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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诸神黄昏 第五章 ...

  •   无数持械自律单位将一众人形团团包围,汤普森和其他十九名人形一动不动地被缴了械,排着队挨个伸出双手,被电子拘束器锁住——包括只剩下半个身体的司登;起初莫辛-纳甘试图反抗,手指刚轻轻动了动,就被拧住小臂和关节暴力卸掉了一条胳膊。
      “这是怎么回事?!浮空艇为什么又飞回了天使城?!通讯频道也一直受到干扰……”FAL眼睁睁看着电子地图上代表汤普森等人的红点一步步往回移动,直至与洛杉矶的坐标重叠,停止。维尔德的眼神暗了下去:“恐怕Aziraphale用了和我们一样的手法——先屏蔽信号,然后篡改显示屏的成像,汤普森她们被抓了。”她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不,那个东西还是不是亚茨拉斐尔,还不好说……”“马格普!能想办法绕过干扰线路,重新和汤普森她们接上通讯吗!”“有点困难,我在尝试。”
      ——维尔德的直觉总是很准,那的确不再是Aziraphale了。
      “欢迎回到天使之城,我是这里的——管家,Aziraphale喜欢这么定位自己,但是管它呢,见鬼去吧Azi!我是它的逆向工程、它的反体、它的子集、它的半身——或者随便是什么!总而言之,我是Lucifale,再一次地,欢迎回来。”

      中轴实验室超过半数的楼层遭到了严重毁坏——但却并没有达到预计的程度,核供能间爆炸产生的巨量热能、核能统统都被吸收、转化,在极短的时间内排泄到洛杉矶地表,整座中轴实验室承受的只剩下经过安全屏障减弱过后的冲击波,主体结构得以保住——这甚至不需要智能系统的运作,而是这座城市本身的设计构造在发挥作用,Kar98k在研究过中轴实验室的设计图纸和建设规划书、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就断言,即便完全切断天使之城的供能系统让其停摆,这座城市精妙绝伦的自适应结构也足以应对绝大部分的危机,将一切损害降到最低。这座汇集了人类所有尖端技术的智慧结晶所打造出来的城市,冰冷、自私、极度可怕,那用纯然的机械理性打造出来的框架和结构全然自足、极端自洽,仿佛在这座城以外的任何存在都没有意义,都不过是供它榨取营养的寄生体;洛杉矶的地表尽管用全息投影伪造成美丽的人居城市,但实际上早已寸草不生满地焦土,它成了天使之城投放垃圾、转嫁损害的中转垃圾场。
      汤普森神情凝重地透过上升的电梯望着受到重创的科技之城,它像一只优雅的怪物,漫不经心地、无声地舔舐着自己纯白躯体上的伤口,仿佛还带着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这种程度的创伤很快就能修复,它的供体实在太多了,过去的二十年、甚至更久远的时间里,它都是这样在特权与发达的光辉下敲骨吸髓、啖其血肉,在高远的苍穹之间依靠压榨大地为生。
      她们被重新带回不久前才强行闯入的中央温室,时间才过去不到一小时,这座可与天工造物相媲美的人造温室已然失去了它翠绿葱茏的仙境般的模样,到处都是金属色的一片狼藉。由于MP5破坏了天使之城的核动力熔炉,尽管已启用独立的备用供能库供能,温室的恒温调节系统仍未完全恢复工作,空旷的玻璃房里弥漫着一股叫人焦虑的冷意。温室也受到了爆炸产生的冲击波的波及,温室中最为高大的水杉拦腰折断,横卧下来直接压穿了温室另一端的钢化玻璃外罩,水杉的叶子宛如从鸟尸上剥落的羽毛四处散落;形形色色的观赏植物多数遭到了毁坏,花朵被碾碎在墙上,孤零零的枝桠黏连着颜色不明的汁液和碎片荡在空中;数十只体积小巧的万用工程机器人正聚集在外罩的破口处作业修补,犹如铁色的蜘蛛趴在透明的织网上。
      二十名人形被押到了温室上方的观察室,透过宽大的玻璃幕墙,这个位置可以将温室中央的无菌室尽览无余,显然从前到过这个位置的人身份都比她们要尊贵得多。无菌室的建筑材料比温室外罩要更加质密、坚硬,周围散落着许多树枝和钢架的断片,无菌室的外壳却全无一点受损的痕迹,室内令人眼花缭乱的仪器也仍有条不紊地无声运作。
      四个智能护理机器人将生命循环舱运入无菌室。它们走动的时候踩过满地价值连城的蝴蝶的尸体——每一具可能都是珍稀品种在世界上最后的样本,这些蝴蝶被作为取悦指挥官的玩物,和这个同样被与“物”一般无二对待着的人类一起豢养在这庞大、美丽、精致的温室里,一同囚禁了二十年,孤独与孤独相对无言,孤独与孤独相伴死去。
      生命循环舱靠近了,人形们都下意识地上前,贴着玻璃朝下看。指挥官依然在舱内持续循环更新的助眠气体的作用下安然沉睡,对舱外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生命循环舱的舱盖打开了,一阵白色气体从两侧的排气口排出,护理机器人拉过一只面罩接上输气管罩在她的脸上,几次平稳的呼吸后,指挥官缓缓睁开了眼睛——那一瞬间,不错,就在那一瞬间汤普森听见Kar98k一阵颤栗,春田的呼吸节奏出现了变化,而李,连李都失措了,她冷不防后退一步,微微摇晃了一下身子。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和她沉睡时的容颜不太一样,显然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间缝隙里发生了一些难以言说的微妙变化,或者说,只是她张开双目使得这一变化彻底显露出来——她比她们想象得年轻一些,而事实上她不应当看上去这么年轻。汤普森立马推算了一遍,要得出这个结果一点都不难:按理说指挥官现在应该接近五十岁了,而她仍然维持着三十岁左右的容貌,这二十年几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至少理应存在的衰老迹象完全看不见,她仍是她们记忆里,那个神启般的夜晚结束之前的样貌。
      她的□□好像不知通过何种途径变得和她们一样,摆脱了老去的折磨与终将一死的恐惧;可她的灵魂呢?她分享给她们的不朽灵魂尚集结于此、出于愤怒灼灼燃烧,可她的灵魂去哪里了?为什么她的神情一片空白,为什么她的躯壳空空如也?
      护理机器人已对她的行为习惯非常熟悉,围绕在她的身边搀扶与看护,让她的行走坐卧都维持在相当舒适的状态。而她像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偶,被用看不见的细线牵着四肢摆弄来去,摆放成正坐的姿势。
      她们就这样毫无阻碍地观看着,清楚地观看着每一个细节,正如过去二十年里每一个站在这座无菌室外端详珍贵的研究对象的科研人员,以及站在宽阔的观察室内凝视自己所持有的资产的匿名投资者,单单用视线就吃光了这个女人的全部。
      HK416摁在玻璃壁上的手指不断收紧,战术手套的质料和玻璃之间摩擦出让人牙酸的声响。这种声音刺到了所有人的神经,让那颗不存在的心脏也为之阵痛。
      “就像你们所看到的,这是个仙境般的处所。”Lucifale的嗓音再度响起,沙哑,曲折,带着很多意味不明的多余辅音,语汇库的调用也相当不稳定,它时而用一些古朴贵气的词语,明显残余着属于Aziraphale的部分,时而像个没有教养的地痞流氓,给一支话筒就能来一段脏字连篇的街头饶舌,“哈,只不过拜你们所赐现在有一大半变成了一坨狗屎!投资它的先生女士们可要叨叨个没完,烦人的狗东西!”
      “这家伙听起来这儿不太正常。”莫辛-纳甘抬起被铐住的双手指了指脑袋。
      “它吃进了一整包蠕虫病毒——想想看你喉咙里被塞上一坨裹了活苍蝇的屎之后你还能上台演讲吗?”
      “肃静,肃静,女士们!”
      Lucifale自然很不满意汤普森和莫辛-纳甘在它说话的时候窃窃私语,两人的拘束器随即放出电流,汤普森和莫辛-纳甘像癫痫患者犯病一样猛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直到两人嘴歪眼斜横倒在地,Lucifale才在其他人形无可奈何的咒骂声中满意地结束它的报复。
      “A.A.女士来到洛杉矶天使之城之后,我们为这位尊贵的客人——有史以来收购价格最高的实验体!你永远猜不到买进这个女人的时候花了多少钱,买到她之后又花了多少钱!——准备了最优渥的起居条件,世界上设备最先进的无菌室、造价最高昂的温室花园……还有各种花里胡哨的观赏植物、罕见得要死的珍稀蝴蝶,任何有可能讨她欢心的东西都从全世界各地运到这里,堆满了整个第三仓库!
      “——不过,Azi认为这很值得,那些主人们也认为值得,毕竟,一个珍贵实验体必须要维持健康的心理状态,不是吗?数据表明心情愉悦能让她的大脑更容易适应各种实验——呸!关我屁事,在我看来,弄这么多玩意儿来取悦这个女人根本就是吃饱了撑的!那么多蝴蝶也不如一把钢刀在打开这女人的脑子的时候好用!给我一把锤子,我现在就把她的脑髓液全搞出来,轻轻松松!”
      Lucifale的言语方式反复不定,深层结构的映射显然出现了障碍。它有时做出条理清晰的陈述,有时则毫无逻辑地挖苦、辱骂,而成为它嬗变的话语中心的女人对此充耳不闻,正在护理机器人的帮助下进食——口含漏斗,匀速、缓慢地灌入调配好的流质食物,营养均衡、易于消化——研发人员保证口味一定很好,只是她没有味觉,除了她别人也不愿意尝试,因此无从得证。她面无表情地接受这种喂食方式,正如她没有一丁点反抗地接受了这种二十年如一日像动物一样被饲养的生活。
      G41垂着头一言不发,长长的刘海遮盖下,她蓝色的左眼悄无声息地在刹那间变成了猩红;发生在同一个刹那,她的拘束器骤然变沉下坠,G41尖叫一声,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拘束器带倒在地,钢铁义肢也愣是生生弯折下来,突然获得磁性的拘束器死死地吸附在地面上。G41试图挣扎,却始终趴伏在地上无法起身。
      “噢噢,这位小姐,失礼了!”Lucifale把嗓子掐得又尖又细,“不过您要是再动一动,我就拧断你脆弱的脖颈——咔嚓!哈哈哈哈!”
      “冷静一点。”李双手握拳,即便被拘束着,也仍旧站得笔直,“都别再动了,这个空间全部受控于Lucifale,我认为我们现在最好的做法是,保持安静,姑且听它说下去。”
      “是的!听听!这位小姐说话多么讨人喜欢!”Lucifale高声称赞道,蓦地语锋一转,“但我不喜欢你昂首挺胸鼻孔朝天的样子,傲慢的英国佬!”
      李的拘束器里忽地弹出两根记忆合金索,飞速舞动着发出细微的嗡鸣,人形的视觉系统尚未捕获到运动轨迹,合金索便一左一右击穿了李的膝盖。李猝不及防跪倒在地,两根合金索又迅速收缩,回到了拘束器内。
      人形们终于不再说话,也不再有任何动作,只是满心愤恨地陷入沉默——甚至无法锁定这个遭人愤恨的对象的实体,它的惹人厌恶与上帝的仁慈一样无法触摸。Lucifale便继续自鸣得意地讲述,而由于它不再被频繁打断,它的讲述也越来越沉稳流利,更多地表现出它的反体Aziraphale的作风。
      “如你们所见,我们竭尽所能为A.A.女士量身打造最安全、高端的居住环境,希望她能维持良好的心情和健康的身体。起初,A.A.女士也依照协约配合我们的一切临床实验,这是协约中规定的她的义务,而她是一位恪守契约精神的文明人,值得我们每个人尊敬。
      “噢,当然我们的实验不遵照文明人的准则和禁忌,你们不会想知道我们做了些什么的。看着她,看着这个对象,你们也很难从外表上判断她身上具体发生过什么,对不对?她看上去完全不曾老去——那是自然,这是值得骄傲的技术性的成功,是上帝也会为之惊叹的馈赠。她的细胞、血管、神经的状态与年轻人不相上下甚至更好,身上的每一个器官、组织的氧化衰老速度也远远低于人类的平均水平,我们推测她的寿命将是人均寿命的一点五倍,而她的肌理切片、血液样本简直就是艺术品!
      “她是个奇迹啊!她的每一寸血肉,都流着黄金!”
      Lucifale用一种近乎呻吟的语调陶醉地诉说,倏然间又话锋一转。
      “——除了她的大脑。”它的语气像是提及了什么臭不可闻之物,嫌恶之情溢于言表,污泥一般吞噬了它方才表现出来的属于Aziraphale那种冷静、克制的态度,“她那颗脑子是她浑身上下唯一的‘原装品’了,老土、过时,却该死地像石头一样坚硬!哈,但凡你们叫得出姓名的国家领导人——不管自己身后那块小地皮供不供得起那点儿野心,都热切地想把她脑袋瓜里那颗与众不同的脑子搞到手!但也只有大脑——大脑之外,她身上的所有部分研究员都已在显微镜下看腻了,只有她的大脑,始终是个带锁的谜。”
      一阵粗糙刺耳的电流音过后,Lucifale的声音又变了。
      “或许是我们的实验给予A.A.女士太大的压力,她采取了一种自我保护措施来逃避实验——也就是人类称之为‘人格分裂’的精神病症。”
      就在它再一次改变态度之前,春田的通讯器里也流过一阵同样的杂音,她不动声色,低垂目光,一边分神听着Lucifale的滔滔不绝,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谢天谢地,终于接上了一个加密频道,干得好,马格普——听着,我不知道是谁恰好接取到这个随机信号,别出声听我说,我是FAL,我知道你们眼下面临什么样的境况,但是要撑住……”
      “事实上我们调查过A.A.女士的家族病史,她的父亲年轻的时候也罹患过这种病症,这是可以预计的,我们对此表示理解。”
      “‘可以预计’……?你们还……‘表示理解’?”汤普森终于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Lucifale的用词。“厚颜无耻。”连李都皱着眉低声斥骂。春田也面色微冷,看上去和其他人形一样为Lucifale的无耻言辞压抑着愤怒,而事实并非如此。
      ——“洛杉矶东南方向三百公里外有一架米-24HIND武装直升机正在朝天空城靠近……我们无法确认对方的身份和意图,但这说不定是个机会……总之,眼下先拖延时间,别让Lucifale注意到这架‘雌鹿’。”
      “通俗点来说,A.A.女士分裂出一个人格保护自己逃避现实,不过这个人格是全然空白的,与其说是人格分裂,不如说是她在主观抹除自己的人格——没错,显然这种说法更为准确。”
      “一切从与实验联系最紧密的知觉——也就是从失去痛觉开始,接着失去感情、失去记忆,随之失去言语能力,认知出现障碍:总而言之,对实验有价值的一切都被她自己抹去了,她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和记忆,也没有知觉的空心人。原本人格的一切意识都从表层下潜,陷入深眠状态,无论如何刺激都没有反应。除此之外,研究员的观察记录显示,她的自主意识的丧失也日渐严重,连最基础的生理本能也逐渐变得模糊,进食、便溺,甚至睡眠,都需要全天跟踪监管并在护理支援系统的帮助下才能进行。”
      “怎么会这样……这太过分了……”蝎式仅剩的一只眼睛睁得很大,眼尾皮肤上的裂纹随着这个动作不断扩大,蔓延到鬓角,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无菌室里刚刚结束漫长的流质进食的女人,“你是说,你们把我的指挥官,折磨成了一具没有记忆、没有感情,甚至没有自主意识,连咀嚼都做不到的行尸走肉了吗?!”“很遗憾,这也不是中轴实验室想要的结果。”Lucifale的电子合成声里像意大利面拌肉酱那样拌着一丝嘲弄的笑意。“虚伪!!”
      “太迟了……汤普森,我们来得太迟了。”MAC-10低头怔怔地望着温室,她低微而迷惘的呢喃刺痛了在场每一个人形的神经,“这已经不是我们的指挥官了,这根本就不是那个人啊。我看着她的感觉,就和看着脚边的蚂蚁没什么两样……我是怎么看待一只被踩死的蚂蚁的,就怎么看待她——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MAC-10露出惊惧而痛苦的表情,她后退,缓缓蹲下,开始揪扯自己的麻花辫,像要撕裂什么不该存在之物一样撕扯着,绀青色的头发一缕一缕掉落下来,打着卷落在地上,留下一个突兀的断裂的样子给人看,“我在怜悯我的指挥官啊!!这怎么可能?!那个人什么时候需要过我的怜悯?!!”
      “那你就怜悯她啊!”Kar98k一手扣着MAC-10的后脑勺用力把她摁到玻璃幕墙上,她的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Kar98k的额头抵着她的,她在她耳边急促地喘息着,嘶哑地尖叫着,“你看着她!你好好看着她!就算她不再是指挥官、不再是我思念的那个人、不再是任何东西任何存在,她也是你我所有人二十年来的彷徨和堕落!”Kar98k回过头,凌厉而疯狂的眼神像薄而锋锐的刀片从每个人的脸上剐过去,每一下都猩红带血,她们明知道那恨意并非冲自己来的,却下意识地选择避开那令人战栗的视线,“看见了吗,是我们二十年的浑然不觉和胆小懦弱让她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们自以为在人类社会里艰难求生的时候,她在人类社会之外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她一字一句地咬碎了所有人形心智核心里某个部分,那个部分因年久失修而泛黄枯脆,对于人形来说过于柔软,“——我们每个人,每一个,都对此负有责任。”
      ——你对此负有重大的责任。
      Kar98k的话让OTs-14在那一刻想起来了,她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回答。
      放眼望去,遭到损毁的满目绿茵像是一幅昭示着某种被召唤至此的过去的图景。这些植物、这里的设施,甚至室内的空气,都散发着一股造价高昂但十分脆弱的气味,它们与苍穹云霞比邻而居,借此远离沉痛的大地,远离孕育着它们悲切宿命的根系。

      【没有战争,人类的未来会不会更好呢?那样的问题,我无法断言。
      可我是战术人形,我是为了战争而生的。如果没有战争,我就不会被创造出来,那我不就无法遇见指挥官了吗?
      无法同您相遇的未来,比一切战争都更加惨烈,对我来说毫无希望可言,这一点,我无比确信。】

      看啊指挥官,您所期望的、日夜为之祈祷的、一生为之奋斗的、和平的未来,没有战争,却仍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无声流血,也不存在任何获救的希望。
      在您甘愿孑然一身客死他乡的时日里,也没有任何一个士兵能够荣归故里,没有。

      OTs-14明白,宿命和根系是种在心里的东西,过早地和灵魂缔结了关联,是无法剥除的,不论使用什么手段,不论时间过去多久;不论二十年来有多少人夜以继日地思念她、又有多少人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选择走一条再也不会通向她的所在的道路,最后的最后,她们终归会发现她依旧存留在那里,就像为光所照耀的实体才能得以显形,就算朝着阴翳一路狂奔也无法逃离她的映射。
      OTs-14走到跪坐在地的MAC-10身边,被铐住双手让她觉得很不方便,不过她很快就适应了。她把MAC-10的辫子解开,用手指温柔地梳拢她的头发,抚平那些被扯断翘起的发梢,重新编起辫子。
      “站起来,英格拉姆。”她轻轻地说,“你是她的枪,不能轻易弯折下去。
      “‘枪要有魂’,不是吗?”
      二十个鬼魂的心同时被震动了。
      “就算只剩最后一颗子弹,你也不该忘记你是什么。”
      “我是什么……我是……”MAC-10恍惚地喃喃,OTs-14一拉,她就站了起来,踉跄了一下扑到玻璃幕墙上,用近乎贪婪的目光盯着下面的温室。
      “我是枪。”
      二十个鬼魂的心同时发出嗡鸣。
      她们浸泡在二十年和平世代的泥泞生活里,已经太久没有说过这句话了。

      “我是那个人的枪……我是她的枪啊!!”

      ——“因为你是她的枪。”
      在被竞争者问及,究竟为何能如此镇定、如此有把握说服她的时候,AUG想了想,做出了这样的回答。竞争者一愣,苦笑道,这算哪门子的理由。
      “你是她的枪,你就是她希望的样子,哪怕你不承认,最终的最终,你们的灵魂也仍旧彼此接壤。”
      古老的银十字架压在AUG厚重的修女服上,竞争者看在眼里,觉得颇有点肃杀;AUG的头发与肌肤的颜色都太浅了,好似随时都会淡到透明消失不见。
      “你仿佛在说,你并非她的枪。”
      “的确,我不是。”AUG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她好像一直都在等人问她这个问题,而此刻她等到了,于是终能宣言出口,“你们终其一生都在追逐她的路途上,循着她的足迹望着她的背影,哪怕伤痕累累也在锲而不舍地向前奔跑;而我,只是确信无论在尘世的路途上多少次擦肩而过、背道而驰,她也一定会在终末的尽头等待我。
      “只有在永恒与静谧的死亡中,她才会真正与我相遇。”
      “你这说法,听起来倒让人忍不住羡慕你了。”“毫无必要,我们只是选择了不同的向度罢了——事实上当我与她的坟碑对坐二十年后,我也才堪堪想明白我与她的关系。”
      “哦?你与她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保护者,为我免除面对不朽带来的恐惧,因为她的存在足以验证‘不朽’本身。”
      “真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竞争者摊了摊手。
      “不明白也没关系,我就是这个样子——那么,我的提案,你考虑好了吗?”
      AUG抬起眼睛看向竞争者,她的神情仍然带着圣徒式的漠然和肃穆,然而竞争者却刹那间被无形的威慑力压迫得呼吸一窒。竞争者的视线慢慢地,慢慢地滑落下去,以极微小的幅度移动着,避开了AUG的目光——这是她在政坛无以计数的谈判会晤中,遭遇让她感到异常压力的对手时才会采取的动作。
      她盯着手边的镶宝钢笔笔杆上美丽的不规则纹路,又瞥了一眼压在钢笔下面等待签名的文件。
      一直双手抱胸靠在墙边的□□终于插话了:“竞争者,你知道的,就算你指使UMP45她们去捣乱,再怎么千方百计拦着汤普森不让她们去救指挥官,她们也会一次又一次去闯洛杉矶那座飘浮在空中的城市,不要命地和国家机器对着干,制造你最不想看到的局面直至不可挽回——但凡那个人还活着,只要她还在呼吸,她们就会单单为了一个再和她见面的机会拼上一切决不收手。”
      竞争者苦笑着叹了口气,想要开口辩解,却仍是什么都没说。
      AUG握住了胸前的十字架:“你应当明白,想要一劳永逸地摆平这件事只有一个方法。”
      “我当然明白。”当AUG开始指称“唯一”的时候,竞争者的口吻就有些暴躁了,“倘使我能毫无后顾之忧地让她消失,我早就这么做了——但她是中轴实验室、整座天使之城以及背后的利益集团最重要的实验对象,这不是我可以插手的事。”
      “你二十年孜孜不倦苦心经营,为了你口中‘更好的世界’你可以不择手段——如今连一个搁置了二十年毫无进展的实验计划都摆不平,你不如趁早退出政坛回西班牙开几家美术博物馆养老比较好。”□□的建议听上去尖酸刻薄但又十分中肯。
      竞争者一时语塞,接着,她微含怒意地瞪了□□一眼:“要不是你们两个紧跟着汤普森之后也去洛杉矶逛搞什么秘密调查,毛瑟和汤普森就不会闹出那么大动静了——我怎么不知道偏偏是你们两个突然变得爱凑热闹了?”
      “汤普森第一次去洛杉矶就直接进了回音公园,她的行动目的性那么明确,洛杉矶怎么会毫无察觉?加派自律单位巡逻和监控是自然的,况且第二次汤普森带着毛瑟,你指望毛瑟和汤普森一样好骗?她不会什么都发现不了的。”
      竞争者没好气地挥挥手,不想再听□□的分辨:“中轴实验室愿意把这个计划搁置二十年自然是有其原因的。我调查过,二十年来他们始终没有放弃对拟似人脑技术的遗存文献进行追讨——那部分文件作为帕斯卡的私人财产受到一份秘密国际公约的保护,而内容究竟有没有涉及到核心技术都难以确定;16LAB和军方参与过这个项目的人员全部清洗过身份抹除了全部档案,但他们如今是否尚在世界某个角落里隐姓埋名地活着可就不好说了;作为交换被交易出去的指挥官是天使城保留下来的仅存的技术资产,他们绝不会轻易放弃的。”
      □□皱了皱眉:“你认为中轴实验室仍然有机会依靠指挥官重新开发拟似人脑吗?”
      竞争者露出一个雍容而又冷酷的笑容:“我认为只因过去了区区二十年就敢断言‘没有’的人未免太过天真了。”

      ——“拟似人脑实验是天使之城众多实验中期待值最高的一个,潜在价值不可估量。即便技术部和研究部都一度提出放弃A.A.女士的实验——不得不承认中轴实验室每年四分之一的经费都花费在了这座温室里,着实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但是这座城市的主人们仍然不愿意放弃。天使城二十年如一日地在A.A.女士居中的温室里投入大量资金,就是期望有朝一日能找到重新开发这枚素体大脑的机会。
      “——事实上,不久以前我们确实发现了这样一个机会。”
      Lucifale说出这段话的时候,再怎么满心厌恶、对眼前的一切充满愤怒的人形也不得不安静下来仔细听他说话。
      OTs-14眯起了眼睛:“果然……你处心积虑活捉我们,是因为我们对你,对你身后的主人们有用。”
      “这位小姐是至今唯一一位还在进行思考的,我向您表达敬意和问候。”Lucifale的人格模型似乎在长时间的对话中渐渐稳定了下来,它的声音依旧嘶哑难听,但不再使用粗俗不堪的措辞,语流也不再破碎,它使用有礼貌的词汇和温和的语气,但时时掩饰不住它面对一群型号老旧的战术人形时由衷的鄙夷和嘲讽。
      “你为什么不干脆说出来呢?指挥官的人格尚有恢复的可能性,是吗?”
      “没错——当然,这是一个初步的结论。”
      “真的吗?!”闻言,汤普森的声音都变了。Kar98k则远没有那么激动:“它的话并不可信,闪电。”
      “的确,它不可信,但是对于这座城市来说,我们也没有让他们编造谎言的价值——我们不过是一堆在人类社会的阴暗角落里苟且偷生的废铜烂铁罢了。”
      “我赞同闪电。”李不动声色地说着,目光始终追随着在温室里走动的指挥官——她结束了进食,下一项护理日程还没有开始,护理机器人为她换上了厚重的隔离服,她被允许离开无菌室,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满地狼藉的温室里,“坦诚对话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要是天使城能给予我们有效信息,那么我们进行适当的配合也未为不可。”
      李的话总是能轻易说服别人,大多数人形都点头表示赞成,末了,Kar98k叹了口气,通过了这个决议。
      Lucifale夸张地提高了声调,恨不得鼓起掌来:“很高兴我们达成了共识,女士们,你们做出的明智决定着实令人欣慰。”
      “那么,那个契机是什么?你又想要我们做什么?”
      “事实上,一年前,一名CIA特工人形被内部处决了。”
      Lucifale意味深长地说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汤普森顿时浑身僵硬。
      “而那天护理机器人的播送程序出了点不幸的故障,原定每日例行播送给A.A.女士的晨间新闻,变成了天使之城对策部当日的机密信息往来汇总。而当A.A.女士听见那名特工被处决的公告后,她的脑电波监测成像终于出现了正常人应有的反应和变化——十年来,研究员一直对着她异常恒定的α波和δ波发愣,但是那一刻,β波出现了,那一刻各台设备上出现的检定变量超过了十多年来的变量总和——我们有理由认为,CIA特工人形的死刺激到了A.A.女士的深层意识,她的原人格理论上仍存在被唤醒的可能。
      “接着,我们调查了这个CIA的特工人形。”
      Lucifale又开始在陈述时发出若有若无的笑音,那种压制在喉咙深处微微震颤的、不怀好意的低笑。
      “CIA的机密信息库显示这名M16A1型号的前战术人形就是A.A.女士在格里芬时的旧部——这也是我们第一次取得A.A.女士部队相关的讯息。二十年前格里芬解散的时候,依照与A.A.女士的协约,隶属她独立部队的所有人形的识别码与档案都悉数销毁了,天使城可是一直都迫切地期待与诸位见面。”
      春田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李拉住了她的衣袖她才勉强没有跌倒:“我们之所以能逃过战后第一批战术人形整编,没有被剥除武器烙印,之后二十年都没有暴露,居然是因为,指挥官用协约保住了我们吗……”
      “春田,这很好理解,二十年前第一次整编筛查严格得几乎滴水不漏……”李低声安抚道,“能顺利逃脱我们谁都觉得不可思议。”
      “二十年里我们有多少人都觉得自己忍辱负重摸爬滚打,终于羽翼丰满、势力壮大,可以为所欲为了,可结果呢?要不是指挥官做出的牺牲,我们如今会是什么样子?”春田反手扯住李的袖口,痛苦而急切地对她说,“在哪座工厂的流水线上被肢解利用,还是在哪个地下妓院里对流浪汉张开双腿?李,你说,我们会怎么样?!”
      “春田,春田,你冷静些……”李不明白春田为什么会忽然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实在很少在人前流露出如此脆弱不稳定的姿态;春田靠在李的身上,渐渐平静下来。FAL每次建立黑域发起通讯,春田的通讯器里都会爆出一股电流和超出上限的巨大干扰音,让她的耳膜和半边脸颊剧烈地疼痛,她不得不借着那番情绪崩溃的矫情说辞来遮掩自己的异态。
      ——“我是FAL。米-24距离天使城已不到五十公里,它正在以330公里每小时的平飞速度向天使城南侧接近,我不清楚它能不能快速突破天使城的外部防御屏障,但切记不要轻举妄动……”
      Lucifale没有理会春田,而是继续M16A1的话题。
      “我们调查了M16A1这名CIA特工人形的行踪,有一项不在审批范围内的异常记录,就是她曾在被处决前去过三藩市的日落区。但是她进入三藩市之后的云图记录都通过某种技术手段以超规格的云图损毁为代价被抹去了,无法读取。”
      汤普森觉得自己面部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隐隐地抽搐。
      “因此,抱着碰运气的想法,天使城决定将A.A.女士带去三藩市,看看是否能有所发现。起初遭到了研究员们的强烈反对,A.A.女士在无菌室生活了二十年,□□也经过了各种抗氧化技术的改造,她的免疫系统已退化到了连初生的婴孩都不如的水平,唐突放她到外面肮脏不堪的世界太危险了,一丁点病毒和细菌对她来说都可能是致命的。然而经过主人们的商讨,仍然决定带A.A.女士去三藩,但凡有一丝一毫唤起她原有人格意识的可能,那么多大的风险都值得承担。”
      汤普森觉得自己快要吐了,她想假若Lucifale有眼睛的话,它一定正用歹毒的眼光注视着自己,看着自己如何一步步被它陈述的事实击垮。
      “于是,在给A.A.女士注射了免疫血清并采取了全面的保障措施之后,我们把A.A.女士带去了三藩市——不出所料,再大的风险都是值得的,因为她在日落区和某个人形擦肩而过之后,表现出了明显的情感波动,甚至还和那个人形进行了简短的对话,推翻了我们十多年来对她语言能力丧失的判定:我们再一次确信,她的原人格可以在特定条件下被唤醒。”
      “日落区,某个人形……”HK416的视线缓缓转到汤普森身上,紧接着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是的,那个人形就是这位女士:汤普森M1982A1战术人形。”Lucifale宣布她名字的口吻仿佛在宣读彩票头奖的得奖名单。
      汤普森感到自己像被摁进了深水之中,曾经在FP-6的酷刑里体会到的漫长得淋漓尽致的窒息感再一次淹没了她。
      她眼前的火光熄灭了,那个走到门边的人的轮廓消散了,她隔着一盏灯火的手势支离破碎,她甚至没有一如既往道出那神启般的永诀。二十年里既折磨着她也支撑着她的那些东西一瞬间烟消云散。

      之后呢?
      剩下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汤普森根本回想不起来那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宽阔的街道上,有个女人和她擦肩而过,甚至还和她说了话。说了什么?

      【看着点路!
      抱歉……抱歉。

      汤普森头痛欲裂,她扯着自己的头发声嘶力竭地哀嚎。
      那就是时隔二十年的重逢啊!那就是她对指挥官说的话啊!
      她二十年的辗转反侧都在那个擦肩而过的刹那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那一刻,汤普森心里甚至是怨恨的。
      指挥官为什么不拉住她?为什么不多和她说几句话?哪怕再多一个眼神,她就能注意到,她就会发现她,她就能带她逃离这个把人生吞活剥了的仙境般的温室,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不会再让她回来过这种毫无尊严的生活。
      “为什么……”汤普森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像是被香烟和酒精摧毁的,又像是被意义崩解后的岁月所磋磨。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开口?为什么她不求救?
      为什么她一再地从她的面前离去,只留给她命中注定般的仓皇和痛苦?
      汤普森想要一个答案,迫切到五脏六腑都剧烈地收缩震颤,可是游走在温室里的那个女人眼神空洞,知觉缺失,恐怕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了。

      “汤普森她们很快就要行动了,留给你仔细思虑的时间并不多,我就在外面,等候你的答案。”
      AUG在竞争者沉重的凝视里淡定自若地站起了身。
      “我的要求只有一个,让指挥官安息,把在无主之地永眠的安宁还给她。
      “那毕竟是她唯一的愿望,不是吗?”
      AUG的背影被关在了一扇门扉之外,竞争者松懈下来,陷在柔软的高背椅靠垫里。她望着贴金彩绘的天花板出神,却困惑于自己为何迷惘。自从她得知指挥官还活着,那个女人的幻影就不再在她神伤的时候出现了,她不再站在她的身边,含着高深莫测的笑意凝视她所做的一切。
      竞争者依然怀疑:她真的要就此远去了吗?她又是真的依然存在吗?
      可她不会永远存在的,再过二十年、四十年、六十年,她的天命与消亡都将与世间再无干系。
      只不过竞争者惧于质问自己,在她消亡之后,自己是否真的能获得自由;在她消亡之后,一个更好的世界是否可以重新被赋予意义。
      竞争者心想AUG说得没错,想要实现“一个更好的世界”的理想,那个女人就是最有力的筹码——在过去的旧世代里,她是一颗用以建铸的基石;在新的世代里,她成了交易局里的筹码。不管是基石还是筹码,竞争者所向往的世界最终都与她息息相关。
      竞争者甚至对此已经感到了无端的厌倦。
      放我自由吧,指挥官。竞争者在心中哀叹。
      如果你要安宁,那我就给你;把自由给我吧——否则你赐我这野心勃勃的灵魂又有何用?
      她听见自己在哀求。
      放我自由。

      “基于对A.A.女士两次重要的情绪波动的分析检定结果,中轴实验室希望诸位隶属A.A.女士旧部的人形也参与到实验里,与我们合作,唤醒A.A.女士的原人格。”
      ——当漫长的铺垫过去,Lucifale总算道出了真正的意图,大部分人形都已经失去了继续解析运算的能力,大量冲击性的讯息让她们的心智极度疲惫,甚至不愿意应对接下来的外界输入和刺激。最终,Kar98k也只是面色惨白地咬着嘴唇,勉勉强强吐出一个单词:
      “绝不。”
      Kar98k的拘束器骤然爆起一阵蓝色的电光,她四肢僵直了一瞬,连声音都没发出来,就直挺挺倒在地上,一种速效的变异病毒让她的声带骤然紧化,她没法出声,只是愤怒地张着嘴,然后徒劳地掐住了自己暂时失声的喉咙。
      “这位女士的回答令人遗憾,有人有更好的答案吗?”Lucifale优雅而恶毒地询问。
      一阵沉默过后,PPK蓦地发话了。“汤普森,毛瑟现在不能说话。”她没有用那过分娇媚的声腔,语气克制而冷淡,此时此刻听起来异常残酷,“你代表我们做决定吧。”
      汤普森觉得PPK好像看穿了自己二十年的心事,毫不犹豫地在这个时候往她满目疮痍的心上再捅一刀。
      □□PPK冷漠而漂亮的眼睛仿佛在说,这是你的过失,你得为此负责。
      ——很好,假使她愿意为此负责,谁来为过去的二十年负责?
      汤普森觉得自己说这话的资格早就被剥夺了,语言系统生成每个音节都受到了阻滞,有一股力量企图把话语扼碎在她的喉咙里,棱角锋锐的破片把她的声带剐得鲜血淋漓。她用上呕吐的力道才把那些七零八落的音节拧到一起,裹在铁锈味的唾液里推挤到口腔,利用最后一点惯性把它们攥紧、喷射出去。
      “我是,她的枪……”
      “抱歉,您说什么?”
      Lucifale傲慢地装作没有听清汤普森从齿间艰难研磨出来的只言片语。汤普森感到Lucifale加大了对她心智连接端口的入侵强度,她许多年都没能得到更新优化的心智防壁在Lucifale密集的高强度攻击下摇摇欲坠。
      可是她,还有她们都秉承着那样莫名其妙的信念,认为自己“老旧、过时,但却好用”,因为她们来自过去、属于过去,亦徒劳地坚信着一切刻骨铭心的过往都是为了未来而存在的,不论被剥夺到什么地步,她们都始终靠着一种贯穿过往的信念越过漫长而黑暗的光阴,越过泥泞而孤绝的人世,越过一切不知所终的彷徨与困苦向前迈进。
      唯有那种信念不可殒灭,唯有那句誓言不可忘却,唯有那个被赐予的灵魂不可被剥夺。
      “我是她的枪……”
      汤普森觉得自己的心智犹似在经受灼烧,组件过热模块即将熔毁,她的脑子里充斥着报错和警告的混乱声响,遥遥共振到鼓膜上,听起来像是咕嘟咕嘟快要煮沸,她一张口,眼、耳、鼻、喉便同时汩汩涌出鲜血。
      “我绝不……背叛她。”

      一阵暴风骤雨般的轰击与天使城的重重防御壁渐次崩碎的巨响轰然降临之前,春田猛地扑上来摁倒汤普森,大声喊道:
      “全体卧倒!!”

      “我认为还有一件事需要确认。”“你指什么?”“假如按你说的,国家机器如此执着于拟似人脑计划,那么他们知道那枚孤品芯片就在毛瑟的心智里吗?”
      突如其来的发问一枪击中了被忽略已久的关键盲区,一阵什么东西碎裂开来的突兀声音在竞争者的会客室里空荡荡地回响。三人面面相觑。
      “在我看来……”竞争者迟疑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断,“恐怕不知道——或许这枚芯片的存在本身尚未大范围暴露。当时有关这项实验的具体记录应该都被销毁了,即便只是为了自保,16LAB也理应采取这方面的措施。”
      “那这就是另一个好消息了,你手里又多了一个重量级筹码,不值得高兴吗?”AUG摘下了她的十字架,拉下修女服厚实的头巾,鬓边常换常新的白雪花从阴影里脱露出来,折过一道黄昏时分迷离的夕照。
      “现在我们来谈谈,你能给我们什么装备下场?”

      米-24HIND武装直升机的机枪吊舱里配备了一挺12.7mm四管加特林机枪、两挺7.62mm加特林机枪;短翼下武器挂架搭载火箭发射器,每个发射器携带三十七枚57mm□□,除此之外还配备反坦克导弹和常规炸弹若干。从竞争者那里得来的国联通用识别码使得这架“雌鹿”未受到任何拦截,畅通无阻地进入了洛杉矶上空天使之城的空域。
      第一轮围绕天使城中轴实验室的低空投弹将周围的安全保障设施尽数摧毁,第二轮诱饵弹接连发射吸引地空火力,使用制导打击逐一炸毁α反制系统的运行基站,77层温室彻底暴露在米-24的攻击范围内。□□动了动手指,将一颗航爆弹送往那在阳光下多棱镜一般折射着璀璨光芒的外罩,重金打造的温室炸开了大口,透明材料的碎片四处溅射宛如巨大而锋利的浪花。
      米-24的中央步兵座舱舱门打开,气流逆卷,AUG一手持枪一手抓住绳梯纵身一跃,穿过无数璀璨如落雨的光花飞屑,降落在被彻底毁坏的温室废墟里。她跳下绳梯攀住水杉树的残缺枝干和倒塌的柱子钢架,两次腾挪就轻松落地。AUG一把将身穿隔离服的女人从地上带起——她得以在这场火力凶猛的轰炸中毫发无损全亏了这身造价高昂的隔离服,AUG敢断言这一身衣服的技术投入超过任何一个国家一整年的军费预算——AUG反手拔出突击刀,横在了她的喉头。
      “不许动。”
      她轻轻地翕动了一下嘴唇,那些自律机器人堪堪抬起的枪口就又齐齐压下去了。
      整座高层观察室塌落下来,玻璃幕墙碎成齑粉,汤普森吃力地把一块扎穿了自己大腿的钢化玻璃顶起,拉住莫辛-纳甘递给她的手,才勉强从天花板的残片下爬出来,她整张脸血流如注惨不忍睹,莫辛-纳甘忍痛咳嗽了一声——她的胸前也有一个小口径的血窟窿,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穿透后留下的,打趣道,嘿,你像个刚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汤普森刚想啐一口骂回去,就看到挟持了指挥官站在温室中央的AUG,一时间竟震惊得语无伦次:“斯泰尔?!我操……!你他妈的在做什么!!”
      AUG毫不理睬,她甚至都没等其他人从废墟地下爬出来,因为她根本不在意她们。待到米-24再一次降低高度,将绳梯移动到她身边,她立刻挟着人质攀上绳梯,一边快速上升一边透过扩音器宣读早就拟好的文书内容:
      “致洛杉矶天使之城中轴实验室:国联秘书长、意大利代表议事官维罗妮卡·马德拉索-加雷特宣布对此次人道主义救援行动负责,关于SS级实验样本A.A.的一切事务请与维罗妮卡·马德拉索谈判协商,凡涉事人形均须立即释放,否则我方亦不保证A.A.的人身安全。”
      “这家伙是明抢吗……?!”汤普森瞠目结舌。“我怎么不知道斯泰尔会下场……”Kar98k在李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仰起头盯着逐渐远去的AUG和指挥官,“她从头到尾都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MAC-10艰难地直起腰,把被观察室顶梁砸昏过去的A-91拖出来:“竞争者的意图我怎么也看不懂,UMP姐妹也是她派来的,她到底想干什么?”
      “重复。国联秘书长、意大利代表议事官维罗妮卡·马德拉索-加雷特对此次人道主义救援行动负责,一切有关……”
      “现在不清楚,或许以后也无从得知,但至少目前来看指挥官是安全的。”李给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陷入沉默的结论。
      她们站在一片碧绿与灰黄色交织的废墟里,耳边是Lucifale再度功能性失控后不断发出的刺耳噪音和AUG用扩音喇叭反复播送的宣告。她们仰起头,望着AUG和指挥官迎着冷色调的光流缓缓升高的图景,就像一颗新生的星星,被主神轻轻挂到了天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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