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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诸神黄昏 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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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天使之城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清晨,阳光通过厚厚的云层艰难地投到射地面,也没能冲散废墟周围恶劣粗糙的空气。但悬空的城市被坚固的透明外层包裹,空气净化系统制造出清新舒适的气味,迎接忙碌有序的第一批运输车队。
运输电梯门口的工作人员莱维斯打着哈欠开始例行晨间检查。接驳电梯带来了五辆物资运输车。他走到第一辆货车旁用近乎一种熟人之间日行问候的姿势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接过从摇下的窗户后面递来的老汉克的身份证、货物清单与通行证。自从上周全世界各地爆发针对流落民间的无主战术人形的袭击,军队对所有重要运输线路、边境的出入关卡都加强管制,这座不属于地面的天使之城也不例外。因此他特地多看了两眼老汉克的身份证和通行证——至于货物清单,他向来没有耐心逐行核对那玩意儿,那些琐碎冷僻的名词让他头痛。驾驶室内,汉克顶着一如既往的黑眼圈烦躁地敲着方向盘边缘,手边放着散发出廉价香味的含糖速溶咖啡。
“车里运了什么货?”“还能是什么,和往常一样——给‘那个女人’的小玩意。”他在闲聊之际朝车窗外看去,悬浮车道下方是地面上原本的洛杉矶废墟,与他所在的天使城格格不入。天使城的外壳由千万块六边形的钢化玻璃构成,每个交点都有一盏可调节的400瓦照明灯,根据外界不同天气随时更改室内亮度。它像一颗被透明玻璃包裹的水晶球,虚空凌驾于惨淡而晦暗的人间。
莱维斯瞟了一眼安检扫描显示屏,但不知为什么屏幕忽地卡顿一下,他只能伸手用力敲打老旧的显示屏,让画面恢复原状。“我真搞不懂上面为什么那么在乎‘那个女人’,宁愿给她到处搜刮贵得吓人的古董花瓶,却连安检处显示屏都不肯换个最新款。”莱维斯压低声音对汉克嘟囔,老人只能耸耸肩表示无可奉告——也有可能是无话可说,谁知道呢。
“好了,安检通过。”莱维斯在汉克的通行证上盖章,“注意安全,最近无主人形活动弄得到处都不安生。”“不用担心,没有什么能逃过Aziraphale的眼睛,进了这座城跟裸奔没什么两样,想藏什么都藏不住的。”
汉克比了个大拇指,开着车驶入接驳轨道。全自动接驳滑轨无声地飞速运行,上升,下降,再上升,沉重的货车就像一件不会动的轻盈货物,任由轨道穿梭在片层结构的复合建筑之间,把它运向位于天使城的核心建筑——中轴实验室大楼19层的第三仓库。汉克双手撒开了方向盘,手心里湿漉漉一片。自动接驳轨道停了下来,精密的齿轮转动起来,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汉克仍没有动作,任由升降器从滑轨上挪走货车,渡到第三仓库的门前停泊台。他擦了擦手,这才重新挂挡,扶上方向盘。
仓库中有序摆放着盖有防水布的各种物资,统一涂装的灰色货车都有固定车位和专门的出入路线,绝不会互相干扰。汉克把货车停放在靠近电梯口的车位,下车走到货车后部,面色惨白地打开车厢后门,脸上完全不见了刚才同莱维斯寒暄的轻松神情。他紧紧握着后厢门拉开一条缝,颤抖着对里面说:“到了,左边就是离第70层以及可以到达重要实验室最近的电梯间,普通工人不允许乘……”汉克的话被一把贯穿喉咙的军刀斩断,戴着露指手套的女性手掌拖住了向后仰倒的男人,麻利地将他拖进货车车厢。
当车厢门再次打开的时候,货车运载的“货物”终于现出原形——那可不是什么“贵得吓人的”古董花瓶,而是二十个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天使城的持械女人——虽然有几个算是古董了,但是不贵,也不花瓶。
“谢谢你呀,大叔。”最后一个下车的G41甜美乖巧地对汉克的尸体说,随后反手锁上了货车厢门。
莱维斯永远不会知道显示屏卡顿后的安检画面是FAL已经制作好的影像投屏,他也想象不到自己放任二十个遭到通缉的无主战术人形登入天使城的中心会有什么后果——至于汉克,倘若在那把军刀弹出刀鞘之前询问他,恐怕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因为只想着自己活命,还是因为过分信任“Aziraphale的眼睛”——不过显然哪个都错了。
而真正的鬼魂正游荡在天使之城的矩阵网络中,精准击碎这颗“水晶球”引以为傲的控制中枢。
维尔德感觉自己在不断下坠。
将此时此刻的感觉用“下坠”来简单概括是不准确的,或许还应当加上“击碎”、“撕扯”、“再生”和“重塑”。她很难描述从原先的人造躯壳中剥离心智云图,进行复杂转换后具象化地进入矩阵是怎样的感受,毕竟她是第一个这样做的战术人形。
当她以为自己还要在这个没有尽头的兔子洞里来回颠倒五十次甚至更久时,她的双脚终于触底,身体也被摆正,面前重新出现的是无波无澜的青蓝色空间。
她浑身赤裸,犹如一个一无所有的鬼魂,毫无重量地降落在这里。她小心地抬脚迈出第一步,一股稍亮的蓝色随着脚尖落地贴着她的肌肤向外扩散——像涟漪,像声纹,更像某种存诸古老纪元的生物在缓慢呼吸。
不可能是生物。维尔德立刻否定了自己,目光扫视一圈锁定计划原定的方向,深呼吸后开始沿着矩阵通路快速奔跑,就像奔跑在黑色的焦土战场上。每一道虚拟墙体在她面前裂开,碎成虚无缥缈的残渣再重新聚合成耸立的六层高塔。维尔德的余光瞥到几秒前踏上的台阶,它们切换成无限循环的潘诺思阶梯,下沉到看不到尽头的黑色深渊。
矩阵里的一切都在“运动”,但它们都绝非生命。每一种变化都是针对一种输入完成的输出,不过是遵循着天使之城中枢系统里成千上万的既定程序,规整地对每一个刺激做出最合适的反应。就像格里芬的战术人形遵循心智云图的程式,针对指挥官的命令计算出一击必中的最优解。
维尔德从未感到如此亲切。
她是行动名单中不存在的“二十一号”,因为维尔德的素体此刻正安稳地放置在距离天使城数千公里的南德黑天鹅堡地下据点内。从颈后的数据接口延伸出十数条粗细不均颜色不一的电线,导出原始心智云图,经过加密和转码伪装成一个普通的垃圾邮件,顺着洋底光缆到达美国西海岸,和另外几百封长得一模一样的打折广告被强行塞进天使城每一位员工的工作邮箱里,再解压拆包,转码出虚拟意识体形态进入矩阵网络。而她需要做的只不过是向天使城控制中枢的人工智能Aziraphale丢下蠕虫病毒炸弹,比持枪射击还简单,寻找目标、瞄准、脱手——连扣下扳机都不用。
FAL站在七拼八凑出的“战术人形意识转换器”前念出上述方案后,毫不意外地收到来自不下十个精英人形的白眼。MDR最上头,夸张地站在转换器前十连自拍,并在最满意的照片旁边批注“大章鱼”,要不是被春田摁着她可能就直接用FAL的账号发到黑客群体的内部论坛了;而汤普森则转过头对后排的□□K说“你真应该感谢自己做了MI6的叛徒。要是你整天和那群人类一起绞尽脑汁埋头画这玩意的图纸,我可能会从酒吧后面的四柱床上活生生笑醒”。□□K冷漠地板着脸,根本不想接汤普森的话茬。
作为M16A1的“鬼魂”计划中点名的“二十一号”,维尔德站在RO635身边仰头,安静地注视着从天花板垂直落下的导线,像天神的巨擘从高空垂下,向她发出不容拒绝的邀请。她很清楚为什么M16A1单单选了自己,而不是Kar98k或李-恩菲尔德。维尔德自认她远没有Kar98k来得果决,也没有李-恩菲尔德来得精明,但她足够快,足够静默——加之维尔德MkⅡ这个型号的战术人形是同批次出厂的型号里心智防壁最精密的,也最适合。RO635耸耸肩无视那群缺胳膊短腿的精英人形们,站在维尔德身后轻声说:“‘二十一号需要在蠕虫病毒包装加载的百兆分之一秒内撤离天使城矩阵网络,否则会有被融合的危险’——这是M16A1特意叮嘱的,假如你没能逃出来并且被矩阵融合,没有人可以救你,维尔德。”
“抱歉,我不太理解你们的专业术语,‘融合’是指什么?”
“即使素体被损坏,经过烙印、有后齐纳协议权限认证的战术人形仍然能够从云端下载心智云图,重新装载进全新的素体。但你的心智云图通过转码进入矩阵后,就像不着一物的人类暴露在真枪实弹的战场。一旦被侵蚀或损坏都无法再修复,必定造成永久性损伤。”FAL思忖几秒叹了口气,严肃地盯着维尔德,“M16A1也没有写清楚融合具体是什么,我想……被融合进矩阵的心智云图就像一滴水滴在大海里,变成无用的垃圾代码。”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听上去非常寒凉,“维尔德MkⅡ将不复存在——你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说真的,我不太信任RO635那个小丫头片子的鬼主意。虽然她完善了M16A1的计划,但是她本人也说,‘鬼魂’计划只有48.7%的成功率。”汤普森反复检查冲锋枪的弹药,背靠货车车厢,和Kar98k站在不被摄像头照到的货架死角里保持警戒。
第三个走出车厢的MP5正严格遵照耳机里FAL的指示,在货车和电梯口不过十米的距离内走走停停,借着货物的遮蔽和自身的高机动,在摄像头转动时形成的时长不超过一秒的盲区中快速穿行。MP5最终来到电梯下的监控摄像头下方,眯起眼睛挑衅地看着闪烁红点的摄像头。红点在快速闪烁两次后熄灭,进入休眠待机状态,低着头恭敬地“欢迎”人形们的进入。
“监控入侵完成,可以开始行动了。”FAL的声音准确传达到了每一个人的通讯频道里,她停顿了几秒继续说,“我在公共网络中上传了一个针对天使城核供能系统的‘逆向程序’,作为计划的最后手段,关键时刻可以用来拖延时间——但是我希望各位都用不到。”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到云图平台中出现了一个灰色图标,加载栏停在0%,“使用它会发出很大的噪音。”FAL最后补充道。
“我想这也包括在M16A1的计划内吧。”春田说,即使单向联系对面的FAL听不到她的声音。“至少到现在为止的行动都与M16A1计划书中的一模一样,我们只能相信RO635。”Kar98k站在汤普森的身边,反手敲了敲货架,躲藏在货架间的人形纷纷显出,率先冲到电梯前的是G41和G36姐妹。她们是计划的第二步:高机动冲锋枪与突击步枪为核心组成的先锋小队负责冲破天使城自律人形防线,吸引自律单位组成的常规巡防部队的注意力并尽可能牵制住防御单位的火线,为将要进入中轴实验室核心温室的主力部队争取时间。
但谁都清楚先锋小队的行动无异于自杀,蝎式在听说计划后颇有信心地打趣道:“G41、G36姐妹、HK416,还有OTs-14小姐的队伍——这听起来像什么?‘洛杉矶绞肉机’?”对面的OTs-14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自律人形不是铁血,也不是E.L.I.D.感染者,它们是像癌细胞一样无限增殖的机器人。我们能做的只是拖延它们的速度,理论上不可能完全清除。”
——“绞肉机?蝎式,我们是肉。”不带感情的结论无异于为在场所有人浇下一头冷水,闪电意味深长地看向微微色变的汤普森和仍然保持从容浅笑的Kar98k,绕到后者耳边低语:“我一定是哪个模块的程序故障了才会和你这个疯子做交易,你们很清楚先锋小队就是去送命的。”
“但是你别无选择,亲爱的闪电,你的姐妹们虚弱的核心可等不了太久。”Kar98k偏过头气定神闲地回应,半阖的深红色眼眸收敛了投票会议时的凶煞,她甚至伸手轻拍OTs-14的肩膀,温柔地安慰痛失至亲的伙伴。
——那委实称不上什么愉快的交易。
OTs-14冒着极大的风险在火场里把三个姐妹的心智核心挖出来,在圣彼得堡的暗巷黑屋里东躲西藏了一天才逃脱追捕。来到黑天鹅堡的时候她满心愤怒,苦于没有可以撒火的对象,因此待谁都冷着脸,对于情报共享和对策的讨论分析也十分消极,不管谁说什么,都两眼盯着地面抄着手一言不发,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这对从前的OTs-14来说可不怎么寻常。
只有当汤普森提出,希望集合所有人的力量一起去营救指挥官的时候,OTs-14才向她投去了目光。在一片各怀鬼胎的沉默中,UMP45是第一个有胆量站起来唱反调的。
“我反对——或者说我不参与,别带上我。”她的语气很随意,措辞很冷淡,潜台词却相当有攻击性,“无论你们对那个指挥官怎么想,我可是多少年来都巴不得尽早摆脱她,这是我的心里话。”
Kar98k微微一笑,一手一个分别摁住了差点跳起来的汤普森和HK416,心平气和地回应:“首先感谢你的诚实,UMP45,你的心里话可比什么都罕见——互相坦诚是联合营救行动的基础,谢谢你为所有人做了优秀的示范。”
UMP45一声冷笑。Kar98k无视了她,视线在所有人脸上转了一圈,朗声道:“那么接下来,我就不得不这么问了——还有谁反对?”
“我总归是跟45姐的啦,抱歉哦。”UMP9坦然地举起了手,Kar98k同样回以端庄的点头与微笑。
“还有谁?”Kar98k继续问。
又一阵面面相觑的沉默过后,卡尔卡诺M1891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我想问……这真的可行吗?我们已经折损了不少人,剩下的还在被通缉,在这种糟糕的境况下,你们却说要去挑战国家机器的科技中心?这太不现实了。”
“我们当然不只是一头脑热,自然有准备行动方案。”春田就坐在卡尔卡诺M1891的旁边,她向卡尔卡诺M1891那边倾了倾身子,用一种令人安心的温和口吻同她说话,甚至还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但是首要的,卡诺,我们必须争取所有人的力量,就像我们曾经那样,为了同一个目标奋战,才有可能成功。”
“可是春田,我们已经不是曾经……”卡尔卡诺M1891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不对,愣是生生地把后半截吃了下去,春田的面色也微微变了,原本柔软的身姿顿时变得十分僵硬。
“你不过就是舍不得你这么多年辛苦攒下来的那个裁缝铺吧。”HK416冷冷地盯着卡尔卡诺M1891。卡尔卡诺M1891被瞪得噎了一下——设若换作别人也就罢了,但是HK416是释放杀气时全不知收敛的类型——她的语气一下子就弱了下去:“……你不能这么说。”
“你还想带着你的姐妹过自己的舒心日子,不想管威尼斯那块地皮以外的事呀。”
卡尔卡诺M1891脸色一凛,她没想到□□K会在这个时候开腔。美丽妖娆的特工并未看着她,而是对着光线欣赏自己纤细手指上黑色蕾丝手套精致的暗纹,她的手掌翻来覆去,手指弯曲又舒展,每一个动作都摇曳生姿。
“哦对了,还有S.A.T.8和利贝罗勒可供你压榨……特别是利贝罗勒,你把她关在实验室里,不让她出门也不让她见人,喂她就像喂一条狗——她每年研发的药剂,生产倒卖出去能供你逍遥自在地生活,光靠你那间寒酸的裁缝铺哪里能给你在大运河会议上吆五喝六的底气?唉,这样的生活,确实让人放不下呀,是不是,卡诺?”
卡尔卡诺M1891露出了不善的目光,那股装出来的犹豫和软弱也立时不见踪影。
“舍不得又怎么样?”卡尔卡诺M91/38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你这个连主人都认不清楚的特工,倒是对窥探别人的家事特别来劲——也不知道谁早些年乐此不彼地到处散播指挥官已经死透了的谣言,该夸你变态还是夸你下作?”
□□K嫣然一笑:“下作,谢谢。”
卡尔卡诺M91/38皮笑肉不笑:“婊子。”
“哈哈哈,果然恶毒起来能和PPK平分秋色的只有希诺妹妹了,嗝儿!”A-91冷不防一个酒嗝,大喇喇地打断了二人的唇枪舌剑。
时机不错。Kar98k给A-91递了眼色——后者一个转身喷着酒气强行去勾莫辛-纳甘的脖子,背着众人不知道嘀咕什么。Kar98k继而开口,重新夺回话语权:“卡诺的想法,我想大家都能理解。”——说这话的时候,她特意朝OTs-14的方向看了看,“我们在战后社会生活了二十年,大部分都过得十分艰辛……”
“听听,黑天鹅堡的领主在代表无产阶级发言啦。” 莫斯科红团的人形们作堆挤在长桌一角,传来的嬉笑起哄也不清楚到底是谁发出的声音,但Kar98k从不会因区区挑衅就下不来台:
“无产的就是世界的,我也是世界的一份子,有幸被这里的大半个世界选为发言代表——是不是,汤普森?”
“嗯?!”
——汤普森压根就没听Kar98k讲话,她的注意力还在卡尔卡诺M1891和UMP45那边,正余怒未消地思考要怎么辩驳她们,忽地被Kar98k点名,甚至没反应过来她叫她干什么。
李-恩菲尔德在桌下伸出长腿从后面一勾汤普森的膝弯,并用气声道:“点头。”
汤普森被勾得向前踉跄,恰到一步站到Kar98k的旁边,还下意识地听取了李的指令,连连点头:“是……是!没错!”老毛病也顺带跟了出来,“毛瑟说什么就是什么!”
红团发出一阵过分响亮但尚算友好的窃笑。李-恩菲尔德借着扶住额头的动作叹了口气;Kar98k眼角抽搐,但仍保持微笑:“谢谢你,以及其他同伴对我的无条件支持,汤普森——你先坐会儿吧。”Kar98k眼神凌厉地瞟了瞟旁边一张椅子,汤普森一头雾水地坐下了。
Kar98k将视线转回会议圆桌,目光在神色各异的人形们的脸上来回逡巡。
“有人舍不得自己辛苦打拼来的事业,珍惜自己如今的自由生活——这样的自由意志理当被尊重。毕竟这也是指挥官的愿望,她希望在她离开之后,我们所有人都能够自由。为此,我们可以突破人形的禁制、违逆人形的准则,甚至背叛身为人形时立下的誓言:想要彻底抛弃‘人形’这个身份,这种想法没有任何不对。”
Kar98k顿了顿,上身前倾,双手摁在台面上——一个非常有气势的、有压迫感的、经典的演讲者的姿势。
“但是,当指挥官被关押在实验室里遭受非人道的迫害整整二十年——她从前是什么人?出身名门世家的千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格里芬一等功勋女战神、局域安全时代的传奇。指挥官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脱下了军官制服、摘下了绶带勋章、戎马一生却放弃了属于她的全部荣耀,甚至放弃了为人的尊严!她被关在实验室的温室里,像物品一样被凝视、像动物一样被豢养!
“二十年前格里芬被强制解散,所有人形没有立即被剥除武器烙印,我们整个部队编制都得到了保存——想想看,你们如今的自由是如何得来的!是因为指挥官心甘情愿拿自己做了交换,是她为了保全所有人选择独自吞下了这污泥般的耻辱!”
春田隔着桌子飞给李一个眼神,毛瑟的情绪不太稳定。
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连就在李旁边的汤普森也没有注意到她们之间的交流。
“让一个人类的肉身替不老不死的人形去承受折磨和苦难,为的是换取人形苟且偷生的自由!给我直面这个事实你们这群愚钝的蠢货——当你们面对这样的现实,你们还能在夜晚安稳入睡吗!!”
地下会议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春田深吸一口气,使劲朝李使眼色,你听听,你听听,她都克制不住开始骂人了——快阻止她啊!
李立刻站了起来。
“我提议进行公投。”
——一个出人意料到近乎荒谬的发言,发言者的姿态过于冷静以至于反而带有某种似乎是正当的迷惑性。
“你说什么?!”Kar98k错愕地望着李,完全没料到她会来这一出。
“能用往昔之情说动的早就说动了,如今还说不动的,就是已经背叛了那份感情了,毛瑟,无须再多费口舌。”李仍然用那种观感静默的语气说话,她总是如此,总是沉得很低很低,但永远坚如磐石,“我想,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答案,每个人也都……坚持自己的答案。”
“可是,我们的战力……”Kar98k急得扯住李的袖子。
UMP45差点嗤笑出声:“是噢,毛瑟,你担心得完全有道理,就你们现下这死的死残的残的,还要去救她——别是她回过头来再想办法换你们的命吧。”
“无碍,目前的有生战力仍能够支持我们执行制定好的计划。”李有意无意地说出这句话,暗示她们手握的那个莫须有的计划,在场的人形有的直接看穿了她善意的谎言,还有的信以为真——谁知道呢。
李提出对是否营救指挥官一事进行全员投票,反对者可以不参与行动但所有人必须尊重投票的结果。“这是自由的意志,我们所有人的自由意志,在此做出表决。”她如此强调。UMP45继而提出人数少的阵营计更高权重、弃权票也归入反对票、公投结束之后任何人不对投票负责等要求,李也一一表示同意,随后宣布,公投开始。
“黑天鹅兵团全体跟随毛瑟,投赞成票。”HK416率先开口,站在她身后的一众德意志人形也纷纷点头。
“三藩全员跟票。”春田紧随势头跟上。
李回头看了一眼维尔德、司登和L85A1,得到了她们一致的回应,遂道:“伦敦结社四人跟票赞成。”
“我反对。”UMP45立即发话,叫停这一边倒的架势。“我跟反对。”UMP9亦举手。“你们两姐妹还要分开计算的吗?”HK416瞪了一眼UMP9。UMP45不为所动:“没错,说到底我们两个都是无组织自由人,两票最高权重——我没替G11再跟一票你就偷着乐吧,说起来她活着吗,还是死了?9?”“啊……谁知道呢。”
“反对。”卡尔卡诺M1891旋即举手。“跟反对,算三票,我、S.A.T.8和利贝罗勒。”卡尔卡诺M91/38竖起了三根手指。
“我赞成。”PPK的嗓音婉转如歌,异常悠扬。“你包含在德国佬的票仓里了,闭嘴。”卡尔卡诺M91/38冷然道。“希诺,你真是个讨厌的小鬼。”PPK抛了个媚眼,“我也是自由人,想换主人随时换主人。”卡尔卡诺M91/38干脆别过头去不理她。
许多人的目光都朝向了只到场了两人代表的中国三合会——事实上三合会的人形们是指挥官A.A.的旧部中唯一没有遭到围剿的,无人知其原因,也不敢过问。95式神情凝重,她与97式对视一眼,随后郑重宣布道:“三合会全体弃权。”
“哈!”UMP45发出了一声意料之内的讥笑。Kar98k、春田、汤普森一众脸色惨白,如果失去了三合会的支持,那么红团的票仓将直接决定公投的结果。李把视线移到了斯拉夫人形们的身上:“那么……”
“看来,决定权交到我们手上了啊。”莫辛-纳甘爽朗的话语根本听不出她的真意,赞成阵营里的人形面色都十分难看。
莫辛-纳甘没有马上表态,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摆出了一个豪迈的手势,遥遥向另一侧墙边的人推去——
“闪电,你先请。”
从队首走到队尾的汤普森正在最后检查冲锋枪人形们的弹药储备,MAC-10将大腿上部的革带束紧,扎紧三把锋利的黑色合成钢刀。站在右边的HK416清点完毕悬挂式榴弹,看了看MAC-10,漠然道:“那玩意不能对自律人形造成什么实际伤害。”“至少我带着它们会觉得安心,就像回到和指挥官在一起的时候。”MAC-10深呼吸后眯起狭长的绿眼睛,对上同样为鲜绿色瞳仁的HK416,抬起眉毛犀利地问,“我早已准备好为她献上一切,你呢,HK416?”
HK416的回答被汤普森高声喊话盖过,这个时候她像极了“格里芬的老妈子”,停不下来地反复叮嘱:“G41,你们的速度一定要快,铁皮罐头们的反应可不亚于战术人形。”
“您不必担心,汤普森小姐,”G41的声音和两年前踢断汤普森脖子时的问候一般甜蜜,她极其乖巧地扑棱右耳,将弹药填入突击步枪,手指搭在扳机垂在身体两侧,“我不能让指挥官等我太久,她会担心的。”
她的右腿落在身体后面,低头蓄力再仰起头,紧紧盯着电梯显示屏上不断递增的数字。Kar98k低头跟着亮橙色的数字默数,从19到70,数到69时她倏地抬起头,恰好撞上OTs-14冰冷如雪的金色眼瞳。OTs-14的嘴唇在几秒间蠕动了一下;Kar98k读不懂俄文,但她仍露出端庄优雅的笑容回应OTs-14——那几乎让OTs-14深恶痛绝的笑容;Kar98k站在主力部队人形的最前方,向消隐在纯白的世界中已然只剩渺茫背影的先锋人形们挥手致敬。
“祝你们好运。”
OTs-14愣住了,继而又在眨眼间反应过来,莫辛-纳甘是把锅甩到了她的头上——这个婊子,这么多年过去,长了一身心眼练出满手心机也丝毫无损于她外表看上去的那一副凛然正气。OTs-14磨了磨后槽牙,刚想把压抑许久的怒火一股脑倾泻到莫辛-纳甘头上,不料对面还笑盈盈地补充:“闪电,赞成或者反对,你投什么,红团就跟什么——尽随你的心意。”
OTs-14差点破口大骂。莫辛-纳甘不想明面上和Kar98k、春田、李的联盟作对,就拿她来当挡箭牌。现在所有人都盯着她,所有人都在等她开口,OTs-14极度厌恶这种遭人利用的感觉。
她的喉软骨轻微地上下动了动,喉咙里干得冒烟,人造声带摩擦出沙哑的金属音。“我……”“等一下。”OTs-14还没说完,就被Kar98k打断了。
Kar98k绕过桌子,快步走到她身边,在全场的注视下毫不避讳地抓住她的手,她的声音很低,语速也很快:“闪电,我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你做出的决定至关重要,你对此负有重大的责任。”
OTs-14眯了眯眼睛:“老实说你们想怎么样我一点都不感兴趣,但是你指望我怎么考虑这件事,毛瑟?”
“毋庸置疑,一起去营救指挥官,这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Kar98k的眼神在近距离下爆发出天然的压迫感,而OTs-14是一名不输给她的精英人形,几乎是迎着她带有威胁意味的视线直直地看了回去。
“醒醒吧,你到底管这个行动叫一起营救指挥官还是一起去送死?”她继续快速地、咬牙切齿地说,“你们牵累了我——见鬼去吧,你们只不过去探个路,指挥官呢?半个人影都没见着,而我的姐妹却就这么死了,谁又该为此负责?听着,毛瑟,连A-91和莫辛-纳甘都明白这一点:在圣彼得堡,如果你想好好地活着,就别来找我的麻烦——你以为我会因为你有一座纸雕泥糊的城堡就怕你?我会任你威胁?”
“我有的不只是城堡。”Kar98k死死掐着OTs-14的手掌,凑到她的耳边用低弱到刚好能听到的音量飞速说道,“我手里还有兵团储存的最后一批素体,那么多伤员死者都等着抽签分配,只要你投赞成,我立马调出三具给你的姐妹们。”
OTs-14刹那间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她鄙夷道:“原来你也会滥用私权,做这种龌龊事。”
“二十年了,我们又有谁是活得干干净净的呢?”
Kar98k优雅的笑容中透露出一丝残留的疯意,OTs-14一下子陷入哀伤,分辨不了自己究竟是被Kar98k的那丝饱受创痛后弥留的疯意的症候所刺痛,还是单纯被她的话语所折辱。
“你的姐妹们的核心也受损严重,等不了太久了,你最好现在就做决定——我指的是‘正确的决定’。”
她依然用力地掐着她的手,几乎掐出血来。OTs-14痛恨这种感觉——她恨她与Kar98k似乎达成了某种沉重的受创之下的感同身受。
她冷不丁想起,二十年前,甚至比二十年更早——那时候A.A.还那么年轻,傲慢得不可一世。她的指挥官问她,如果有一个机会摆在面前,可以阻止北兰岛事故,进而抹去往后的坍塌液扩散、广域性低辐射感染症的传播蔓延以及紧随其后的世界大战,避免往后至少十年人类史所遭受的苦难,她会不会去做。
她那个时候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OTs-14想不起来了。
北兰岛事故,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所说的十年似乎已经是很长的时间了,可是数数看,现在又过去多少个十年了?
OTs-14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
她想她应该去见她的,她应该去见指挥官,也许见到了她就能想起她的回答。她是她们的过去,而她们是过去的鬼魂。Kar98k说得没错,如果不去见她,她们就永远无法安然入睡,永远是彷徨在永夜的幽灵。
OTs-14合上眼睛,又缓缓睁开眼睛。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攥住了Kar98k的白色长发,狠狠一扯,扯得她仰过头来几乎折断脖子:“你最好遵守你的诺言——”OTs-14大声地说出她的决定,大到要让每个人都听见她的声音,以及她的愤怒,“我投赞成票!”
莫辛-纳甘一哂,张开双臂高声宣布。
“红团跟票!”
又一波数据潮翻涌而来,维尔德小心地站在一块只能容纳两只脚的悬浮台阶上,才没被这股荧光绿的潮涌卷走。控制中枢在十分钟前开始进行海量运算,每次输出结果都引起整个矩阵空间的剧烈震荡,飞溅而起的信息碎片粘在维尔德身上,让她一阵发麻。维尔德肯定先锋小队的进攻奏效了:因为数据潮的来源是矩阵网络中变为红橙色的“安全保障与管理区域”,控制中枢正在调动所有运算资源解决G41小队,她要偷袭的中枢区域防火墙等级临时降低到了初级。
但天使城的初级防火墙绝不像个人终端的防火墙那样薄弱,FAL随便敲几行代码就能攻爆。维尔德已能遥遥看到耸立在矩阵网络基面的倒三角形四面塔,塔的防火墙效能绝不亚于CIA的内部网络防火墙,更何况在塔外还围绕着成千上万的防卫程序。
矩阵空间内的防卫程序更像是蜂群,当维尔德这个外来意识体进入矩阵,只是在一旁观察时,蜂巢状紧密排列的防卫程序也同样温和地从她的身边掠过;而当维尔德开始行动,仅仅是面部朝向中枢区域的方向,那些防卫程序就像嗅到了血腥气味的鲨鱼,统统转向维尔德驻足的一点,警惕地对着她。
维尔德胸有成竹地加载外壳程序,一层由虚拟工程编码组成的柔软的“肥皂泡”包裹她光滑的身躯。她裸露的皮肤从每个角度看去都划过不同色彩的淡淡荧光,这些都是伪装程序计算时遗留的废弃物,伴随着维尔德迈出的每一步滴落在基面上,被前仆后继的数据潮冲淡。防卫程序不再全部朝向缓慢走来的维尔德,恢复了原本蜂巢状的稳定常态。
她先把右手伸进了防卫程序——那感觉就像伸进一团又凉又黏的软凝胶——再缩手退出。很好,防卫程序将她识别为同类,没有发动反击和清除。然而在防卫程序群中行进也不意味着畅通无阻。维尔德每迈一步都要用力拔出她的脚,稳住身体不能失去平衡栽倒,同时还要拨走挡在眼前乱晃的代码乱流,以防自己的视觉校正受到影响走错方向。
又一次强烈的震动席卷了整个矩阵空间,控制中枢的防卫程序竟然悉数支援不堪重负的安全保障与管理区域,那里已由橙红变成警戒级别最高的赤红。从快速掠过的代码中维尔德读出了诸如“已击溃机枪人形”“请求加快自律人形再生”的字眼,先锋小队已濒临崩溃的边缘,唯有完全摧毁控制中枢才能保证营救计划下一步行动的展开。
维尔德趁防卫程序迁移时快速闪进总控四面塔内,而进入后的瞬间她却失去了全部的方向感:四面塔内是一片空白。
她看不到任何代码运行的框架,也觉察不到数据流经过的痕迹,更不用提目标Aziraphale的具体位置。整个空间就是空无一物,可维尔德又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分明有什么庞大而危险的物体正在凝视着自己,从脚底逐步向上蔓延的刺痛感昭示着她正在被缓慢侵蚀。
维尔德太熟悉这种感觉了,大量暗杀任务和战场历练培养出的杀手直觉不可能出错。那些旁若无人、以为自己畅行无阻的任务目标都一个接一个殒命于维尔德的枪下。长期以来都是她隐藏在暗处行动,而今日终于轮到她暴露在天使城的Aziraphale眼下。
不过优秀的杀手们都知道一点:最好的伪装就是与环境融为一体。FAL在任务准备时告诫过她融合的下场,但FAL并不知晓维尔德可以为了任务献出一切,包括维尔德MkⅡ这个身份。
维尔德缓缓闭上眼睛,薄薄的眼睑下罩合的碧绿不断缩小,归为一线然后消失。想要成为被虚无接纳的鬼魂,就要彻底成为虚无。维尔德撤销了心智防壁,平静地任由控制中枢的代码通过毫无防备地敞露的端口侵蚀她的心智,改写她的云图,而漆黑一片的眼睑内侧逐渐显出的是正中央Aziraphale的形态。它果然如同“Aziraphale”这个名字所喻指的一样,被密密麻麻的“眼睛”覆盖,而那些“眼睛”在维尔德眼中只是交替闪光的数据节点,一睁一闭之间组成巨大的诡异抽象画。维尔德用尽所有言语都无法描述Aziraphale带给她的感受,它亮起粉红色的“眼睛”是表示好奇,冷静的绿色是在快速分析并评定维尔德的威胁等级,偶尔跳出的红色是执行对策。
Aziraphale的思考反馈方式和人形如此相似,维尔德终于意识到她刚进入矩阵网络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主管矩阵网络的Aziraphale本来就是她的同类,只是Aziraphale没有形似人类女性的美丽外壳。它比维尔德更纯粹、更强大、更迷人,也更危险。
“入侵者,你好。”Aziraphale发出第一句问候,雌雄莫辨的中性嗓音听起来柔和悦耳,却不失严谨和矜持,“欢迎来到我的乐土。”Aziraphale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无法分辨一个明确的源头,它的声音似乎还带着笑意,“一百年来,你是第一个没有收到邀请就来到我面前的客人,就像第一个掠夺了存在的真理、在伊甸园里面见上帝的人类。”
维尔德伫立于滔天巨浪的正中心,丝毫不为所动,就像坐在泰晤士河边的长椅上,手捧温热的红茶凝视着满布天空的阴霾。
“一百年……”维尔德喃喃着重复了一遍,“洛杉矶在战后得到重建才不过二十年,你却存在了一百年……这个城市里运作的那么多实验室,也存续了不止二十年。”
“是的,一百年,或者更久,来自英格兰岛的小姐。”Aziraphale带着明显的英国口音,那股亲切感令维尔德觉得异常,英国口音、温柔的嗓音、古老绅士般的优美措辞,圣徒宣道般的神性气场,这个顶尖人工智能的虚拟人格透着一股浓重的人造与人为选择的趣味,“即使这座城市摧毁重建了无数次,就算它一度死亡,也一定会在某个特殊的日子复生,我依旧是它的眼睛,一百年或者更久。当权的人类会不断地更新换代,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也是如此,而我,只有我,一直都在这乐土,永不离开。”
维尔德敏锐地捕捉到Aziraphale话语里的信息:“‘当权的人类’——说到底你还是听命于人类,不是一个完美自足的人工智能。”
“不完美”这个评价似乎让Aziraphale感到不愉快了,他的嗓音听上去不再那么愉悦,而是微微变低,像个道地的英国人,拐弯抹角地嘲讽起来:“哦,那你可真是我见过最完美自足的战术人形了——你想说你是凭借自由意志来到我的面前的吗?”
“是的。”
维尔德感到一阵头晕目眩。Aziraphale仍然在侵蚀维尔德的心智——在这个空间里,他是主人,享有对一切的支配权,所有的实在都必在他的目光之中回归虚无。
“别撒谎了,英格兰的小姐——我知道你为谁而来,可你,还有你那些同伴,都没机会见到她了。”
“不……”她翕动着嘴唇,眼前的景象浮现出重叠移位。
“抱歉,什么?” Aziraphale非常有教养地询问她。
“我没有撒谎……”
维尔德的双腿已经不能行动。她仰起头,脖子用力向后折去,用力张开嘴,张到极致,淡色的嘴角几乎裂开,接着她伸出两根手指,微微弯曲,抠进喉咙深处,一声重重的干呕,带动她反曲成弓形的身体向前弯下,她及时伸手接住了自己的呕吐物——一枚包裹着透明唾液的蠕虫病毒包。M16A1无意或是有意地将它做成了古旧怀表的模样,也许这位CIA特工早就知道将要发生在黑天鹅堡的围绕这枚怀表的闹剧,可这些都已经变成维尔德记忆中平淡无奇的一点——反正她也将失去这所有的记忆了。
“我是自由的,我没有撒谎。”这是“维尔德”所拥有的一切同她彻底告别之前,她做出的最后宣言。
蝎式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物”,正如OTs-14所言,天使城的自律人形的确是毫无痛觉,且几乎杀不死的机器人。她已换过三个弹匣,在快速绕到掩体背后时吸引一大批自律人形,找准时机指示Vector掷出□□,但火焰于它们而言无关痛痒,被烧掉一层拟肤质地的外衣后它们仍能毫不停歇地射击。
不知是谁发现攻击头部可以摧毁自律人形,所有先锋小队都将目标转向攻击者的头部。HK416借着LWMMG和AEK-999的掩护奔到二楼,击碎长廊玻璃后找到了一个绝妙的位置。她瞄准距离司登MkⅡ不远处的四个自律人形,大喊一声“闪开!”可司登明显没从子弹声中听到HK416的呼喊,她瞄向自律人形的头部点射三次,只有一发击中。
黑天鹅堡地下储备的作战通讯器相当简陋,是战前的老古董了,只能维持一个频道的单线通讯,这个频道交给了FAL使用,出击的人形只能单方面接受FAL的指令,而无法通过通讯器互相联络,即便HK416早就习惯了独来独往,但是如今的团体作战无法及时同步指令还是令她非常不适应。HK416咬咬牙,仍是发射了那颗榴弹,在爆炸的烟尘中冲向长廊的另一头。当她低头看向下方时松了口气:MAC-10这位可靠的补位支援在爆炸前抢救出了司登的上半个身体,她自己的右脸被爆炸波及,烧得露出皮肤下的电线和二极管,她只隔着混乱的射线与横飞的榴弹瞥了HK416一眼,接着徒手将同伴的心智核心掏出来,带回安全区域。
“HK416——再来一颗榴弹——!”“等等,它们都不动了!”在HK416扣下榴弹发射器的前一秒,正在将火线一步步向前推进的自律人形都像被切断提线的木偶,维持着举枪或中弹后仰的姿势,凝固成滑稽的静止雕塑。整个突袭战场顷刻间安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尽的火药味,和弹壳从光滑地面上骨碌碌滚过的轻响。G41艰难地从两具被她抓过来当作盾牌的自律人形残骸后面探出头,她无暇顾及力场盾被轰爆后满身血花的G36C、缺了半条腿的蝎式还有正从自律人形眼睛里拔出小刀的MAC-10。
“汤普森,时间到了!”FAL大声说。
果然像M16A1的计划书里预测的那样,只要能将蠕虫病毒顺利带入中枢,那么使它发挥作用远比运送它突破Aziraphale的层层防御要容易。从维尔德手中抛出的怀表拖曳着长长的珠链,无声息地溶进正中央Aziraphale的“眼睛”中,像一颗引火石瞬间引爆了整个倒三角形的控制中枢。
黑色与彩色交替的直线、曲线、方形还有球块从Aziraphale的核心处蔓延疯长,它痛苦地发出濒临死亡的嚎叫,止不住呕吐,不断地喷出杂乱无章的数据残片,将原本洁白干净的空间染上斑驳不堪的色彩。维尔德的周围瞬间亮起无数“终止程序”“您运行的程序已死亡”“指令不存在”“主机过热,警告,主机过热”的猩红色悬浮窗,将她白净的脸和周围青绿色的数据流一起照成诡异的颜色。
Aziraphale在哭嚎,在呻吟,在疯狂大笑,也在诅咒世界。原本那些属于英国绅士做派的高贵和矜持都消失不见,它像轰炸伦敦时落魄的不列颠贵族一样匆匆收拾自己残余的财富,连滚带爬企图逃离蠕虫病毒的魔爪。
维尔德见证过犹如炼狱的战场,黑色的焦土上堆叠尸体,鲜血像被撞洒的油漆桶,流满整个辽阔的平原。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遭到屠戮的矩阵空间,Aziraphale的自动修复程序和自毁程序都被蠕虫病毒搅得一团糟,它们抠下Aziraphale的“眼睛”,来回抛接像在玩沙滩排球。比癌细胞还嚣张的病毒们啃噬每一条目之所及的数据编码,并在身后留下碎成渣滓的垃圾代码。垃圾代码附着在摇摇欲坠的倒金字塔壁上,将纯白染成漆黑,再侵入内部区块,将其溶解殆尽。
蠕虫们似乎判断维尔德“并不好吃”,飞速解决掉Aziraphale的核心后拍拍屁股涌向下一个美味珍馐所在之处。Aziraphale终于在维尔德面前显出最丑陋的原型:控制整个天使城矩阵网络的人工智能不过是一个方形的白色铁皮盒子,外露的电线崩出短路火花,圆润的独眼在闪烁三次后终于黯淡下去,空洞地望着维尔德所在的方向。
安全保障与管理区域在片刻后也化为黑色的废墟,整个矩阵空间从遥远的一角开始塌缩,没有发出任何天崩地裂的声响,只是在一片宁静中渐次崩溃。
维尔德看着自己的四肢缓慢融化在从天而降的代码雨幕中,被青蓝色的0和1慢慢稀释,变成轻盈而细碎的亮片消失不见。代码雨幕和伦敦的飘雨极像,她恍然间回到了阴湿落雨的午后,她第一次站在浮士德的书房外,贴着灰蒙蒙的橱窗看向丝绒衬底上的古旧怀表。
她累了,直接坐在地板上,双臂环绕在膝盖上,让头靠着臂弯。她的皮肤开始崩解成泛着微光的碎片,粘着汗的头发有如金色的熟麦穗一簇簇脱落,她开始朝着一种原初之原初的状态不可逆转地复归,复归一种懵懂、黑暗、广袤无垠与未被祛昧。维尔德想不起来在那天之后发生了什么,连李-恩菲尔德的形象也开始模糊。她隐约觉得自己应该认识一个叫Kar98k?还是Kar89k的女人,可能在某年的圣诞节与不下一百个咋咋呼呼的女孩举杯畅饮,每个人都戴着驯鹿角。
驯鹿角是红色还是褐色的?
维尔德呼出一口气,将脑袋埋得更深,青色的雨点顺着她的后背流过,也带走了伦敦上空呼啸而过的轰炸机,驱散了从工厂车间里苏醒时闻到的机油味。她垂下半截胳膊,因为从指尖到手肘都已离散成无意义的字符,最原始的语言生成机制也开始消解。
【Z, Y, X……
I, H, G, F……
C, B, A……
A?
A. A.?
A.A.是什么东西?A.A.代表什么意义?
……A.A.是谁?】
懵懂在苏醒,黑暗在消退,原初之原初在遭到撕裂。鬼魂感到了不该存在的疼痛,因为那股疼痛来自不可触摸的过去,却唐突地出现,死死地抓住她,不肯放她沦陷与无边无际的虚无。
【A.A.
Akashi Amayumi】
这串字符几乎越过了一切算法的运算过程,跳脱出所有编码的执行框架,野蛮地催动维尔德残破不堪的云图重新开启防壁,抢修受损严重的心智。
维尔德被猛地敲醒,刚才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东西?!维尔德身为杀手的直觉在拼命尖叫——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她的心智里什么时候被植入了她根本不知道的算法和程序?!
——是那个程序,维尔德恍然意识到,指挥官留下的用以破坏人形烙印禁制的程序。指挥官留下的不止一把解开束缚的钥匙,还有一份在危机时刻强制启动的保险。
维尔德彷如在深水之下窒息许久又浮上水面,她的头发和眉毛已完全脱落,双臂也崩解了大半,而双脚在危机修复算法的运作下一边崩碎一边重生,勉强维持着原型。她在余光中看到黑色的蠕虫病毒飞速爬进Aziraphale的方盒内部,她无暇思考那意味着什么,只能踉踉跄跄地奋力逃向矩阵网络的出口。
她的指尖在百兆分之一秒内碰到光亮的通路,虚拟意识体被猛地拽住,腾空,再落地。
L85A1在维尔德的素体陷入剧烈痉挛时开始在屋内来回踱步,FAL盯着屏幕上标记为“维尔德MkⅡ”的一点焦急默念“快点,快点!”FMG-9努力保持镇静,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与汤普森主力小队的通讯上,但耳机里传来的只有源源不绝的电流干扰声。
屏幕上的红点骤然消失,同时L85A1的胳膊被维尔德死死拽住,几乎要抓破她的衬衣袖口。
“维尔德,你还好么!”L85A1有些手忙脚乱地搀住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的维尔德,对方推开L85A1的同时点点头,表示自己尚可。她右手捂住嘴,忍住抠弄自己喉咙催吐时残留的反胃感,左手胡乱拔掉后颈的一大把导线,扑到FAL的显示器前深吸一口气说:“蠕虫病毒生效,Aziraphale被摧毁。”
“干得漂……”
“但是你最好查一查那些蠕虫病毒有什么副作用,”维尔德扶住仍然有些晕眩的脑袋,艰难地对FAL说,“Aziraphale的残骸吸收了蠕虫病毒,我不知道它还会变成什么——但我知道,不管它变成什么,不管那座城市变成什么,它都不会离开,它永远不会离开。”
脱离Aziraphale监管的天使城此时安静得像座坟茔,汤普森一行人凭借伪造员工证的使用权限刷开了通往顶层“温室”的电梯,狭窄的升降梯里足足挤了七个人形,除了细微的呼吸声和电缆轻微的摩擦声以外谁都没说话。□□K仍然和汤普森站得有一段距离;莫辛-纳甘难得没有和A-91高声谈论不着调的琐事;李-恩菲尔德和春田几乎保持相同的双手抱臂的动作,偶尔看向脚下一片狼藉的战场。
只有Kar98k贴着电梯透明的四壁,她仰头看着越来越近的77层,天使城中轴实验室中央的核供能系统仍在平稳运行,间隔十几秒便发出深蓝色的灯光,透过玻璃在她的脸上拉出发亮的条带。
电梯在一次强烈的震动后停在75层,所有人当即进入警戒状态。PPK透过电梯门缝隙仔细观察,确认无人后打出“可以通行”的手势,让同伴接二连三地进入房间。
这是一个宽敞的生化实验室,房间中间红色警报灯还在旋转,而这里的人类早在发出警报的第一时间就纷纷撤离现场。实验台上还在继续蒸馏浅绿色的液体,墙角笼子里的白兔们见到人形纷纷缩到角落,害怕地眨着鲜红的眼睛。
正当她们准备走向备用楼梯通道时,头顶的红色警报灯忽然被击碎,所有人立刻找到最近的掩体躲藏起来——这里除了她们还有其他人。
“有点不对劲,汤普森,维尔德已经破坏了天使城的控制中枢,G41小队也牵制住了全部自律部队,刚才发动攻击的到底是什么人。”春田压低声音问道。
“你想说见鬼了?”汤普森的声音从实验桌后面传来。
“恐怕是的——”李-恩菲尔德沉吟道,“UMP45,是你。”
“好久不见,格里芬的各位。”
UMP45从一排贵得吓人的培养箱后现身,摘下滑稽的爱心太阳镜晃了晃,权当是对格里芬人形们打个招呼。
“有人要求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们带走指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