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满乾坤》折耳大官人

139、第五十九回 黄泉有情孤魂聚，碧落无心催人离（上）

　　当然想。
　　于是我趁着丞暄与几个机要大臣议事，去了烁王府见李英。
　　正逢李英的新长随外出，那长随见了我如见了亲人儿似的，“哎哟我的荣王殿下，您快随我来，我们烁王殿下正派小人去请您呢！”
　　我随他进府，去了李英房里，只见李英坐在窗边用一块毛巾敷着眼睛，烁王像条大黄狗似的不安地围着主人打转。
　　“英儿，还疼不疼了？尹子路给你用的这劳什子竟是干什么的，过了快两日了还这般红肿？我非把他拘来好好收拾一通！”
　　我，“……”
　　李英幽幽道，“今日是你的老相好头七，你不去吊唁，仔细人家夜里来将你带走。”
　　我，“……”
　　“好好的，你怎么又提他……你的手受过伤，仔细冰着了，将毛巾给我吧，我给你拿着。”
　　李英被他晃得不耐烦，“你快些坐下，在人眼前晃得难受。”
　　“咳咳。”我咳了两声，“烁王殿下，李兄。”
　　不待烁王向我发难，李英便先一步丢下毛巾起身迎上来，“如何，都解决了不曾，我听说你受了伤？”
　　我与他同在圆桌前坐下，指指脖子上细微的伤口道，“不过擦破点皮，哪算得上什么伤。”
　　李英关切道，“德王呢，抓到了不曾？”
　　我点点头，道，“昨日我与他从德王府出来，他便已命贵和去城外拦截德清，以图灭了我捏造出的那个子虚乌有的人证。咱们两个在烁王府演得那一出，更教他深信不疑。广安在城外拿获贵和后，我们便带人杀入德王府拿到了人，前前后后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尚算顺利。”
　　李英轻叹一声，又问道，“既抓着了，怎么你瞧着仍有些闷闷不乐的？”
　　李英说着，又谓身后的烁王道，“殿下去吩咐人给咱们倒杯茶啊……”
　　烁王左右看了看，见除了我与李英外，房内只他一人，才撞见鬼一般讶异地瞪着李英，问道，“你让本王去给这小子倒茶？本王是你店里的伙计？”
　　李英冷笑一声，“是，你不是我店里的伙计，我才是！”说着便要起身，烁王赶忙将他摁住，“我去我去，你坐下歇着……”
　　我拦住他二人道，“快别忙了，我岂是来吃茶的？昨儿个夜里我见你将芥菜籽的药水都抹到眼皮上了，眼睛又肿得十分厉害，这才放心不下过来瞧瞧。”
　　李英大方道，“无碍，若无那药水，我还当真哭不出来。白日里已请府里大夫来瞧过了，冰敷两日便可大好。”
　　我点点头，“那便好。说来，此事终是让你和烁王殿下受了委屈，李兄日日跟着担惊受怕不说，还连累殿下名誉受损。子路心中愧疚不已，还请殿下受子路一拜。”说罢，我起身向烁王拜了一拜。
　　烁王坐在榻上受了我这一拜，又道，“本王的名誉早被建京城里的人丢到污水里又捞起无数回了，还在乎这些不疼不痒的构陷？只是你日后做事别再累英儿忧心便是。再则，如今你也封了亲王爵，却也不必与我殿下长殿下短的了，便只随了圣上，唤我作‘皇叔’便是。”
　　我抿了抿嘴，恭敬道，“是，皇叔。”
　　李英小声嘀咕道，“萝卜不大，你倒长在辈儿上了。”又谓我道，“哪里有什么委屈，德王自己做下的恶却嫁祸与烁王，若不是你想了这些法子，烁王还不知要被他诬陷多久呢。”
　　我摇头笑道，“他从一开始便是冲着挑拨圣上与皇叔的关系来的，单凭那日在御史台的那点子证据，根本不足以证明皇叔有任何嫌疑，只为让我相信皇叔便是与子凌暗通款曲那人罢了。崔伙头显是被胡尊亭诓了，至于那清潇，我却有些不明白了，瞧他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怎会昧着良心诬陷皇叔？”
　　烁王瞥了我一眼，“眼看到用午膳的时辰了，我王府不曾备你的份，你若无事便回宫吧。”
　　李英替我瞥了一眼还回去，“清潇的话应算是半真半假，有些话虽是编的，待廿郎的感情却也极深。可惜因爱生恨，这才教人利用了去，也是可怜。好歹算是烁王府出去的人，横死在客栈里也不像，我已派人做了法事，将他厚葬了。”
　　我佯作钦佩地点点头，朝李英拱了拱手，认真道，“皇婶仁厚，那薄命客也能安心上路了。”
　　李英尚未转过弯来，仍道，“唉，他也是个可怜人。”
　　烁王过来将李英搂住，“亏得遇上了你这样一位好王妃，只当是他命里最后一点福气吧。荣王会说话，我去吩咐人给你倒茶，午膳便留下在王府用吧。”
　　李英这才听清我与烁王说了些什么，气得跳起来将我二人皆推得远远的，“好啊，我在后面给你们收拾烂摊子，你们倒编排起我来了。”
　　烁王出去前，长臂一揽抱了抱李英，李英比烁王瘦弱些，给他这么一抱，脚都离了地。
　　见烁王走了，李英又问了我一回，“你当真无碍？可是方才碍着烁王在，不便说。”
　　我想了想，无助地看着李英，“似乎太顺当了，顺得我心慌。夜里抓着人后，他明明被广安带走了，不曾瞧我也不曾说话，我却觉着他同我说子凌不是他杀的。”
　　李英也被我的想法唬了一跳，“不是他？那还能是谁？”
　　我摇摇头，“或许是我自个儿臆想出来的？”
　　李英沉思了片刻，“你说……可会是自一开始你便有何处想错了……”
　　我问，“那是何处呢？”
　　李英看着我，亦是一筹莫展，末了又道，“或许是你这一连几日都太过劳累，过忧过虑累出病了。自你上回从上京回来，谋划了许久，又有圣上为你做主，能顺利抓到人有什么奇怪。必是你想多了，对对对，应是如此。”
　　我点了点头，“但愿如此吧。”
　　离开烁王府回宫时，李英亲自送我上了马车，拍着我的手嘱咐道，“回去好好睡上一整日，便不会乱想了，切莫再成日自寻烦恼。”
　　两人在门口又说了会子话，我才启程回宫。
　　我倒未辜负他的好意，晃晃悠悠的马车极为催眠，马车走出去不过半里，我便靠着睡过去。
　　时隔许久，我又在梦中见到了子凌。
　　子凌坐到我的马车中，笑眯眯地看着我。“大哥瞧着气色极好，想来日子过得亦不错。”
　　我道，“若非近日追查你丢下的这个烂摊子，我只怕更加红光满面。子凌，大哥此前如何都不曾想到，那人会是丞昀。”
　　子凌没有否认，似乎被我这个做大哥的说破心事还有些羞赧，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大哥，我已不怪他了，你不要为难他。”
　　我点点头，“好，我不会为难他。我会给他个痛快，让他早些下去陪你。”
　　子凌瞪大了双目，惊道，“大哥，你又何必如此，他不过是……”
　　子凌没有说下去，我替他说出口，“不过是骗了你的心又害了你的命？子凌，我自来不是个如你一般循规蹈矩之人。你不怪他了，我却不能原谅这个混蛋。”
　　子凌不住地摇头，“不是的，不是……大哥……”
　　我急急牵住子凌的广袖，追问，“什么‘不是’？！”
　　子凌乌黑的瞳仁中透着迷茫与渴望，“不是……”然他最终只是低下头，“大哥，子凌并非循规蹈矩之人。此事，原也是我多情惹出来的祸事，现我已魂归天地，就让一切都随风……”
　　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子凌，你还记得么？年幼时冯老二不过笑话我是个背着药罐子出来玩的病秧子，你便将他打成了猪头。回家后爹罚你跪在祠堂思过，你跪了一天一夜出来，还是不肯认错。今日纵你将咱们老子娘带来劝我收手，我都不会停。”
　　子凌双目湿润，“大哥，人死如灯灭，死去的人到了黄泉下，亦是无法相见的。人生长不过百年，何以耗尽此生报仇雪恨？”他拉过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大哥，你我兄弟情深，这份情谊自不消说；太庆宫那人呢，他在大哥心中分量如何？”
　　不知怎的，我眼眶也湿了，“视若性命，爱若至宝。”
　　子凌拍拍我们十指相扣的手，“这便是了，有人珍贵若此，大哥可能为了我、为了他，泰然度过余生。纵你杀了丞昀，我与他亦再不会相见了，若大哥你有个三长两短，又岂知来生还会遇见？”
　　“我……”我自认牙尖嘴利，竟一时被子凌说得无话反驳。
　　子凌抹了抹眼泪，“大哥千万答应子凌，不要再为我的死做傻事。我走了，大哥好好保重。”
　　“子凌你等等！我还有话……”
　　我的头在马车壁上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猛地睁开眼，子凌果然已不在了。手背上还有几滴泪痕，我摸摸脸，亦是一片水迹，大约都只是我自个儿的泪吧。
　　马车外，车夫歉然道，“殿下恕罪，让殿下受惊了。”
　　我擦干泪，清清喉咙，淡然道，“无碍，方才怎么回事？”
　　车夫道，“有个年轻人冒冒失失的忽然从马车后冲出来，马受了惊嘶鸣了两下子。唉，瞧着那背影也是个体面人，小人原想说他两句，一眨眼工夫又不知横冲直撞到何处去了。”
　　我不过随口问了一句，实则心中一直想着子凌方才说过的话，总觉有谬误之处，却又一时说不清竟是何处不对。
　　“耗尽此生报仇雪恨……”
　　“泰然度过余生……”
　　“大哥你若有个三长两短……”
　　“不是的，不是……大哥……”
　　……
　　子凌说过的话一直在我耳畔回响，那一滴滴泪亦仿佛滴入我的心中。透过子凌的泪，我终于想到他话中的破绽。
　　我探出马车，谓车夫道，“去天牢！”
　　大梁的天牢是个奇怪的地方，你说它热闹，一年到头也关不了几人；你说它冷清，每个皇帝都有几个儿子或是兄弟被关进来过。其中住的人，进来前大半权倾朝野，只是到了此处，也算是一脚踏入了鬼门关。
　　论环境，天牢至少远强于地牢，至少这里白日有光照，夜晚能数星星，被褥齐全，蚊虫亦不多。丞昀住在此处，竟还能看出身为亲王的体面。
　　牢头为我打开门，恭敬道，“殿下，天牢阴气重，您万金之躯，还是莫久待，有事随时传小人。”
　　我点点头，“有劳了，不会让你为难。”
　　丞昀笑着瞥了我一眼，继续用茅草沾着茶水在桌上写写画画，“来了？”
　　我不客气地将带来的食盒、酒坛放在桌上，道，“歇一歇吧，你若当真是醉心书画之人，又岂会有今日？”
　　丞昀看了看我带来的东西，笑道，“你还去了鸭先知？”
　　我道，“嗯，特意去买了桂花酿。”
　　丞昀道，“实则我并不爱这酒，往常不过迁就你罢了。我猜老七与我一样，偏爱烈酒，毕竟我们皆是父皇的儿子，岂会性子绵柔？”
　　我一样样将食盒中的小菜摆在桌上，抬头瞥了丞昀一眼，“原也不是带来给你的，我是想让你带给子凌。”
　　丞昀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沉默了许久，才在我对面的茅草席子坐下，“子凌他……会喜欢么？”
　　我摇摇头，给丞昀与自个儿各倒了一杯酒，“谁知道呢？我第一次尝到这酒时，便想着定要托人带一些给子凌，实则彼时子凌已不在了。”
　　“子凌……”丞昀的声音顿了顿，“他竟是个怎样的人？直到他离开，我才发现自己从未了解过他。”
　　我道，“看似无坚不摧，无所不能，实则心思纯良，多情重义。正因如此，你才利用他对你的感情，将你对夺嫡的期望都放在他身上，不是么？只是我不明白，子凌已答应会帮你，你为何还要将他的行踪告诉俄羌人，俄羌人许了你什么好处？”
　　丞昀一怔，许久方道，“俄羌人也好，曜日凛也罢，还有丞昭，甚至丞时的母妃，大家皆是相互利用、左右逢源罢了。然你们兄弟不同……”他嗤笑一声，却带着宠溺与向往，“做什么都非得堂堂正正的……一个大梁皇子，一个大宁细作，怎么可能……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丞昀大约觉着这太过可笑，笑得眼泪都涌出来。
　　实则我以为，这并不可笑，只是其中艰辛万言难尽。何其有幸，我遇上的那人，是夏丞暄。
　　丞昀缓缓地饮下杯中酒，谓我道，“子路，子凌离开后我做每一件事时都在想，若他还在，此刻希望我如何呢？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天牢见我，遂我适才就在想，子凌希望我如何与你说呢？”
　　我冷笑道，“你做下那些事，难道是子凌指使的？他那样一个人，如何会教你为了这帝位不择手段？我初到建京时，他便托梦给我，让我远离夏梁皇室夺嫡之争，我那时尚不知，不知他已经……”
　　丞昀又惊又羡，“你说子凌他……曾托梦于你？”
　　我吸吸鼻涕，“是啊，方才在路上又梦见他了，他说已不怪你了，让我莫要为难你。”
　　丞昀别过脸，目中无神，豆大的泪珠子却滚滚涌出眼眶。“不，我不值得，我不值得他的原谅。我原是离那把龙椅最远的皇子，却不知何时疯长了最贪婪地野心，从小到大徒有个皇子的名头，实则我什么都没有。直到曜日凛提出结盟，我认识了子凌。”
　　丞昀哭得满面泪水，他望着我，“你可知我为何总是唤你‘子路’？‘子凌’、‘子路’，‘子路’、‘子凌’，你们是兄弟……唯有看着与他相似的面容，唤着与他相似的名字，我才能说服自己，那个以挚诚之心待我的尹子凌，确实存在过。”
　　面对着哭得像个孩子般的夏丞昀，我有些茫然，既将子凌看得如此之重，又何必当初？“子凌已去了多年，你也该清醒了，为何执迷不悔一再与丞暄做对，甚至想到嫁祸烁王？”
　　丞昀哭得不那般厉害了，眼神忽而阴戾不甘，忽而迷茫颓废，“为了这咫尺天涯的皇位，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夺得皇位，以告慰子凌在天之灵，方不负他对我的情谊。”
　　我忍不住笑了，“你说，子凌是为了你夏丞昀斯人才想法子助你夺嫡，还是爱掺和你们夏梁皇室这点子狗屁倒灶的事才与你这么个徒有虚名的皇子好了呢？”
　　丞昀自斟自饮了一杯，“你说得对，子凌他……不慕名利，不喜纷争。”
　　没错，是故子凌几次托梦，让我远离夏梁皇位之争，更莫要追查他的死因。直至今日，我将夏丞昀押在天牢，子凌不仅替他说情，还反复说起愿我安度余生。
　　只能证明，子凌的死尚有未浮出水面的真相，谋害他的另有其人。
　　丞昀道，“容我想想，若是子凌，他会希望我如何呢……他死后，我该自请就藩，离开建京这是非之地；不掺和太子、七弟和十二弟之间的明争暗斗，不掺和曜日凛勾结俄羌给七弟做下的圈套；纵有朝一日你像今日这般来问我，为何杀了子凌，我也应当笑得如子凌那般与世无争，而后告诉你，都是我的错。”
　　我疑惑的抬眼看他，丞昀浅浅勾唇，那一瞬我仿佛在他脸上瞧见了丞暄的影子，“然我并非子凌那样的性子，子路，我与俄羌并无勾结，子凌也并非死于俄羌人的弯刀。你可知为何广安那一箭向你射来时我不曾用你挡箭？”
　　我不敢放过他神情中哪怕一丝的变化，缓缓道，“总不会是你之前扯得那些，你钟情于我之类的理由。”
　　丞昀眼中映着天牢微弱的光，他不再流泪，却显得比任何哭泣都绝望，“我不想梦魇中最害怕的场景，在眼前重演一回。”

作者有话说

　　哇哦 还有真相没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