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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来客 ...

  •   一只手从头顶顺到尾巴,又逆着毛轻柔地抚回耳尖,丹苏差一点就舒服的呼噜出声。

      但他好歹忍住了,连尾巴尖儿都控制得刚好,任那只手在他后背上抚摸。过了一阵,手停了,身边也安静下来,他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暗暗觉得不太过瘾,下一刻,眼前一片青白交错,忽然落入一个带着香火气的怀抱里。

      狐狸眯着眼睛,可以感觉到那人并未把他抱起来,而是整个身子伏到竹席上,贴近他卧着的层层软缎,用手臂将他圈在怀里。那两只手十分小心翼翼,甚至不敢将他移动分毫,仿佛稍微一用力手中的毛团就会散架一般。

      如此一来,丹苏当然更不敢乱动,腿爪僵停,宛如石狐。那人见了,有些不安地将耳朵覆在狐狸心口处,屏住呼吸静听一阵,才安下心轻叹一口气,手臂先是收紧、最终又轻轻放开了些。

      狐狸想:“在身上再开一个洞也值了。”

      不过又一想胸口被风灯贯穿的滋味儿,还是有点发憷,背上的毛险些炸起来。丹苏忙定了定神,维持住僵硬的姿态,暗呼一声:“好险。”

      算了一算,丹苏醒来已有三天了。

      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混沌的噩梦,再次睁眼,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转世投胎了,周身剧痛却提醒他:他还活着,还是那只赤狐丹苏。
      然而身边的凫徯却仿佛不是当初的凫徯君了。

      他与狐狸同寝同睡,每天为狐狸输入灵元,从头到尾为狐狸顺毛,不寻常的温柔举动搞得老狐狸晕头转向,整天徘徊在醒与不醒的良心抉择中。

      当然,即便他已经比过去更习惯了凫徯君的转变,像现在这样敞着肚皮任人贴在胸口,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微一走神,后爪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凫徯仿佛察觉到什么,忽然直起身子,转头走开了。

      “这下糟了。”狐狸抬起头,暗道,“莫非本狐把他气跑了?”

      他正胡思乱想,房门再次打开,凫徯手中拿着一个盛满的水壶放到案上,将俯身时皱起的外衫抚平,在案后坐好。
      丹苏耳尖一动,听到一道隐约的脚步声。来人脚程甚快,听其足音,与其说是走,更像是足尖点地飘然而至。几个呼吸间,已到门外了。

      一道熟悉的青影出现在门口,凫徯微微躬身,道:“前辈。”

      同时,一阵湿热的水汽席卷而入,来人没应声,直奔茶案而来,捧起茶壶一饮而尽。

      丹苏听到“前辈”二字,细长的双眼微微睁开,只见来人一袭青衫银发,珠钗低挽,不是苍又是谁?
      但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日的苍君与上次见有些不一样,仿佛有点——不拘小节?

      狐狸眼神一转,悄然滚入锦缎下,窝成一团。

      片刻后,苍放下水壶,叹道:“太热了。”
      雾失楼台地势高耸,他料到山下气候定然和山巅不同,却没想到所谓“秋老虎”竟有如此威力,这一趟千里迢迢,险些枯萎在半路。

      他见凫徯一直不发一言盯着他,回身道:“信你收到了?”

      凫徯点点头。数月来他几乎一直奔波在外,只是偶尔回到月迷津渡,若不是收到了苍的御风蠹,此时就不会在此等待了。
      那封信现在就在他袖中放着,信中只写了让他如期在此等候,没再说别的,他也有些忐忑,见苍独身前来,不由问道:“苍庚小友呢?”

      提到苍庚,药师神情有些微妙。
      自黥蝉走后,不知怎地,小朋友那几日尤其粘着他,简直像是回到了刚刚上山时的样子。可苍庚毕竟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早就不再是当初那个软糯的小团子了,或许他自己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老妖精却对那些过分亲密的举动有些无所适从。趁着苍庚熟睡的机会,他简直逃也似的下了山。

      所以说,虽然前往月迷津渡是早就定下的事,他这一趟出来,却像是有心逃避似的。

      或许是他多想了,也许等这一回事情完了再见面时,一切就会恢复如常。苍咳了一声,略不自然道:“他很好,前日换了最后一块髓骨,现在应该正睡着。”

      顿了顿,他道:“祸首真身为何?”

      凫徯没想到苍如此开门见山,一时怔住了。

      苍又道:“是弥灯的心魔?”

      沉默片刻,凫徯低声道:“是。”

      果然如此,苍了悟地点点头。

      其实当初他从黥蝉口中听闻祸首追杀筠倾城一事时,心中已有了猜测。筠倾城生性招摇不懂得收敛,被追杀多半并非因为神医的身份,而是因为本体为筠灵。如果祸首真的是心魔,体内残存着弥灯的记忆,必定知道凫徯有个行医的前辈,稍加推测,便能猜出重伤的苍庚被送往何处。
      可雾失楼台太过隐秘,祸首也许没办法寻到,只能从同为筠灵的筠倾城下手。

      至于收集奇珍异木的爱好,更增加了他真身为心魔的可能性。毕竟苍能想到铸骨换骨之术,心魔没理由想不到。

      不过这也说明心魔确实不知雾失楼台的位置,否则他就不会到处搜寻奇珍和苍的行踪,而是会直奔苍庚而来。而且,心魔多半被封印削弱了不少,或是受了重伤还未痊愈,否则,筠倾城这么一个重要线索,他本应亲身上阵追杀。
      当初苍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地将上门的麻烦留给黥蝉一人解决。

      因为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他对于凫徯的回答毫不惊讶。凫徯一见苍的神情,就明白他这神机妙算的前辈早已心中有数,便不再多言,老老实实等着下一句质问。

      苍又道:“我那小师侄呢?”

      小师侄自然是指伏兔了。他这回一路行来,除了眼见四下乌烟瘴气,还听说了不少比预想中更惊奇的事。

      第一件就是,御承天死了。

      御流每十年举办一次演武会,这一回仍如期举行。当日众多仙门首领齐聚一堂,随便哪个都是惊世的高手,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祸首从天而降,大咧咧往擂台中一战,指名道姓要与天谕主较量。
      说是较量,不过是被碾压罢了——围观众人见这闯入者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不由爆发出一阵嘲笑。而御承天不愧是御流之主,即使面对这般不自量力的不速之客,仍保持翩翩风度,身形潇洒落在擂台另一端。

      这场较量如所有人预想的那样,眨眼间便分出胜负。

      只出一指,确实是所谓碾压——但见那闯入者只伸出一根食指,向下一点,十几步外长身玉立的御流主人骤然消失不见。直到一根染血的羽毛从半空中轻飘飘落下,众人才反应过来,地上龟裂的瓷砖缝中那一滩形状难辨的血肉,正是片刻前羽扇轻摇的天谕主!
      四下顿时鸦雀无声,下一秒,场边爆发出惊天的尖叫。

      另一边,那位品位低下的罪魁为了助长威风,有样学样,在同一天举办了一场不伦不类的万魔大会。可惜天谕主身陨的“喜讯”还没传到他耳朵里,一道不详的人影忽然落在他的王座前。
      座下众魔只看见那人轻轻吹了一口气,前一刻耀武扬威的罪魁便如风中的败絮,转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那一日,正道失去了最重要的统领者,人心惶惶;邪道妖魔们则普天同庆,迎接他们所向披靡的新君王。

      而苍所留意的却是另一点——听说那祸首降世时,眉心点朱,目覆黄符,端得是一派张扬的少年模样,只可惜,左腿微跛。
      说起左脚微跛,他不能不想到凫徯身边的一个人。

      以凫徯的修为和锁灵阵的威力,心魔本不能轻易逃脱,除非,他有什么使凫徯投鼠忌器的把柄。

      苍平日虽一副懒得快要散架的样子,凫徯却再了解他不过,只要他有心,这世上几乎没什么能逃脱他的掌控之外。眼下也是这样,老妖精分明入世不深,只问了寥寥数语,已将事情始末明白了十之八九。他只能低头道:“是凫徯看管不周。”

      “不必自责,先讲正事。”苍摆摆手,环视四下,“锁灵阵破了?”

      “并无,只少了一道锁灵符。”凫徯明白苍想问什么,回道,“是师弟闯入阵中,心魔趁机附体脱逃。”

      果然如同他所想的那样,心魔以伏兔为要挟才能逃出生天,不过,其中还有不通之处。苍道:“我那小师侄一介凡人,怎么能承得住锁灵阵的威压?又怎么承得住心魔附体?”

      “这两个问题,其实都是同一个答案。”凫徯沉默片刻,低声道,“师弟体中神识强盛,却无灵气。”

      苍闻言,有些诧异。
      须知,神识与灵气是人生存的根本。按理来说,不管一个人神识多么强大,如果没有丝毫灵气,根本活不过满月便会虚弱而死,更别说活到十几岁。

      看出苍眼中疑惑,凫徯继续道:“他并非天生全无灵气,只是体中灵气凋敝,仅能维持活着所需的最低限度。这体质是后天造成的。”

      苍忽地记起数年前他与凫徯通信时,偶尔提及伏兔的身世,听说他幼时曾被当做排解魔气与杂质的素体。邪道选择素体,总是选择体弱气微的人,因为灵气愈是强盛、愈有可能反抗修炼者,而体内灵气愈少、反噬修炼者的可能愈小。
      苍蹙着眉道:“莫非是——”

      凫徯面沉如水点点头,接下来的话,即使他不说,苍已经明白了。

      他早就听说有些邪道修炼时,为了保险起见,会抽干素体所有灵气,却没想到伏兔正是这些素体中的一个。而伏兔又和别人不太一样,因为别人是仅用过一次就舍弃的消耗品,而伏兔却不知经历了多少次苦痛折磨。灵气稀微之人身体虚弱,往往魔气一经入体便爆体而亡,除非神识极其强盛,才能弥补体质不足。可神识总有暂时断绝的时候,没有灵气是无法长期维持生存的,除非——

      苍想了想,愕然道:“若是如此,岂不是永远无法入睡?”
      岂止入睡,就连偶尔的冥想、失神也不行。寻常人入睡时神识暂息,自有灵气为源、维持识海平稳,可像伏兔这样的体质,一旦神识离体,身体就会成为一具再也无法醒来的空壳。

      “正是。”凫徯低声道,“是我一直以灵气温养他的神识,才使他不至于精神错乱。”

      难怪……
      想起丹苏口中的伏兔,苍暂时无语,忽然明白了那少年为何喜怒无常,乖戾暴躁。

      同时,他又想,到底是如何坚定的意志,如何可怕的执念,才能支撑着人熬过一次次魔气入体的折磨,一个个无眠的长夜?

      话已至此,不必再说,一切已经有了答案。心魔本就不以肉身为源,伏兔强盛的神识经凫徯灵气温养,难怪能够经受附体。
      至于锁灵阵,一个毫无灵气的人,阵法对他根本毫无威胁。

      一时间气氛凝然,一人一筠各有所想,谁都未留意身后被褥中偷偷伸出的一只狐狸耳朵。

      凫徯蹙着眉,神色自责又有不解。事有例外,伏兔正是锁灵阵的例外,他全无灵气,腿脚不便,却能在阵中穿梭自如。旁人避之不及的锁灵黄符,在他手中就如同废纸一般,毫无用处。
      可仔细想来,伏兔没有任何破坏封印的动机。凫徯沉默半晌,缓缓道:“是我思虑不周,将师弟一人留在月迷津渡。心魔最擅长煽动人心,师弟也许是被他蛊惑了,才走入阵中。”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说这些也于事无补。苍思索片刻,道:“除了伏兔,别人能承得住心魔附身吗?”
      毕竟是弥灯的半身,即使再被削弱,也能以一指一息碾压冥灵境强者,如果再能随意附在旁人身上,世上可就真的无人能制住那心魔了。

      幸而凫徯摇头道:“不行。”
      “除非修为极深,否则绝难承受。因此,这世上本来鲜有人能做魔障的载体——”

      苍打断道:“‘修为极深’,是要到什么水平?”

      凫徯略一沉吟:“至少在天谕主之上。”
      御承天之上,那几乎就是天下无人了。苍闻言稍微放下了心。

      凫徯却依旧眉头紧锁:“若是修道人,或许可撑个一招半式,至于没有修为的寻常人,一瞬间便会爆体而亡。麻烦得是,即便如此,仍有许多人甘愿请他附身。”
      数月以来他一直奔波在外,为的就是寻找心魔下落。可那魔障极其狡猾,鲜少亲自露面,倒是常借信徒的面貌出现。

      而他每一次出现,总是以被附身者挫骨扬灰为代价。

      苍轻敲轮椅扶手,喃喃道:“确实棘手。”

      凫徯道:“前辈放心,此事因我而起,我……”

      “不必这般严肃,我又不是来问罪的。”苍摆摆手淡然一笑,“老人家这回来,主要是与人有约。借厢房一间,凫徯君不会见怪吧?”

      虽然不知苍整日待在山巅,究竟如何与人有约,凫徯仍颔首道:“请便。”
      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他又道:“这之后前辈有何打算?”

      苍没答他的话,环视一圈:“说起来,丹君人呢?”

      “在这里。”凫徯面色一暗,回身掀起锦被一角,露出一团绒毛,“心魔脱逃时将他打伤,我虽以灵力为他弥补了心脉,他却一直昏睡不醒。”

      “天呐,丹君伤得这样重,太可怜了——”苍唏嘘道,“让老人家看看。”

      他好歹算是医者。凫徯小心翼翼抱起狐狸,来到近前,苍端详一番,凫徯问:“如何?”

      苍摇摇头:“外伤已愈,体内灵元流转并无涩滞,有可能是伤到了识海,何时能醒就说不准了。”

      这与凫徯查看的结果相同——狐狸哪哪儿都好,就是醒不过来。他暗暗叹了一口气,将毛团儿重新放回锦被中,回头道:“魔障凶狠狡狯,凫徯以为前辈还是……”

      “嘘。”苍忽然打断他,“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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