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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章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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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正值腊月。
平时灰突突的哨楼经过一夜大雪,即被掩盖成了银装素裹的堡垒。边岗里破例点了个烧火盆子,一个小兵出来将燃尽的炭灰泼在地上,再抬眼即望到视野尽头凭空出现了个细长条子似的人,正马不停蹄的奔赶过来,远远看去像极了攀爬在白茫茫田野上的一只不起眼的虱子。
那人骑着马由远及近赶至城楼底下,冲上面几个持枪以对的哨兵拍了拍后座,对方会意,连忙放下大门。
再进门即被拦住,几个人蜂拥过来围住,七手八脚将他马背上驮的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卸下,边嚷嚷道:“你小子倒是长了颗豹子胆儿,滦西地界这会正打得热闹,还敢单枪匹马的过去捡落,这回都得了什么好东西?”
他睫毛上压满雪片,下了蹶将口袋捞底儿朝地一抖落,稀里哗啦倒出好些东西,任几个兵蛋子一哄而上。自己却蹲下从中拾出好些书本,又抽了根细麻绳系了个十字扣,然后裹进怀里,牵马要走。
就有人叫住他,道:“哎袁鸣城。”
他回过头来,听那人道:“你说邵师长这都带队在外打一个来月仗了,我哥他们……到底啥时候能回来?”
虽然已经是正午时分,稀薄的太阳打到身上感受不到分毫的暖和,袁鸣城翻身上马,又望望天,道:“快了,马上过年了,过年……有谁不回家的。”
他沿着河道往里走,满眼里到处都是雪色覆不住的焦黑。
时隔这么几年,高远县早已面目全非,当年众目盯俏的聚宝盆如今豁出一道口子,先是赵清湘集结东南地区的两派势力成立起救国集团,打着统一救国的旗号前来征伐,这两年没少跟他们起了冲突,几场硬仗下来几乎两败俱伤,各自偃旗息鼓的空当儿上却被突然空降的梁寿山捡了便宜,将姓赵的打到更远的南部不说,还占据了一半的高远,把胡司令逼到了县北坐镇,中间拦着条护城河,河沿上皆站满了守卫兵,隔着三米来高的铁丝网针锋相对。
袁鸣城勒了马停住,遥遥望了眼对岸那残破的砖墙,那里是以前他和张芦鹤曾暂住过的军营,那场大火的痕迹仿佛时代的烙印,依然在原地鲜明不安的躁动着。
他吸了吸鼻子,伸手去背心里又摸了摸那枚贴肉挂着的金币,而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杜书朝在县城沦陷的时候就搬离了原址,现与几十口人家寒缩在一条胡同里。袁鸣城进来的时候他在家里拼了桌子,坐在一旁看着几个孩子写字,身边堆着个小火炉,鲜红的火舌舔着锅底,冉冉升起的水汽氤氲了玻璃,让人不觉有些温热的惆怅。
杜书朝抬眼看见他,忙起身摘了扫帚帮他拍去背上的雪。小孩们的心思都被勾了起来,袁鸣城一个高个子被一群娃娃围在中间,颇有些不胜寒的滑稽感。他从褡裢里掏出来个油纸包,里面包着几块黏住的桂花糖,掰开一人一个分给他们。
杜书朝瞧他手背上有道新鲜的口子,皱眉道:“怎么弄的?你不是去镇上了么?”
袁鸣城嗯了句,把书如数交给他,然后径直走去后院,砸开水缸里的冰,舀了满满一盆。
杜书朝在屋里道:“锅里留了饭,鸣城,今天就别回去了,快过年了,帮我为大家写写对子。”
袁鸣城答应着,脱去外衣赤了上身,将里外沾的血点全部洗掉。而后他摸出那一大沓的黄纸钱,照旧划了根火柴点燃。
杜书朝躬腰从五斗橱里拿出被蓝布包着的大红纸,才刚打开,登时就有小孩给他撕去了一角。杜先生佯怒,笑着挥手将其赶跑,这才铺纸研墨,道:“人间冬去,天地春回,真正的和平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
袁鸣城这次没说话,纸钱在他手里迅速燃烧,幻化为炜丽触目的黑蝴蝶,大片大片的飞走了。
又过两天,天蒙蒙亮。
风雪说来就来,仅仅一夜之间,原本笔直的官路被大雪铺盖成了银白的田野。
一支队伍缓慢攀爬而来,如同在高岗上不断滚动的雪线。被牛车碾压的车辙深陷的壕沟在现在看来即变成了前进最大的阻碍,马蹄子一个踩空,深陷进去就起不来了。邵锦良无奈,从马鞍子上下来,深一脚浅一脚走去前头观望观望,然后回头冲队伍大喊道:“都停下!这没法走了!”
他的声音顷刻被风淹没,也就没人停步,邵锦良抹了把挂在眼帘子上的雪花,推了推站在旁边的副官,示意让他下去传达。
副官缩了缩脖子,凑到他耳朵边上,道:“师长,大家都还走得动,咬牙赶上几里地就到家了,都赶着回家过年呢。”
邵锦良语塞,转了身望向前方,可白茫茫之外仍然还是白茫茫,似乎找不到尽头。
然后他没再吭声,迎上碗底大小的雪片子,带头又迈开腿。
的确,过年大家都要回家的。
而县城内。
袁鸣城被紧急集合的号角声惊醒,下意识提了鞋就往屋外跑,才刚迈出门恰好就看到不少留守师部的弟兄们,他随手拉了一个问,那人急赤白脸的道:“是司令召集的,让现在都赶往城门集合!……说咱师长在妹冢桥外遭了伏击!”
这时杜书朝也听见动静,从里屋起来给他取了棉帽,边问道:“不是说自观城一带全部平定了,怎么又忽然起了埋伏?”
那人顾不得理他,仅拽了一把袁鸣城,急道:“快走,司令急得很,怕是梁寿山那边又在搞鬼……对了,你听说李延峥回来的事不?”
袁鸣城脸色倏地变得铁青,将帽子摁在头上,一言不发跑了出去。
杜书朝也愣在原地,片刻后才慢慢往回走,不慎踩着门槛几乎绊倒。他索性倚着门框坐下缓了会神,觉得不断有雪花从檐顶上打着旋儿的落入衣领里,鼻梁上架的镜片上好似被烫了层雾气,顿时什么都看不清了。
邵锦良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自己会在离家门口不到二百里的地方遭遇埋伏。
才是拂晓时分,那群全副武装的兵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个个蹦起来端着枪支就打。一师毫无防备,片刻的措手不及几欲要了他们的命,顿时不少人中弹倒地。他们在这天寒地冻中长途跋涉的队伍,就如那冰原上冻僵了的蟒蛇,被突如其来的猎手砍得七零八落。
号兵刚摸出来冲锋号就已经被轰碎了脑袋,邵锦良在茫茫大雪中看不清对方究竟有多少人,他一边带着队伍撤退一边让人向县城里发求救信号,就这么边退边打抵挡了一阵,忽然望见从高远县方向冲过来一队人,黑压压的活似腾起的乌云,副官使劲挥手,喜道:“师长,咱们的援兵到啦!”
邵锦良半信半疑的举起望远镜,只看了一眼,立时吼道:“走!是他奶奶的梁寿山的人!我们被包围了!”
殊不知县城里面已经起了乱子。梁寿山老狐狸一样不知蓄谋了多久,算准了时候先指挥着一波在外堵截邵锦良回城,另一波同时动作,趁天黑拿下了城楼墙,胡司令再醒觉时已然晚了,对方将城门楼占成了钢墙堡垒,居高临下的扫视着整个高远县,自己莫名其妙就变成了瓮里的鳖。
好在城内主力军都在,接下来必定是天长日久的对峙期,胡司令让所有人在外头列队等着,仅把师长们叫进去,开场的头一句话就是:“看来一师是要放弃的了。”
天上飘着指甲盖儿大小的雪,所有人脸都冻的通红。袁鸣城长得高,站在最后,焦躁不安的看着前头几个团长聚在前头点烟打乏,而时间正在一分一秒的过去。他睁着赤红的眼,转头去看城楼上一角上挂着些豆芽菜一样的小人——昨天他才从那里回来,今天驻守的岗兵就一个没剩全牺牲了,尸体被挂在城墙上,当成挑衅的资本。
而邵锦良尚困在城外,不知死活。
袁鸣城思考了一会,决定擅自离队,在往别处去牵马的时候凑巧被三团长逮住,忙喝止他道:“干什么去?”
袁鸣城甩开马缰,用小手|枪顶了顶帽檐,露出一边狭长锋利的眼角,漠然道:“找个安全的地方去拉泡屎,不行么?”
袁鸣城马不停蹄,绕去护城河东北角上,这里曾被一爿民居围了个圈,在河岸上还筑了高台住着人家,下面栽满了莲藕。他下来往里头丢了块石头,发现冰层尚未结起来,便咬牙打了赤膊,往嘴里咬了一柄小匕首,轻巧凫进了河里。
河水竟比外面还暖和些,袁鸣城尽量屏住呼吸,舒展身子,像条冰层下的鱼,静悄悄往城楼门处游去。
他要去救邵锦良。
这大概算是邵锦良一生里头遇到过的最绝望的时刻。
就在前一刻连最后一个兵也在他面前被打成了筛子,自己腰上中了流弹片血流不止。邵锦良在那里捂了捧雪继续走,他的马前蹄陷入了冰窟窿里拔不出来,手里就只剩下只随身的盒子炮,而后面那些追兵仍如跗骨之蛆,穷跟不舍。
回城的路早就被堵死了,放出去的求救信号再未得到过回应,后面的人仿佛也看出了端倪,子弹如下雨一样在他脚后打出无数雪坑。但邵锦良还不想就此认命,提了气猛地往山林里跑,利用树木作掩护,瞅准时机便是一枪,总是弹无虚发。这般的拉锯战仅仅持续不久,便已经进入了绝路,邵锦良蓦地刹住了步子——他的半只脚踩在断崖上差点落空,没路了。
对方追至跟前,却也停住不敢上前。邵锦良深喘了口气,他满面血污,胡子凌乱,却腰板挺直,眼神睥睨而锐利。一人趁机拉栓填弹,还未及瞄准就已经被一枪爆了脑袋,热腾腾的鲜血混着脑花泼了一地。
邵锦良的枪口冒着青烟,仰脸看向几个跃跃欲试要凑上来的人,冷笑道:“还有哪个想当老子垫背的?上来啊!”
所有人都不敢动了。
风声渐小,只剩他的声音在树林内回荡不断,仿若山神的怒吼。邵锦良再度举枪,却发现人群内忽然一阵翕动,一个男人缓缓从后面上来,邵锦良眯了眼,仅看到他脸上未被帽檐遮住的那点白嫩皮肉,几乎要与晶莹的雪融为一色。
亮堂堂的天光普照住这密林掩映的山中,万道霞光似的射向地面,那人终于走到了邵锦良前面,也朝他缓缓举起了手|枪。
五年的时间都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邵锦良惊讶了一秒,立即嘲道:“我一直在奇怪,当年张芦鹤怎么就没砸死你这个祸害呢,李延峥。”
李延峥挑起来嘴角,他仍不像是活在这个世上的人的模样,微微笑道:“可惜你没机会再问他了。”
袁鸣城宛若藏身暗潮内的水鬼,在水面上单露出一双眼睛谨慎盯住桥面。他知道梁寿山将八成的兵力都集中在了城中与胡司令的对垒上,城楼门下作为绝对安全区域反而防守薄弱,从哨岗到巡逻兵尚不足十人,而其余的人都在楼子上面严阵以待。
再加上三九隆冬,大雪铺盖,谁也想不起来去注意从脚底下蜿蜒而过的护城河。
自己钻的就是这个空子,袁鸣城浑身冻得有些麻木,只能强行舒口气恢复精神,又静等了一刻钟左右,终于看到有人落单。事不宜迟,他猛然出水,利落将那人从背后捂住口舌拖了下来,然后将匕首不偏不倚刺入了他的胸口。
事情发生的又急又快,袁鸣城心脏狂跳,趁着尚无人发现,连忙把人拖入了桥洞下面。这时桥上忽起骚动,慌乱的脚步声跑来颠去,震得下面泥土脱落,他怀疑自己是否是暴露了,于是忙不迭换上那人衣裳,刚刚穿戴齐整,却又听人喊道:“快去通报!外头有人袭城!”
袁鸣城一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趁乱从另一侧钻了上去。
上去便是哨岗,他自小在这里轮班守岗,地形不能更熟。此刻城楼下面已然乱成一锅粥,外面枪声杂乱,似乎正在经历一场激烈的鏖战,只见不断有人提枪冲上城墙,而栓系着城门的粗大|麻绳分绑在两侧石墙上,只用钢楔子固定住,竟一时无人看管。
外面不知是谁的队伍,但是形势紧迫,容不得他再细想,袁鸣城定了定心,拔出匕首,终是砍了上去。
轰隆一声巨响。
千斤重的门板径直砸下,震耳欲聋的声音流窜至整个高远县城的每个角落。袁鸣城被飓风般强劲的气流扑倒,他挣扎着翻个身再起来,发现那支围城的队伍已经势如破竹,像根尖锐锋利的钢矛,直直戳入了梁寿山精心布置的防守线。
所有的人都骑着高头大马,在荒凉空旷的天空下显得尤为意气风发。那些人他都不认得,袁鸣城只定定望向他们的领军人物。
那人的侧面镀了一层柔和而亮堂的光,云霞般那样和煦。
袁鸣城的心脏一下子就收缩了起来。
是张芦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