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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端阳宫宴(三) ...

  •   萧辩捂着头,呻.吟着从榻上支起身。

      “来人!”

      昨夜贪酒的后果此刻显露无疑,头痛欲裂不说,胃里也一阵翻腾。他一边喊人,一边恍惚忆起,自少时入京始,被周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过得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便未如此酩酊大醉过了。

      屏风后呼啦啦地转过一群宫人,皆垂首驻足而立。萧辩打眼看去,竟无一人是面熟的,不由心中微沉,头脑也清醒了过来。

      可无论他如何努力回忆先前发生的事,记忆都断在姚家姑娘被他气哭跑出去的那一段,至于之后他如何回到寝殿的,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一名身穿四品湖蓝刺绣官服的内侍端着一盅汤走上前,也规规矩矩地垂着头,细声细气地道:“陛下醒了,这是膳房备好的醒酒汤,陛下喝一盅缓一缓酒意罢。”

      这名内侍好歹是面熟的,从前常与刘平一处值夜,萧辩仔细想了想,喊出他名字:“贺佳?”

      贺佳“哎”了声:“陛下有何吩咐?”

      “怎么是你,刘平呢?”

      贺佳顿了顿,硬着头皮道:“刘常侍,刘常侍昨夜冒犯了徐相公,被杖毙了。”

      “杖毙”二字一出,萧辩便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的一颗心直沉入渊底,与此同时涌上的是被人僭越冒犯的怒意。

      他怒气沉沉地问:“怎么回事?”

      年轻的天子眼神沉若深渊,其下寒意喷薄,与久居上位的威势一同压向面前之人。贺佳哪里经受过这阵仗,忙跪在地上,两股战战,陈情道:“小的,小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夜小的留在崇宁殿值守,是刘常侍陪您去参宴的。回头便见徐相公勃然大怒地领着一群禁卫军冲进了宫,把刘常侍带着的一群小内侍都拖走了。小的几经打听,才知道昨夜您醉酒后,刘常侍不知怎的冲撞了徐相公,被徐相公当场杖毙,徐相公还说,刘常侍心歪意邪,他的手下想必都是为虎作伥之辈,将那些小内侍一应逐出了宫。这些便是小的知道的了。”

      “这个徐海生,朕平日多敬着他一些,就真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了……”萧辩咬着牙道,然他心底到底生出一股不安,只因徐海生和魏忠良不同,平日最是和事佬,只要火不烧到他身上,他多是笑呵呵地作壁上观,这回却行事这般激进,莫非真的是刘平做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

      可刘平好歹是他的人,有什么事会让徐海生打狗都不看主人的面子?徐海生这般痛下杀手,明显更多是做给他看的,可究竟是什么事,才会引得徐海生以这样不留余地的方式警告他这个皇帝?

      他自问平日里处理政务兢兢业业,宵衣昃食,若说有亏,便只有,便只有藏于心底的那么一桩了……

      没等他想太多,更没等他想出处理方式,便有人报:“苏将军求见。”

      萧辩沉着脸在贺佳的服侍下穿好衣服,整理好仪容,才转出屏风来到外堂,坐在椅子上:“让他进来吧。”

      苏子求将佩刀交给内侍,大步走进了屋子,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萧辩精疲力尽,也没有寒暄的心思:“起来吧,我正要找你,昨夜徐海生调动禁军闯入后宫,这事是怎么回事?”

      苏子求犹豫了下,没有起身,仍旧跪在地上,苦笑道:“徐相公昨夜调动禁军并未惊动微臣,禁军归枢密院管,枢密院的常才兴是徐相公的亲外甥,徐相公直接从他那拿了调令,臣也是事发时才知晓的。”

      萧辩没有说话,苏子求等了一会儿,大着胆子抬头看他一眼,只见他眼中布满阴翳,神情阴鸷,气势迫人,心中微惊,复又低下了头。

      许久后,萧辩才淡淡道:“不关你的事,起来吧。”

      苏子求这才起身,萧辩又点了点对面地椅子,叹了一声:“坐。”

      苏子求松了口气,在他对面坐下。

      萧辩问:“昨夜我喝多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苏子求摇头:“微臣只知道您在席中带刘常侍出去解酒了,之后便是徐相公抓人,中间发生了什么微臣一概不知,去问徐相公,他也是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萧辩百思不得其解:“纵使是枢密院,无诏也不得领兵闯入禁中,犯者形同谋逆。徐海生官场沉浮多年,不是不知事的毛头小子,却还甘愿犯下如此大罪,只为杀一个小小的内常侍,实在蹊跷。”

      他顿了顿,淡淡道:“徐海生犯不着为了一个刘平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我觉得,这事还是冲着我来的。”

      苏子求低声道:“昨夜臣便曾呵斥徐相公犯上,徐相公却只道会亲自向您请罪……”

      萧辩忽然打断他:“若真是我做了错事,徐海生此举大忠似奸,你会站在哪边?”

      苏子求一怔,抬起头,却只见萧辩正直直地盯着他,神情幽深不明,瞳孔深处却似又藏着一丝哀许与脆弱。

      他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直觉,直觉萧辩这一问并非心血来潮的试探,而他即将出口的答案,也将左右今后命运的轨迹,是亲是疏,是远是近,是天子在闲暇时可以交心谈天的密友,还是朝堂上疏离的君臣有别。

      这也说明,萧辩犯的错,或许将会把他推在天下人的对立面,是孤助无援,六亲不认,千夫所指,万民痛骂。

      他突然犹豫起来:“臣……”

      这句话还没说完,贺佳便在门外道:“陛下,徐相公求见。”

      这句话也就不用说出口了,因为萧辩已经叹了一声,闭上了眼,一瞬间便似有无形的屏障将他们隔开。

      “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他心里生出慌张,想要挽救:“陛下,臣……”

      “朕说了,”萧辩淡淡道,“你先下去,朕还要见一见徐相公。”

      苏子求匆匆走出崇宁殿,路过一身布衣的徐海生也没停留,最后找到正调.教新来的几名宫人的谢衣,一把将她拉到无人的宫道上。

      “你干什么?”谢衣挣开他的手,看到他脸色,又放缓了语气,“你见过陛下了?”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谢衣叹气,“昨夜我奉命去找姚小姐了,之后见到的便与你差不离。陛下现在怎么样了?我早上去时陛下还没醒,宫里人手本就紧缺,昨夜又被徐相公赶走一批,我忙着训这些新人,还未见过陛下呢。”

      苏子求:“你与我说说,陛下近日可曾犯过什么错事?”

      “陛下能犯什么事?”谢衣狐疑,“你想问什么?”

      苏子求口气愈发严肃:“那种……会令天下人指摘他的事……你好好想想,昨夜是选妃宴,陛下却不痛快,很抗拒纳妃,最后又引得徐相公大怒,应当是与这些有关的事,你在后宫中,发生了什么应该比我清楚。”

      谢衣见他脸色,也认真起来:“你让我想想,对了……”

      她面上露出一分犹豫。

      ……

      徐海生身着一身粗布衣裳,手里捧着叠得整齐的朝服并官印,年过七旬的老人头发花白,脱去那身光芒万丈的朝服后,才令人发觉,他的身形早就被岁月压得佝偻,一身沉沉暮气。

      萧辩胸口沉甸甸的,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握紧扶手又松开。

      “徐相公这是做什么?”

      徐海生跪在地上,将衣冠放在身前,然后行了一个最高规格的大礼,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罪人徐海生叩见陛下。”

      萧辩轻声道:“朕没说要你辞官。”

      徐海生抬头看向他,那双平日里温和而精明的眼里此刻盈满泪水。他的声音依旧很平静:“罪臣年迈糊涂,昨夜领兵擅闯禁中,此乃作乱犯上之大罪,形同谋逆,罪连九族,罪臣无可辩解,只恳请陛下看在罪臣四十年来为天家鞠躬尽瘁的份上,免我家小的死罪,罪臣感激涕零。”

      萧辩沉默片刻,再次开口:“是朕做错了事,徐相公你……”

      徐海生却打断他的话:“陛下德明性平,贞高绝俗,冰清磊落,昨夜之事盖因罪臣酒高忘德,罪臣死有余辜。”

      他颤巍巍地道:“只愿陛下以高洁之姿,率领我大周余民,重收山河,罪臣在九泉之下亦能瞑目。”

      徐海生口口声声不离萧辩高尚的品德,更是将萧辩先前的揣测坐实了七八分。

      而萧辩更是从他舍身取义的话语中明白了,如今的大周不能出一个荒淫不稽的皇帝,更不能传出任何丑事。

      他张了张嘴,艰难道:“徐公何必如此,擅闯禁中一事,可以另寻借口掩饰……”

      徐海生目光锐利:“陛下,世上不是所有的错事都可以掩饰的……若陛下心中还有罪臣几分薄面,不如答应罪臣最后的恳求。”

      萧辩这才恍然察觉,徐海生这根老姜将一切看得太清楚了,知道什么能逼到他,在事发之后便以雷霆手腕将一切处理完毕,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将他逼至墙角,无路可走,必不可避。徐相公大公忘私,宁愿以自己的死,去促成皇帝的棒喝当头,幡然悔悟。

      话已至此,萧辩还能说什么:“徐公请说。”

      “臣恳请陛下尽快纳妃封后,斩除奸佞花斛珠。”

      萧辩背脊僵硬:“徐公这是在用死逼朕吗?”

      徐海生眼里尽是失望,沉默许久,才叹了一声:“陛下,您还记得您刚到金台的时候,在臣府里喝的那一盏茶吗?”

      ……

      轰隆!

      阴云密布,一道闪电划破天空,将昏沉的天劈成两半。

      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倾盆而下,很快就在天地间连成一片雨幕。

      徐海生被人押出崇宁殿,这个叱咤官场一辈子的老人,在卸去威风之后,只不过是个瘦骨伶仃的将暮之人。

      常才兴不知从哪冲了出来,又被禁军拦住,他一边被架着往外拖,一边痛哭流涕:“陛下,昨夜之事都是臣一人所为,调兵的是我,闯宫的也是我!陛下!微臣伏罪!舅舅年岁已长,尽忠尽义,您放过他吧!”

      轰隆!

      又是一道闪电落下,将天地间的所有无奈辛酸照得透亮。徐海生跪在天地间,雨声,雷声,哀嚎声,霎时间都似乎远去了,刀起刀落,血溅三尺,他只恍惚听到年少时的一声笑谈。

      “徐志渊,官场浑如泥淖,你做事又这么混,就不怕哪天掉脑袋啊?”

      “怕什么,左右不过碗口大的疤,我徐海生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就算死,也会死得其所。”

      轰隆!

      最后一声雷声落下,世界恍惚都静止了。萧辩立在檐下。

      徐海生问他还记不记得刚到金台时喝的那一盏茶。

      他如何不记得,那时候他初到金台,知道自己势单力薄,而徐海生在海安府经营多年,若得他效忠,定能事半功倍。于是他前去拜访徐府,想要拉拢徐海生。

      徐海生喜爱茶道,拉他煮了一壶茶,他侃侃而谈自己的理想抱负,承诺定会收复山河,开一代盛世,将一名有胆有识的君主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

      如今徐海生再问他,却是在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初自己的话,问他既要做一名盛世之君,名垂千史,那又如何狎昵近侍?

      字字锥心,重若千钧。

      他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玄底金线绣着龙腾四海的长袍被飞溅的雨水溅得湿透,如枷锁一般缠裹在他身上。

      第二日,布告传遍长街小巷,世人便都知道了,前尚书令徐海生酒后失德,晚节不保,擅闯禁中,犯下大不敬之罪,被斩杀当场,以儆效尤,念其家人并不知情,免除死罪。

      另又有小道消息传出,陛下对姚家次女一见倾心,欲娶其为后。直让不知情的百姓发笑,这一晚上红事白事俱全,也不知是福是祸是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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