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前线]荒原时代（枪魂后传）》鸫羽

25、诸神黄昏 第四章

　　自从一年前在西雅图偷袭李恩菲尔德夺走怀表后，UMP45享受了很长一段不需要奔波于黄土与山峰之间的日子。UMP9在美国南部选了一个绝妙的落脚点——既远离三藩市的纷争，又有一条直达墨西哥北部的快速铁路，并且镇子上最大的店铺是一家火烤汉堡店。UMP45和UMP9仍然需要乘坐火车往返于山脉之间，只是这次的火车上不再贩卖热狗和可乐，没有雷电的高价电池；而是载满玉米饼和魔鬼辣椒酱，还有数目骇人的违禁药品“Somniferm”。UMP45对油水富足的非法药品交易没兴趣，因为比起倒卖药物和人口贩卖，暗杀才是一门永远不会过时，也不会贬值的职业。
　　有了UMP9搭手，她们在南部干三个月赚到的钱比以往奔波于美中铁路一整年的都要多。弗吉尼亚的春天悄然到来，出人意料地，后院根本无人照料的杏子树挂上了一颗黄澄澄的果实。
　　当FAL通过M16A1留下的后门进入CIA的机密数据库时，UMP45正戴着墨镜靠在躺椅上享受雨季后的第一个日光浴。UMP9打包了两份双层芝士牛肉饼堡、粗薯条和冰镇可乐，前脚刚迈进家门，后脚便听到警铃大作。她当即切断房间电源，关掉所有通信设备；UMP45随手抓过一件外衣披上，冲进屋里拍开武器室暗门，卷起两袋早已准备好的战术生存行李包。车库里满油的捷豹路虎响起沉闷的轰鸣声，美味的汉堡套餐被孤零零地丢弃在木屋地板上，和提前安装在木屋内的远程□□一起，炸裂在弗吉尼亚宁静的初夏。
　　比洲际导弹和CIA特工更先抵达的是竞争者的电报，电报中只有一个坐标，和一行一眼数不清有多少个零的天文数字。UMP姐妹对视一眼便立刻明白，竞争者仍在监视她们——只要她想，动动指头就能把电报或者其他任何东西送到她们所在的地方。不过UMP45不介意自己的名字在几位大客户的通讯簿中多留一会，暗杀人类和暗杀人形对她来说没有区别，权当是稳定的资金来源。不过竞争者的新任务中没有目标人物，只要求她们亲自参加Kar98k组织的对策会议。
　　“无聊至极。”UMP45揉了揉太阳穴，大大咧咧地靠在竞争者的刺绣沙发上。还没从今早刚落地的飞机中倒过时差的UMP9躺在沙发另一角，戴着爱心形墨镜充当眼罩。“红团全体投了赞成票，可怜闪电被拉去做挡箭牌。卡诺放不下她的裁缝铺，但是又能有几天好日子呢。”“你们肯定投了反对票。就算你们知道那群女人无论如何都会去营救指挥官。听说RO635在第二天就带着M16A1的全套计划书拜访Kar98k，真像是专门救急去的——”竞争者抿了一口手边的Fortnum Masong皇家特调红茶清晰地说，“而你们是真心不想见到指挥官回来。”
　　沙发上传来一声轻蔑的冷笑。UMP45饶有兴趣地看着茶几上的玻璃花瓶，DSR-50轻启房门告诉竞争者：“李-恩菲尔德到了。”
　　竞争者将巨额支票推给UMP45，走向门口的半路转过身，投来能看穿一切的目光和温柔微笑：“既然不希望她回来，为什么不亲自去阻止呢，UMP45？”

　　除了莫辛-纳甘和A-91——好运气地没有去蹚南德内讧的浑水，其他人形见到UMP45并没有太过惊讶，并且都暗暗将手指搭上扳机。李-恩菲尔德准备潜行到适合狙击的两台-20℃冰箱后面，稍微退后半步却被UMP45率先叫住：“很抱歉上次对你下手重了点，李，但那是任务所需。”她佯装友好地将冲锋枪背在身后，微微低头向李-恩菲尔德赔了一个毫无诚意的礼。
　　“请恕我不能接受你的道歉，”李-恩菲尔德一步一步坚定地后退，返身撤到遮蔽物后面，接着抬起枪，狭长的绿眼睛透过瞄具盯住了UMP45的眉心，“为了即将发生的事情。”
　　几乎是合着李-恩菲尔德的声音一齐，汤普森别在大腿侧的战术突击刀收进手心，从实验桌后跃起，单手撑住边缘借力跳上桌子，朝着UMP45的方位发起进攻。□□K则奔向了与汤普森相反的方向——十二个从天花板吊下的装满深紫色液体的雨滴状萃取漏斗。七发7.65x17mm SR手枪弹精准地将装载纯净白藜芦醇的萃取漏斗击碎，神秘粘稠的紫色液体流了一地，PPK毫不心疼地踩了上去，左手单手换弹匣，扬手给隐藏在漏斗帘幕后的人形一记右勾拳。
　　“你真是不心疼呢，PPK姐姐，那些白藜芦醇足够买十辆阿斯顿马丁DB9。”UMP9低头躲过，下蹲给了她一扫腿，马丁靴鞋尖弹出锋利的刀片，勾破了PPK作战服上昂贵的蕾丝花边。
　　□□K闪避的同时将破损的花边全部扯下，随手一团扔到一滩浊液中，粲然微笑着说：“我可不需要像你们一样过日子精打细算，恨不得一个汉堡掰成两半分三顿。”
　　A-91猛地抓住PPK的胳膊将她拉到一旁，11.43×23mm .45ACP弹堪堪穿透她的手臂，击中铁笼里无辜的实验白兔，而不是按照原定轨迹击中PPK的人形核心。“七对二，胜算是很大啦，但不能掉以轻心哦！”“你又喝酒了，醉鬼。”PPK厌恶地将手抽走，A-91打个酒嗝算是回答，可她一向游离的醉醺醺目光在此时完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属于斯拉夫人的凶狠和锐利。
　　UMP45在汤普森近战攻势与两名步枪人形的远程支援的配合下节节败退，却几乎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损伤，因为她比在场所有人都更加熟悉地形。比如她跳过一排排实验桌，引导汤普森的五发点射纷纷击中巨大的玻璃量筒，炸出雨幕般的酸臭味水花；剩下的扫射击中实验动物笼，小鼠和白兔的惊慌尖叫乱成一团，片刻后又归于安静，任凭深红的血水缓慢流淌。
　　UMP45故意溜到贴着“易燃物”的柜子旁边，挑衅地望着从最佳狙击点瞄准自己的两个狙击手。
　　“她有点不对劲。”“谁？”莫辛-纳甘在一枪落空后问春田，春田微微皱眉：“UMP45一直在引着汤普森兜圈子，她闪避了所有攻击，却也没有对汤普森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大概只是她扛不住我们的攻势吧。”莫辛-纳甘笑了笑，更加自信满满地重新瞄准。
　　另一边的UMP9则没有她的姐姐那么幸运，Kar98k的锁链射击角度过于刁钻，间隔又太短，几乎不给她一丁点喘息的机会，好几发子弹钻透UMP9扬起的防水外套，几番交战后她索性把破破烂烂的外套随手一扔，戴上滑稽的爱心形太阳镜遮挡闪光弹刺目的光芒。Kar98k的主视眼追随着UMP9的移动轨迹，余光扫过实验室里的设施，旋即调转枪口一枪打穿倚在墙角的氧气罐。高压氧气罐喷射出的气体将UMP9狠狠冲到房间的另一端，撞在无菌操作台上发出“咣”的巨响。
　　随着A-91的军刀贯穿UMP45的肩膀，将她牢牢钉在应急出口的大门上，混战进入“中场休息”。UMP45终因体力不支开始大喘气，春田扭过UMP9的手腕贴在她的身后，低声细语道：“最好不要反抗，我不想弄伤你，UMP9。”
　　“区区两个人就来与我们正面冲突——UMP45，你以前不是这么无谋的人。”
　　“只有我们两个？不，毛瑟，你未免太傲慢了。”UMP45仍然停不下刻薄的嘴巴，对着被高压氧气波及的，长发乱成一团的Kar98k说。UMP45背在身后的右手轻轻一抖，露出藏在袖子下的识别手环，不着痕迹地贴在应急出口门把上，传来微不可闻的一声“滴”。
　　“不用费心撒谎了，45。”Kar98k提着枪向她走去，“竞争者会为你提供你想要的便利条件让你进入这座城市，但她只会隔岸观火，绝不会在你陷入困境的时候来帮你；卡尔卡诺姐妹和三合会就更不会了——她们都同意了遵守公投决议的结果。”“在你的逼迫下。”“你可以这么说，我不在意。”Kar98k走到了UMP45的面前，“但是听着，45，我不想杀你，倘使你还敢在这件事上给我使绊子——我会让你后悔的。”其他所有人都紧紧盯着站在残局中央的德意志人形，以至于她们几乎没人注意到脚下地板的轻微抖动。
　　“别和她废话了，毛瑟！直接强制她们休眠吧，指挥官还在等着我们。”A-91加重手上的力气，UMP45咬紧牙根咽下吃痛的声音，继续嘲讽地望着Kar98k：“毛瑟，虽然你很傲慢，但我得承认我也一样——我在关键时刻该死的诚实。”
　　“……你说什么？”
　　“唉，你大概已经忘记她了，精英人形Kar98k怎么会记得身边用完就丢的小小卧底呢？”UMP9继续鼓动气氛，她把送到嘴边的名字吞回肚子，抿着嘴挑起顽皮的笑容。
　　“请替我们向维尔德说声谢谢——感谢她帮我们突破了Aziraphale的防火墙。”一阵剧烈震动从所有人脚下传来，轰隆隆作响的低音像是一只沉睡已久的巨兽缓慢苏醒。UMP45趁着A-91失去平衡的当口踢向她的胸前逼退她，左手握住刀柄猛地拔出，再扎进A-91的手心。烟雾弹从UMP9的袖口滑落出来，骨碌碌滚到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金属音，突如其来的冲击波足够扰乱春田的注意力，顺便还烧着了她的一缕亚麻色长发。UMP9趁乱奔向由UMP45解锁的应急出口大门，逃出后反手锁门，并从外侧挂上准备好的机械铁锁。搅局成功的二人拿出早已备好的滑翔翼和防风眼罩，站在75层外侧平台展开装备，轻而易举地逃离即将发生巨变的天使城。
　　“全员注意！有人启动了α反制保全系统！”FAL的喊声在通讯器里猝然炸响。

　　刘易斯蜷缩在中轴实验室大楼52层的变电室里，只要她稍不注意抬一下手臂，就会碰到不知连到哪儿的导线，完全可能造成实验室二十层区域的大断电。她的嘴里叼着便携式手电筒，左手翻开皱皱巴巴的操作指南，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螺丝刀，手心还勉强握着一把小号扳手，正对着α反制保全系统的手动操作区块捣鼓个没完。四周盘曲缠绕的电线集中在狭窄的空间里，随着这座巨型人造城市的运作不断产生要命的热量。假若刘易斯没有提前将心智云图的温度报警器关掉，她绝对会被不断冒出的“二级高温警告”干扰得难以集中精神。她此时此刻正站在一个巨型火药堆上——35至45层的中空天井是天使城的核能中心，任何一个闪失都可能让她被炸上天。
　　人形身上所有的散热风扇都以额定功率运转，刘易斯深呼吸好几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否则不断冒出的汗珠会浸透她手中写满蝇头小字的说明书。维尔德成功入侵天使城的网络控制中枢，暂时搞垮了中轴实验室所有电子设备的同时也将反制保全系统的防火墙击溃，因而想要启动设备，就必须需要执行繁杂的手动操作程序。
　　“第28步，设置目标方位……中轴实验室大楼75层生物实验室。第29步，设置目标人数……”刘易斯眨了眨酸痛的眼睛，操作手册上写着还剩七步就能完成任务。在中轴实验室埋伏了两天的她可不像UMP姐妹能自由活动，夜晚还能从工程部仓库摸一两块电池补充能量，刘易斯只能靠着自身储备硬撑。不过她连被绑架、并塞在西雅图公路花园下数天都经历过了，电池寿命依然稳健，变电室的两天可谓是小菜一碟。
　　方才刘易斯进行第20步“预热系统”时，整座天使城中轴实验室陷入猛烈震动，几秒内上升数百度的反制保全系统昭示着大量预储备的高能燃料被注入，人形敏锐的听觉让距离武器系统最近的刘易斯清楚地听见电路被重新接通，火花瞬间被点燃，齿轮相互咬合发出的“咔啦”声。天使城功耗最大、杀伤力最强的α反制保全系统自从建成那日起从未被使用过，二十年间没人能越过Aziraphale的视线，天使之城的日常防御储备足以解决那些小打小闹的寻衅滋事。这个可以实现远程精确制导打击、全域自动巡航、搭载重火力武器的战斗怪兽一直安静地匍匐在城市中心。而在今日终于有人用滚烫的岩浆哺育冰冷的怪兽，轻声呼唤着它的名字将它从睡梦中唤醒，在它的肩上装载导弹和火药，敞开禁锢的铁笼让它登上战场。
　　刘易斯只差最后三步就能完成α系统的启动加载，她把工具收进贴身小包，撕碎说明书丢到电线的缝隙里——反正她已经把最后三步反复记诵，烂熟于心。撕碎说明书也是她作为一个卧底的习惯动作，刘易斯已经习惯在不同的上司面前露出恰到好处的虚假表情，并懂得每次行动都要处理干净所有痕迹。
　　这个习惯也延续到她的日常生活中。
　　刘易斯离开李-恩菲尔德身边后漂洋过海去了康涅狄格州，成为格林尼治镇上一个普通人家的保姆，每天重复着接送四个孩子上下学、照料他们日常起居的单调生活。她着实不知道自己还有谁能相信，只有天真无邪的孩童能给她片刻心安。镇上的人们都猜不到刘易斯曾经经历了什么——但在这个年代人们已然不再对他人的过往抱有浓厚的兴趣，只是不住地夸赞她做事粗中有细，每次和区长儿子扳手腕都能把小男孩逗得哈哈大笑。几天前她毫无征兆地匆匆辞职，带着仅有的小手提箱离开了格林尼治。
　　竞争者与她的会面异常坦荡，她完全不介意在UMP姐妹面前提起刘易斯错综复杂的卧底身份。UMP45嬉笑着插嘴“你真是一只乖乖的好狗，刘易斯”，竞争者开阖了一下眼睛，视线略微滑了过去，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收了回来。“毛瑟和汤普森她们准备了一套周全的计划去洛杉矶营救指挥官，但是我想在场的每个人都同意这个计划不应当那么顺利地实施，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刘易斯。”
　　刘易斯没有正面回应竞争者的邀请：“你怎么就认定我和你们是同样的立场？”
　　“因为你实在太好懂了。”竞争者笑了，她的话不带任何甜蜜的糖衣，直截了当地将内心所想坦白在刘易斯眼前，“我知道你被欺骗了很多次，而我不会骗你，我就是在利用你。”竞争者不会像Kar98k那样用婉转好听的动人言语刻意拉近距离，专挑那些她想听的话说给她听，仿佛她就在她身边，友善地搂着她的肩膀，贴着耳朵的低语丝丝扣心。
　　“启动α反制保全系统会死，存活率不超过5%，但是我至少能让你死得其所。”竞争者的双手指尖碰在一起，支起下巴半眯着自信的冷紫色眼睛，一缕醒目的以浅紫色挑染的发丝垂落在她的脸上投下阴影，将竞争者的表情分成一明一暗的两个部分，“我想实现一个更好的世界——并且也只有我能做到这件事，为我所用就是你最好的选择，刘易斯。”
　　导弹顺着轨道缓慢滑进发射中心，落在推进器上等待操作者发出最后命令。刘易斯能大致预料到这些导弹同时射向75层时会有多大威力，中轴实验室里的所有人形都活不下来，也包括身为卧底的自己。
　　刘易斯吹走启动按钮外罩上的灰尘，紧张地搓了搓手指放在上面，在天使的脚下唤醒魔鬼。

　　“毛瑟，反制系统被启动的话会在十分钟内毁灭整个城市，想想指挥官！”汤普森双手攥紧Kar98k的肩膀大声喊，“她还在77层温室，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李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将PPK骨折的胳膊固定好完成包扎，其他人形也纷纷提起枪聚拢到汤普森和Kar98k周围等待下一步行动指示。莫辛-纳甘指了指实验室上方的排风口：“我想，从通风管爬两层到77层对你们来说不难吧？我们先去和先锋部队汇合。”
　　在蜿蜒曲折的通风管中爬行绝对不在Kar98k预计内，若放在别的时候，替她完成这种任务的人形大有人在，断然犯不着她来做，然而今日她必须要亲自进入通风管另一头的“温室”。在前面探路爬行的汤普森也沉默不语，倘若可以的话她一定会要求点一根重焦油香烟，好好安抚一下此时温度极速上升的心智云图。
　　她们都是从核战后的焦油堆里爬出来的鬼魂，在没有“那个人”存在的世界里摸爬滚打了二十年；她们都做过数不计数的疯狂的事情，嘶吼着不愿沦陷在世俗的泥淖，不愿拆除情感模块变成头脑空空的自律机器；她们都蹚过地狱的熔岩，心智云图中仍然流动青绿的代码溪流；她们已然放弃所拥有的一切，如今终得以与她近在咫尺——
　　只是她们不确定自己是否做好准备见到她。
　　汤普森用军匕撬开通风口挡板的连接扣，轻轻上推摘走最后一块阻隔。她双手抓住通风口做引体向上，站稳后再伸手将Kar98k拉上77层。刺目的灯光让刚从黑暗通风道内钻出来的人形猛地闭眼，待视觉中枢完成调节后再度睁眼，她们都站在一望无际的绿色之中，就像上帝失手打翻的浓绿色颜料罐，肆意泼洒在中轴实验室顶部纯白的背景上。
　　Kar98k的脑海里蹦出“热带雨林”、“参天巨树”，甚至“仙境”这样的词语来对眼前的对象实体进行定位，然而那些层层叠叠的绿色和点缀其中的斑斓又接二连三地将这些贫瘠的词汇一一否定、推翻。
　　且不说那些她们能叫出名字，在战前世界见过的几十种植物都在此处繁荣生长，更多她们完全不认识的，横跨南北半球的珍奇植物也被收集于此处。汤普森拨开从头顶垂下的金边常春藤，耳边传来的汩汩水声表明这里甚至还有一座小型瀑布。弗吉尼亚大白闪蝶被唐突闯入的两位人形惊得飞出草丛，像一颗昼行的流星从她们头顶无声掠过，被温室中央模拟正午的照明灯照出绚丽光华。
　　汤普森一眼就看到了矗立在温室最中央的巨型水杉树——曾在和平年代广布北美的落叶乔木在战后世界荡然无存，而此时眼前的这棵粗得至少需要三个成年人才能环抱，修长挺拔的枝杈像无数双奋力向上的手，争先恐后地想要触及人工穹顶，寻找根本不存在的太阳的临幸。徐徐吹过的人造风掀起水杉的枝桠，羽毛状的青绿叶子交错摇摆，落下数不尽的细小叶片。小叶从水杉下方精致的无菌室顶上滑下，堆积在蛋壳状房间的周围，好像托着一颗晶莹的露珠。
　　“它们真……”汤普森酝酿着合适的形容词自言自语道。“漂亮？”Kar98k冷冷地接话。
　　“奇迹。”汤普森的语库里最终输出的是这个单词。
　　恒温调控器和气体转换机昼夜不停地工作，小心又谨慎地维持人造温室中脆弱而精确的生态平衡，若有人击碎包裹中轴实验室顶部的钢化玻璃，人造温室必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清洁机器人排成三列，孜孜不倦地擦拭温室走道的地板，几乎要把地板打磨得像水晶一样闪闪发光。两只机械臂从屋顶伸下，钻到葡萄园里采摘成熟的水果，并将大部分清洗分装后通过内部传动通道运送到下层的生物实验室。结合方才在实验室见到的各类提纯蒸馏装置，Kar98k不禁感慨天使城管理者的精明：温室里生产珍贵的植物原材料，送到实验室加工处理成高端产品以天价销往其他城市——也只有身处人类社会金字塔顶端的那一小撮人才有资格享受这种科技实验室的研究副产品。
　　生活在地面的任何人见到这般场景一定会不吝赞美之词，那些出入威尼斯黄金剧院的富豪和国际联盟中呼风唤雨的领袖级人物恐怕会为了争夺这怡人舒适的温室打得头破血流。假若他们得知这样的温室只是为一个女人所建，大概会嫉妒得发疯。Kar98k冷笑着踩断横在面前的攀援蔷薇，直接用枪管打碎娇嫩的花瓣。
　　温室中的一切都是如此生机勃勃，可它们在她眼里比北格陵兰的战场还要死气沉沉。垂落的常春藤是紧缚的绳索，盛放的花朵散发使人沉沦的迷幻香味，巨型水杉落下的羽状小叶像是下了一场大雪，掩盖地面上所有的声音。它们竭尽全力生长出最美的姿态，只为了让“那个女人”能喜欢上这里，能心安理得地被豢养在这虚伪的仙境之中。
　　迎春花在缓慢盛开，那个女人却在虚假的春天中缓慢死去。
　　Kar98k对这些充满殷勤和谄媚意味的植物感到厌烦，默不作声地拉了拉汤普森的袖子，示意她走向巨型水杉树下的无菌室，遥遥看到的是与周遭绿色格格不入的赤红。是的，即便隔着百米，无菌室有厚厚的玻璃阻隔，Kar98k也一眼就能认出那是属于指挥官的赤红发色。
　　A. A.的红发与任何一个人形的红发都不一样，她的每根发丝都被老成的血腥味裹满，不经意撩起侧发时却又带起独属于人类女性的傲慢微笑。她在某个日落与Kar98k相约在格里芬S9区的办公室外聊天，那团赤红的太阳只能卑微地从她身后落下，因为她本人即是足以点燃天穹的炽热光芒。
　　可如今的她躺在生生不息的温室里小憩，卧在晶莹剔透的仙境里休眠。不论这座天城之下的人间翻过沧海桑田，当人造的白昼与黑夜更替，她听到的只有单调不变的电音女声，见到也只是冷彻心扉的银色机器人。
　　Kar98k和汤普森的脚步缓了下来，她们一边保持戒备一边靠近无菌室。Kar98k止住脚步站在三步开外，摘下浸满火药味的军帽、脱下在通风管里爬行时被弄得灰扑扑的翻毛大氅。Kar98k低下头，浅鞠一躬，接着伸出右手贴上冰凉的玻璃，脸颊也跟着挨近，左臂像拥抱襁褓中的婴儿一样揽住无菌室的圆弧形外墙。
　　当她的目光透过厚重的玻璃落在她脸上的那一刻，在法尔克尼斯山谷陪伴着她的悠久梦境被生生撕裂开来。Kar98k一方面既渴望她现在就睁开眼睛看着她，呼唤她的名字，另一方面又害怕她的苏醒。她害怕横亘于此的二十年有着比单纯的时间流逝更为沉痛复杂的含义，而那意味着什么她尚且无从知晓。
　　汤普森也随Kar98k一同摘下软呢帽，走到无菌室的入口。电子锁失去了Aziraphale的控制形同无物，汤普森稍稍使了点力气就卡进门缝直接把移门掰开。无菌室内有条不紊地摆放着白色的木制书桌，桦木制成的衣柜，漂亮的白色真皮沙发，还有柔软的北极狐毛绒地毯。墙边立着三个已休眠的圆柱形家用机器人，它们是汤普森见过的最“和蔼可亲”的铁皮人，半圆形脑袋中间是深蓝色的显示屏，双手设计成圆润的弧形，双脚则是两排轮子，它们不像自律人形一样锋芒毕露，外观亲和，不具备攻击性。
　　直到汤普森走到她身边她也没醒来，胸口有规律的起伏表明她只是睡着了。Kar98k将一旁的生命循环舱从接驳器上解除锁定，推到汤普森身边，汤普森以搬动易碎器皿般的轻柔力度将她从床上搬起来，放入生命循环舱，再合上罩子。
　　她们决定先不去考虑房间深处那些瓶瓶罐罐，那些类似“大章鱼”的精密仪器，还有摆在柜子中一套又一套的手术器械是干什么用的。Kar98k和汤普森只需要带走指挥官，这就足够。
　　将自带滑轮的生物舱推到电梯门口并不费力，但越发频繁的震动将电梯舱晃得像湍流中摇摇欲坠的小船。“我不觉得现在电梯还能继续使用，毛瑟，α系统的动静越来越大了，要是中轴实验室再震一次我们会被困在电梯里。”
　　“但电梯的钢缆足够结实，可以用钢缆把指挥官的生物舱送下去——生物舱的辅助移动设备很齐全，我们能用得上。”Kar98k谨慎评估了一下电梯缆绳的坚固程度后得出了结论。自从进入75层后，她们的通讯频道中已经没有FAL的指示，也许她在照顾其他人，但汤普森和Kar98k两名精英人形足以完成撤离路线的交接。
　　汤普森将滑勾和生物舱滑轮接好，指了指下方说：“你先走，我来殿后。”

　　“α反制保全系统已经启动，倒计时还有五分钟，你们快想办法撤出去！至少要脱离中轴实验室！”FAL在通讯频道中大喊，她和天使城的所有人形一样焦急，噼里啪啦敲了一阵键盘后输出当下最快的逃生路线。“α系统启动时引发的震动波及到了浮空艇平台，停泊舱位里只有最后一艘救生艇可以使用，但足够你们所有人离开。75层的人形迅速撤到45层的浮空艇平台。乘电梯到环形走廊再走到平台——小心，走廊与中央核能反应堆间的玻璃被震碎，掉下去可是粉身碎骨。”
　　“我们就这样撤退吗，那指挥官和汤普森她们怎么办……”春田伸脚挡住即将关上的电梯门，她的三分之一截胳膊差点被卡住；PPK一把将春田拽进电梯间，躲过轰然落下的大块金属吊顶：“她们会活下来的，我们得保证自己别先死在了前头。”
　　高速电梯不到一分钟便降到45层，五名人形冲过走廊来到浮空艇平台。地震对轻质材料制成的浮空艇打击不小，放眼望去平台上尽是碎裂的钢板和合成材块。有些浮空艇的燃油箱被碎片击中，随时都可能炸出火花。唯一让春田感到欣慰的是所有人形都已经集结在完好的那艘救生艇旁，打开舱门等待她们上船。
　　“指挥官呢？”HK416率先问，根本没有理会负伤的□□K和A-91。“出了点意外，汤普森和毛瑟去77层接指挥官。”春田咬着下唇回答，担忧地看向震动愈发强烈的中轴实验室。
　　天使之城的中心支柱向外展开，露出α反制保全系统黑洞洞的发射口。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周围的温度在不断升高，脚下传来的震荡与她们面对铁血木星炮时的震动极为相似，谁都能想象出那定是一台巨型武器。“导弹已经在装填了，我不认为汤普森她们赶得上。”“你要相信——”“再等下去我们所有人都会死，那可是□□。”“那我们就不等指挥官了吗？！”
　　其他人形发出了窸窸窣窣的低语声，分歧在人形中缓缓蔓延。春田头一次语气急躁地想要说服莫辛-纳甘，灰熊和MAC-10脸上都露出不妙的神情，将伤亡先锋队人形的核心放入坚固的防爆箱内。
　　除了G41外谁都没注意到MP5的异样，凭借立场盾和外骨骼灵活穿梭于战场、几乎没有受伤的MP5捆着安全带，坐在座位上不安地交叉十指。她看向中轴实验室77层，又将目光移回自己手心，反复三次后悄悄将安全带解开。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多些时间也好……”她怯怯地发问，像一颗投入漩涡的石子那样掷入剑拔弩张的气氛中。
　　“α系统直接由中央核供能系统充能，能量储备太惊人了，转化效率又这么高，就算跑得再快，也跑不过核动力的智能武器系统啊！”“再等等……毛瑟她一定会有办法的……！”
　　是走还是等的争论仍在继续，MP5却已经毅然决然地跳下浮空艇跑回45层走廊。
　　“MP5，你要做什么！临阵逃脱可不是我们的架势。”G41也紧跟着追出去，但她的机动不如MP5，四肢并用也没能追到她身边，跑在前面的白发少女停住脚步，转过身伸出手，阻止G41继续前进：“不，G41小姐，不要再过来了，我……”
　　MP5左脚已经踩到了走廊边缘，方才的地震已经将走廊与中央支柱间的玻璃全部震碎，随着人形踩过玻璃渣发出渗人的咯吱声。MP5的半只右脚已经完全探出平台，从下方吹上的穿堂风猎猎刮过MP5绯红的裙角，轻而易举地将头顶红色的贝雷帽卷走，她的白发乱成一团，几乎要迷住眼前的视线。
　　G41蓦然间懂了什么，野兽一般俯下身，顷刻蓄力完毕紧接着一跃而起扑向站在围栏边缘的MP5，但她的手和MP5后仰的身体错开完美的弧线，除了一把空气什么都没抓住。

　　请原谅我不能马上与您相见，指挥官。
　　到最后，我也还是这么不成器……

　　MP5如获重负地闭上眼，自由落体式地砸进散发蓝色光芒的核能控制中心。与此同时，云端平台的逆向程序下载完成，进度条停在100%。
　　核反应堆平稳的蓝色冷却液溅起小小的水花，淹没了MP5的口鼻和四肢。冲锋枪人形瘦小的身影不断下沉，但她的四肢放松地展开，像被包裹在一块精致的蓝色琥珀之中的凝固仙女。逆向程序将MP5所剩的电池能量聚集在一点，加压后迅速点燃，成为引爆核供能中心的火柴。
　　反制武器的蓄能被中断，所有的能量半途更改路线，被飞速运往中轴实验室的核供能中枢，将三十六根银色的反应柱一一填满。供能中心的爆炸是缓慢的，起初的变化发生在反应柱内部，银色反应柱看起来波澜不惊，而内部的原子经过逆向程序的调控发生快速衰变，无上限地积蓄能量，直接冲破稳定阈值。MP5最终落在反应堆中间，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好像在为剩下的所有人虔诚祈祷。
　　无需G41多说，FAL已经告诉所有人MP5引燃了核反应堆，整座天使城的供能被暂时切断。反制系统的导弹卡在弹道中，而更大的爆炸即将发生。尚存的所有人撤回浮空艇，祈祷汤普森与Kar98k尽快出现。
　　平台远处的烟尘中浮现起两个越来越清晰的身影，两个人形一前一后扛着一个圆柱形物体快速向她们跑来。“是毛瑟小姐和汤普森小姐！”G41惊叫着冲去迎接两位蓬头露面的精英人形，显然她们也无暇顾及自己的形象，只知道用最后的力气将生物舱运到浮空艇上，便如泄力般靠在座椅上喘气。
　　“指挥官已成功带回，快走！”
　　“原定计划由司登来开浮空艇——只有她在私人机场打工的时候接受过这方面的培训，但是她……你们知道的。”HK416指了指躺在后排三张椅子上的半个毫无生气的身体，“那么各位，现在谁会开浮空艇？”
　　所有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到翻出一个电池块大嚼大咽的AEK-999身上，她拧开一瓶矿泉水淋湿在头上，给过热的核心降温，看到众人饱含善意和期待的眼神，核心温度又升了起来。
　　“我没开过浮空艇。”
　　“但是你车技很好，我们都知道的。”灰熊和七八个人形异口同声地说，还不忘竖起大拇指。
　　AEK-999翻了个白眼对她们比个中指，钻到前排驾驶舱扫视一圈，继而回过头啐了一口：“我是战术人形，不是司机！”
　　AEK-999已经快忘记上一次摸上方向盘是什么时候了。在人类社会中生存时，能让她摸到汽车或者挚爱的摩托车方向盘的时间可不多。但她仍然记得驾驶仪表上红色蓝色的表盘和刻度各自的含义。
　　浮空艇驾驶舱内漂浮着一股轻微的合成汽油味，和摩托车燃烧的汽油不同，但足够唤起AEK999的回忆，脚踩离合，启动发动机，缓缓踩下油门后的船体震动也让她激动不已。浮空艇的操作界面接二连三地弹出来，机械女声向新任驾驶员惯例问好。即使她不太能理解界面上一些名词具体表示什么功能，她的左手已经本能地点向“开始导航”键，右手坚定地推下手刹。
　　“初始速度40，船体即将离开平台，飞行翼展开，风速……”机械女声平稳地报出一连串数据，浮空艇正在稳当地离开接驳船坞，脱离中轴实验室的片层结构，然后直直飞向天使之城的空域边缘。
　　AEK-999不再犹豫，加大踩向油门的力度让浮空艇猛地加速。她飞快适应了浮空艇的操作方式，这艘临时打劫来的浮空艇如同她身体的一部分一样，每个转弯、加速和调整机翼都像她本人在迎风飞翔。
　　FAL确认所有人形进入救生艇后终于呼出这一整天来最畅快的一口气，她不顾形象地跪坐在指挥台前，不禁轻快地对着通讯耳机说：“航线无误，天气为浓雾，AEK-999遵循原定设置开向东经……”她的话音未落，雷达显示上的浮空艇突然掉头开向与预定航线完全相反的方向——她们在开回天使城！
　　“AEK-999，请检查航线图，你们正开往反方向。重复一遍，请检查航线图，你们正开往反方向——”
　　屏幕变黑，通讯中断。
　　“发生了什么？”维尔德问道。
　　“通讯中断，我确定导线链接和卫星通讯没有问题。”FAL头一次陷入手忙脚乱的状态，维尔德走到屏幕面前帮她一起排查，就在她站在屏幕前的瞬间，原本黑暗下去的屏幕上亮起一行青蓝色的问候语：
　　“Welrod MKⅡ，have you missed me？”

　　船上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她，视线不断在AEK-999和雷达显示屏之间移动。由于浓雾缭绕，AEK-999看不清窗外的实际景象，但雷达显示洛杉矶已被甩在身后，她们正沿着定好的航线飞往南德据点。浮空艇后舱的人形们开始清点弹药余量、包扎伤口，汤普森、Kar98k和HK416仍然紧紧盯着装载指挥官的生物舱，显示生命体征的两行指示灯间隔着闪烁让人心安的浅绿色。没有人在意为什么天使城未派出追兵，大家都自然而然地相信计划完美成功，A-91和莫辛-纳甘已在商讨筹备“欢庆指挥官归来”的盛大酒会。从前端船舱猫着腰钻过来的G41上下看了一圈生物舱，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擦掉视窗上覆盖的水雾和薄尘，“指挥官，我是G4——”
　　“所有人抓稳！”
　　随着AEK-999的大喊，浮空艇猛地制动，惯性几乎把所有人都从座位上甩出去，庆幸的是大部分人形都扎紧安全带，指挥官的生物舱也用绳带固定在舱内，G41紧紧抱着生物舱快要把它按进自己胸口。
　　停泊码头越来越近，但随着海拔降低应该消散的浓雾却仍然环绕在浮空艇周围。浮空艇引擎的轰鸣声渐渐消散，AEK-999将手搭在手刹上，脚掌轻点刹车——
　　于是她们停了下来。
　　所有人形连同生命循环舱一起重重颠簸后停稳，驾驶舱的AEK-999仍心有余悸，长时间不散的浓雾总让她心底发毛。客舱里的人形们喊着“小心，先让指挥官出去。”“你疯了，应该先让MAC-10出去探探风……”
　　MAC-10打开舱门，整个浮空艇内响起让人不寒而栗的机械音——
　　“欢迎回来，人形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