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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绝境 ...

  •   雨停了一宿,翌日又开始断断续续地下。

      魏府中,一名中年男子疾步往中庭走去,他步履太快,身后打伞的长随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

      飞檐下正站着一位白须灰眉的老者,双手负在身后,一动不动地越过屋顶眺望着远处阴沉的天空。

      眼见近了,中年男子心焦难耐,几步跨到檐下,急急地喊了声:“爹。”

      长随也跟着踏上潮湿的地板,却不敢如中年男子那般随意,收了伞,恭敬地行礼:“老爷。”然后垂首候在一旁。

      魏忠良收回远眺地目光,没有看他们二人,只是平静地道:“进屋说。”

      魏骏心急如焚,张了张嘴,却到底不敢忤逆,将湿透的外衫脱下交给长随,这才跟着他爹走进屋子。

      待门关好,雨声一下子便小了去,屋内干燥安静,仿若到了另一边无关的天地。

      受其父的影响,魏骏心里的急躁也缓解了许多,他在魏忠良对面坐下,从茶盘里翻正两只瓷盏,提壶斟满,自己捧了一杯在手上。

      开口的第一句便是令整个金台都震了一震的噩耗:“爹,徐相公被处斩了。”

      顿了一顿,看魏忠良并没有露出一丝震惊,他心里也生出“果然”之感,喝了口茶,茶水到嘴里却全不知是何滋味。

      魏骏如今四十有三,在官场里也算混了大半辈子。他与其父不同,素日里最是胆小怕事,不知多少次苦口婆心地劝过他爹处事圆滑些,收敛收敛那副有一说一的性子,父子二人没少就此事争吵过。却没想到他谨小慎微了大半辈子,魏家还是被卷入了麻烦里。

      “爹,您果然早就知道了……徐相公昨天领兵擅闯后宫,漏夜又来我们府上找过您,今日便身首两地,您,您和他到底谈了些什么?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成器的长子在耳畔唠唠叨叨,魏忠良双眼半阖,无声地叹了口气。

      昨天晚上,徐海生大闹禁中,这事儿参宴的人都目睹了。他与徐海生虽说作为宿敌斗了一辈子,却也比任何人都了解徐海生,知道能让他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恐怕隐情不小。

      只是在宫中时他没逮到机会问询,后来回到府中,心中仍旧惦记着这件事,难以入眠。不想四更方过,徐海生竟难得与他心有灵犀一回,孤身来他府上找他,向他道出一桩荒唐辛密。

      魏忠良乍闻此事,又惊又怒:“难怪皇帝先前力排众议也要立他为中书舍人!”

      他差点没立即冲进宫中要向皇帝讨个说法,徐海生拦住他,叹了口气:“魏汉昭,虽然你我针锋相对了一辈子,但我思来想去,身后之事也只得你一人托得。”

      魏忠良且惊且疑:“你这话……你是要做什么?”

      徐海生平静一笑,模样与不久前在宫中以雷霆手腕震慑众人的判若两人:“擅闯禁中乃大罪,非一死不以镇社稷。”

      魏忠良一扬眉毛,正要说什么,却被徐海生止住。只听他继续道:“我会在陛下面前为徐家子孙挣得平安无事。只叹他们或要背上罪臣之后的骂名。我的两个儿子,一个优柔寡断,另一个庸碌无为,均是守成之相,怕是不足以再在泥潭之中辟出一条登天之道。届时还要劳烦你,将他们捞出这片泥淖,不论寻一处什么犄角旮旯,平安度过此生便足矣。”

      说着,徐海生站直身体,双手平举过眉,朝魏忠良行了一礼。

      魏忠良百感交集,有为这份胸襟的钦佩,也有物伤其类的伤感,更有一种世事无常的沧桑茫然。他就这么受了这一礼,知道这样才能叫徐海生走得安心。

      “徐志渊!”

      徐海生转身要走,却又被魏忠良喊住。

      “你素来处事圆滑,何至于此……”

      “天下飘摇,安有完卵?”徐海生似笑似叹,“陛下的性子你我都清楚,若非以我之性命作押,他又怎会回头。而若能以区区之身换得政治清明,不被后人所诟病,我死又何惜。只是今后没了我的牵制,你行事要再收敛些,以免被陛下视为心腹大患。”

      说着,他顿了顿,又坦然笑道:“你我似敌似友,只可惜此生无缘与你共入一席,好好喝一杯酒。”

      ……

      回忆到此为止,魏忠良将手中茶盏微倾,茶水尽数洒在地上,以茶代酒祭奠某位刚故去的旧友。却看得魏骏满头雾水:“爹,你怎么不说话……”

      魏忠良看他一眼,敛去眼中失望之色,缓缓踱到窗前,忽然道:“骏儿,为父百年之后,你就带族人离开国都,迁回故地吧。”

      ……

      金台的这阵风还没能吹到幽州,幽州仍旧艳阳高照。衙门后院内,花斛珠正将访客送出门,便见罗九章踏入院内,低声道:“监使,方才我去北营见沈维,他的亲兵却称他正在校场练兵,然而校场被他们的人把守,我进不去。我让他的亲兵进去通报,也不肯,只说沈将军练兵期间谁都不可打扰。”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屋内走,御影军在暗处将这座院子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的谈话并不怕被外人知晓。

      花斛珠推开门,二人在桌旁坐下,罗九章继续道:“我觉得奇怪,沈维帐下的那些士兵你我都见过,并非是那种军纪严明的铁军,何至训练会这般严格。我就趁他们不注意悄悄绕到校场后面,泅水渡河偷偷看了眼,发现里面的士兵一派松散,甚至还有几个喝酒的,并不像是在练兵,我也没见到沈维。”

      花斛珠也道:“我也收到消息,昨夜有疑似沈维的人连夜赶到凛冬堡,往绫河去了。”

      “绫河?”罗九章一惊,“那岂不是要往杨温的地盘去了?”

      杨温原是平洲兵曹参军,平洲刺史反了之后,他被封为平南大将军,此次驻扎在绫河边上的十万大军便是由他统领的。

      花斛珠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想:“沈维怕就是去寻杨温了,你在校场当然见不到他。”

      “他果然要反,这个吃里扒外的奸贼!”罗九章恨得咬牙,骂了一声,又想起什么:“您这消息是打哪来的?靠谱吗?”

      “是凛冬堡派人送来的消息,”花斛珠道,“方才你进来时见到的那人便是。”

      罗九章忍不住笑了笑:“果然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您一来这便同凛冬堡打好关系的主意果然是正确的。”

      花斛珠却没他这样好的心态,将话题拉了回去:“沈维不可能一个人反,他和魏峥沆瀣一气,若是要反,两人必定一起反。我们怕是有一场苦战要打,一个不小心,可能命就留在这儿了。”

      罗九章被他这话压得收了笑,眉宇间浮上些许忧色。

      他们来幽州不过三月有余,势单力薄,又一直被沈维和魏峥防备着,幽州距金台十万八千里,加急的军报一来一去也要半个月,若真发生什么事,金台那边绝对是求不到的。而他们此行不过带了两百侍卫,幽州却屯了七万兵马,再加上绫河对面虎视眈眈的十万反军,他们若想正面抗衡,无异于无稽之谈,说出去怕不是要笑掉别人大牙。

      花斛珠负手踱到门前,又踱回来,提醒道:“近日我们行事还要谨慎些,还不能和他们撕破脸,能拖一时是一时,先将此处情形报给朝廷。”

      罗九章自然应下,犹豫片刻,道:“他们动作越来越大,也不太顾忌我们了,要等朝廷来援,恐怕时间不够啊……”

      还有句话他没说,如今金台守军也不过十万左右,大军全都驻扎在边疆,离幽州最近屯营处便是云州,可惜云州深入大漠腹地,兵力要抵挡北胡入侵……再者来说,虽然云州刺史和驻疆将军也曾上表以示忠心,但如今这情况,是个人都想当皇帝,就算有朝廷旨意,他们会不会拔军来助还是两说。

      不管怎么算,除非偷偷跑回去,否则他们在这场兵力倾轧下活下来的几率,真的是沧海一粟,渺茫得连针尖都比不上。

      可若他们真的偷跑回去了,哪还有脸面回到金台……一想到海安罗家余族看自己的脸色,罗九章便恨得咬牙,当初萧辩打压三个世家,其中少不得他的帮助,罗家人现在看他无异于看杀父夺母的仇人,他此次冒险主动要求来幽州,也是想要挣一身功名回去。只有爬得高了,才能将那些目光全都踩在脚下。

      再者来说,就算平安回到金台,幽、平两州大军南下,谁能挡得住……到时候可真是跑都没地儿跑了。

      他这边胡乱想着,耳畔传来低沉的嗓音,顿时将他的思绪拉了回去。

      只听花斛珠道:“我们也不是全无胜算。”

      罗九章半信半疑:“你要做什么?”

      花斛珠在桌前站定了:“先下手为强。”

      罗九章惊了:“你疯了不成?我们手上才二百个人,他们可是有七万多人,我们怎么先下手为强?”

      花斛珠在桌旁坐下,神色愈发镇定,似山岳一般巍峨岿然,这份强大的坚定无疑也感染了罗九章,他神色中的惊疑惶然逐渐散去,在花斛珠对面坐下。

      就听花斛珠道:“别忘了我们来之前陛下说过,可便宜行事。”

      罗九章似乎有点儿明白他要做什么了,一时竟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激动。

      他压低嗓子,声音竟有点抖:“您是想……”

      花斛珠肯定了他的想法:“现在沈维不在城内,我们现在便带人去将魏峥拿下。”

      罗九章:“……那沈维怎么办?”

      花斛珠说得平静,平静得就好似在说今儿晚上吃什么:“等他回城,也将他拿下。”

      这,这计划是不是有点太过儿戏了……罗九章瞠目结舌:“魏峥姑且不提,他如今没有准备,又是个文官,我们或许能一举将他拿下,但沈维手下可有那么多人……”

      花斛珠看了他一眼,露出一分无奈之色,叹了口气:“沈维手握七万大兵,魏峥一介文官,却与沈维平起平坐,若说他手上没有拿捏沈维的把柄,沈维凭何会与他一起谋事?”

      罗九章恍然大悟,一拍手:“所以我们只要抓住魏峥,就能逼魏峥去拿沈维了!”

      花斛珠勾了下唇:“不错。”

      他说着便站起身往外走,罗九章一怔后忙跟上:“我们这是,这就要去拿人了吗?”

      花斛珠:“嗯。”

      罗九章:“……”

      虽然知道此事宜早不宜迟,要的便是一个猝不及防,但他仍旧有一种头晕目眩的不真实感……明明是关乎性命的大事,就这么三两句话便定了下来……

      花斛珠脚步一顿,罗九章差点没撞上他后背。

      却只见花斛珠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若你怕了,自可先回金台,我会帮你找个理由,让朝廷那边不会怪罪于你。”

      罗九章脸颊一热,抬眼看到花斛珠眼中是真实的关切,这才知道他此话并非嘲讽。他心中那些忐忑在这一句话之间突然便烟消云散了,与此同时升起的是久违的热血。

      上次有这样的感觉,似乎还是十七八岁的时候,在书塾里,与一群同样年岁的同窗一起带着少年的意气挥斥方遒。

      他笑了起来:“我当然不回,花监使这是想独自揽功呢。”

      见他笑得畅快,花斛珠也忍不住勾了下唇,复又往外走去。罗九章快走两步跟上,想起共事的这三个月里花斛珠的一些言行举止,不无感慨:“若您乃完全之身,十年后朝廷上必定有您一席之地,可惜了……”

      花斛珠闻言,先是有些怔然,随即哂笑一声,不无洒脱地道:“这些话等活着到金台再说吧。”

      罗九章此话,于他而言却有一语点醒梦中人的恍然彻悟。

      若他当年没有被兴国侯世子拿住,那萧辩就不会为救他而亲手下了宫刑,将他送入宫中,那他此后五年里便不会将萧辩反复惦念,恨入骨髓,也不会遇上义父,得他提携,在城破时护着萧辩逃出俪京,那就不会有之后的试探追寻,他不会离萧辩那样近,近到被他皮相所惑,又被他的许诺感动,最后连一颗心也沦陷在内,更不会有那夜萧辩的大胆问询……如果没有最开始的恩怨纠葛,就不会有他们现在。

      细细想来,命运便是这般诡测,只在一条小径上分了岔,便有了截然不同的命途。

      这么一想,他便不觉得悔,亦不可惜。

      只是有些惊奇,命运来得如此诡谲莫测,每一步都出人意料,因而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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