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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本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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凫徯神识一扫,果然有人从远处而来。细听之下,来人脚步中还掺杂着一缕铃音。
苍侧首道:“是我的客人。”
他三番两次有意避开方才的话题,凫徯叹了口气,没再逼问,起身去开门。
那铃音听着颇为熟悉,房门一开,果然是个熟人。只见黥蝉一身玄衣立在门外,腰间悬着的朱红铜铃格外抢眼。
凫徯没想到与苍有约的竟会是他,有些诧异道:“蝉君?”
苍笑着点点头,黥蝉面无表情对凫徯颔首,以示回礼。
尽岁宫主喜爱凫徯年少有为,两人早就相识,因此黥蝉与他也算是故人。
招呼打过,黥蝉看也不看苍一眼,目视前方道:“四十九日已到。”
轮椅上的人亲切地招手:“铃官大人千里迢迢来了,不如先进来喝杯茶。”
“不必。”黥蝉向后退了一步,似乎全然不想和眼前人沾上半点关系,但又不得不开口,“事不宜迟,先行医。”
他身后露出一具紫檀棺木,凫徯上前道:“这是?”
“宫主大人。”黥蝉惜字如金的回答了,看样子不想再多说。凫徯便回头道:“前辈?”
“这事可说来话长。”苍放下茶盏,微微一笑,“先借你地盘一用。”
凫徯思及身后被窝里的毛团儿,将掀开的被子盖好,回身道:“两位随我来。”
水榭长廊上,一人在前,二人跟在后面。
凫徯低声问:“前辈,这是怎么回事?”
苍粗略讲了尽岁宫主如何与筠倾城产生瓜葛、黥蝉又如何上山求医,随即笑眯眯道:“蝉君古道热肠,多亏有他,雾失楼台才幸免于难。”
古道热肠……这词似乎怎么都与黥蝉不沾边。凫徯瞄了一眼前方一言不发的杀手,疑心苍要么是对黥蝉、要么是对古道热肠有什么误解。
而黥蝉托着棺木,始终离后方一丈有余,只管向前走。
三人停在一间宽敞的厢房前,苍探身看了看,道:“就这里吧。”
“那么两位请便。”凫徯向两人点头示意,转身离开了。
黥蝉却没有走的意思。他将棺木放入房中,掀开棺盖,戏谑地看着苍:“还要我出去吗?”
看样子他已经想明白了上一回的算计,苍面色如常笑道:“随便。”
黥蝉冷笑一声,背靠门框,静静倚在门边。
棺中换了一层崭新的绫罗,枕边照旧放着那支流光溢彩的烟管,枕上人颜面却与上次的病容不同,安详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苍伸手去探尽岁宫主脉搏,体内灵气澎湃,运转不停,却少了些什么——果然,无论是作为毒引的心髓,还是他的心髓,全都不见了。
除了筠倾城,没人有引出心髓的本事,以黥蝉的性子来说,除非是他认为没有威胁的人,否则不会让人轻易接触尽岁宫主。也就是说,黥蝉离开雾失楼台后,不仅与筠倾城见过面,还冰释前嫌,任筠倾城对尽岁宫主动手。
苍一挑眉,叹道:“可惜。”可惜没能打起来,枉费他明里暗里暗示下毒之人的身份。
黥蝉:“什么?”
苍笑了笑:“没什么。”
黥蝉又道:“据说,解这筠毒并不需要大费周章,只需一滴筠灵心髓。”
这种事情还能是据谁说,当然是筠倾城了。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与倾筠果真是一对天生的冤家。苍无言片刻,笑道:“确实。”
既然筠倾城将筠毒的解法告诉黥蝉,想必黥蝉也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此时遮遮掩掩并无意义,倒不如干脆承认。
黥蝉闻言,侧首看药师,总觉得老东西与数月前有些不同。
观察片刻,他发现,在那个少年面前,老东西总是羸弱而温和,决计不会露出当下这般“你奈我何”的无耻神情,此时身在雾失楼台外,就像是原形毕露一般,连表面的光风霁月也不屑维持了。
虽然看着就让人生气,可又比故作可怜的模样顺眼些。
……
一个时辰后,见苍指尖的血珠越发稀薄,黥蝉从旁道:“如何?”
毒素早已随着心髓离体,这一回是以筠血温养血脉。苍道:“已无大碍,再过十五日即可苏醒。”
说话间,又一滴筠血缓慢渗出,滴落棺中,融入肌理,在肤下蔓延出一片淡青色。苍余光向旁边一扫,见一人正站在门外。
他侧首道:“凫徯君怎么来了?”
“我听见前辈与蝉君对话,本以为已经医治完毕了。”凫徯向后退了一步,“我稍后再来。”
“且慢。”苍见他要走,开口叫住他,“无妨,有话就说吧。”
凫徯一露面,他又恢复了一副温和的面容,黥蝉顿觉无趣,抱着手臂走开了。
如此一来,房中只剩二人,一左一右分立棺木两侧。凫徯问:“前辈离开月迷津渡后有何打算?”
苍道:“尚有些琐事要办。”他见凫徯欲言又止,问:“怎么?”
先前提起这话,苍三番两次回避不答,凫徯早就料到他不会乖乖回雾失楼台,犹豫了一下,道:“只要留在雾失楼台,即可安然无忧,前辈还是尽快回去吧。”
苍问:“那心魔该如何?”
凫徯道:“此事我自当处理。”
自御承天死后,公子无愆不知所踪,偌大一个御流竟就这样散了。没了天谕主统领,修道界群龙无首了一段时间,苍一路行来,听说这半年来凫徯君成了正道人士的主心骨,又如当年那样一肩担起满世界的鸡毛蒜皮。
果然,这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的性子一年半载是不会变的。苍无声叹了口气,抬头问:“事有万一,如果你不敌心魔,又怎么办?”
“不可能。”凫徯正色道,“他太弱了。”
虽然听起来狂妄,却也是事实。心魔只是弥灯的半身,又先后被魔火和锁灵阵削弱,虽然狡狯,但论正面较量,根本不是凫徯的对手,否则也不会东躲西藏了半年不敢露面。正道众修士原本灰心丧气,以为没人能治得了祸首,后来发现,那东西似乎对凫徯君害怕得紧,这才重拾信心,纷纷表示愿意听从凫徯调遣。
可苍不为所动,淡然道:“当初你不忍彻底抹杀心魔,证明你太过心软,这回伏兔之事又证明你顾虑不周。所以说,修为不能代表一切。”
以往苍从没这般咄咄逼人过,这话戳到了凫徯的痛处,他沉默片刻,语气坚决道:“这确实是我的错。但前辈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凫徯都会一力承担,你与苍庚只要留在雾失楼台,就是绝对安全的。”
“我当然相信凫徯君。但你也说过,心魔最善于蛊惑人心,若你不慎被他控制了怎么办?”
“如果你与他一直没个了断,下一个十年时,雾失楼台还能像这次一般安然度过吗?”
“且天下之大,既然你我可以算得雾失楼台的方位,难道就不会有第三人?”
苍语音平缓却不容置疑,吐出一串让人哑口无言的质疑,“老人家虽厌弃麻烦,却更厌恶坐以待毙,与其担惊受怕,不如主动出手,尚可争得先机。”
凫徯一时被问住了,半晌才道:“那么,前辈有什么计划?”
苍微微一笑:“那东西与小朋友本为同源,虽然一分为二,但料想医治的手段大同小异。他需要什么便给什么,不就好了。”
心魔几次现身都是借伏兔□□,这说明他被封印太久,或许已被削弱的化不出肉身了。也就是说,想要他不再惦记苍庚,只需送上一副完好的髓骨……
凫徯闻言,先是无语,随后反应过来,不可置信道:“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他连“前辈”尊称也顾不得了,继续道:“若是心魔得了髓骨,以本体降世,天下必将生灵涂炭,再难太平!”
眼下祸首只借着旁人的身体,已经搅得世间腥风血雨,如果少了肉身这一重禁制,不知得猖狂成什么样子?
时常带着笑的温和眉眼此时敛尽暖意,苍嘴角似笑非笑,轻飘飘道:“天下于我何干呢?”
“……”
房中静默了半晌。
凫徯回想和他这便宜前辈共处的十余年,不得不承认,苍身上流露出的安心感,正是源于他山岳崩于眼前而不乱的冷静。
这种几近残忍的冷静时常隐藏在慵懒与淡然背后,让人捉摸不透。直到此时,凫徯忽然记起他师尊沧尘子曾说,有些人,你与他站在同一边时,只是觉得安心,但直到与他为敌,你才算真正了解他。
凫徯想,他现在终于了解了。
于是,他胸口堵着的千言万语在一瞬间全都消散了。
但苍心中有比天下苍生更重要的东西,凫徯是知道的。他想了想,说出了很久之前就想说的话:“前辈,苍庚是人,并非宠物。看顾太过,不识人心,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苍怎么能不知道这一点呢?莫如说这正是使他心虚的痛点。老妖精眉头微蹙,蛮横地道:“不用你管。”
“……”
这种幼稚性情一如既往的不合时宜,苍却一点不觉得有何不妥,继续胡搅蛮缠道:“老人家只有这么一个小朋友,我不能离开他,他也不可能离开我,就是如此。”
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凫徯被激起了些火气,反问道:“可你对他诸多隐瞒,有朝一日他得知实情,能原谅你吗?”
苍心中一虚,脸上却强撑着微笑,嘴硬道:“说起来,这还是凫徯君的不对。”
这可真是奇了,凫徯一时说不出话,准备听听这怎么成了他的不对。
苍娓娓道:“先前我应允苍庚,待换了最后一块髓骨就对他如实道来。近日正值十年一次的雾散之时,若是能够平安度过,小朋友醒来时,雾气已经重新降临,到时我自然会将所有事全盘托出。就算他一时耍起小性子,也走不出山外云雾。小孩子嘛,多少都会有些脾气,哄一哄就好了。反正还有十年时间,他自然会消气的。”
“可如今心魔脱逃,老人家的计划全被打乱了,难道不是你的不对么?”
“……”
凫徯无言以对。
片刻后,他放弃了争辩的想法,想试探苍究竟有没有一点残存的人性:“以私利而置天下于危殆,前辈真的毫无愧疚吗?”
苍一挑眉,反问道:“既然凫徯君也认为心魔有置天下于危殆的能耐,就这么自信能够力挽狂澜吗?”
“凫徯自当尽力!”
对面态度散漫道:“那就你尽你的力,我尽我的力,不好吗?”
“……”
对话到此似乎告一段落,房中久久未再传出人声,想来气氛不会太过愉快。门外,黥蝉起身顺着窗缝扫了一眼,见苍正以一方手帕擦拭指尖。
看来医治已结束了。
他缓步进入,凫徯面无表情与他一颔首,转身匆匆出去了。黥蝉走近棺木,伸手去探棺中人脉搏,随即抬头道:“这样就可以了?”
苍点点头,和悦一笑,分毫不见片刻前咄咄逼人的气势。
黥蝉托起棺木:“告辞。”
“蝉君留步。”苍叫住他,四下寻找一番,从门边折了一枝三寸长的木槿,指尖微动,划出一道痕迹,递过去,“还请交与筠倾城。”
黥蝉居高临下看他,没有接过的意思。
苍回忆道:“蝉君当日似乎应承过老人家一个条件——”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但如果有人能让黥蝉应承一个条件,怎么想也不该是这么件芝麻大小的事,因为太过简单,反而让人生疑,尤其是与对面这老东西打交道,如果不谨言慎行,说不定何时就会落入无穷无尽的圈套中。黥蝉深有体会,因而再三打量那段树枝,确定只是苍临时折下的,并没有任何蹊跷,才单手接过,放入怀中。
苍目送他离开,在身后道:“再会啊,蝉君。”
黥蝉脚步一顿,哼了一声。
“……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