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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章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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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芦鹤心里清楚自己迟早会被发现,再偷袭也毫无意义,于是大喇喇从树后站出来。立时七师所有人皆将枪口对准了他,李延峥却摆手让他们且放,道:“你倒是比我想象里还要沉不住气。”
“从陈庙到高远,你的目标不一直是我么?现在何必又跑到邵师长这里来兜圈子?”张芦鹤眼睛盯着他,好整以暇的给枪上满膛,又道:“李师长,我这头一枪打的就是你当初怂恿司令派我做强驻高远的炮灰,第二枪打的是你到处诬陷我与外勾结居心不良,你早该死了。”
众人哗然,李延峥面上波澜不惊,依旧淡淡道:“嗯,说的倒是理直气壮,证据呢?”
张芦鹤嘲讽道:“证据?我认为杨国枢这个人虽然该死,但有句话说的还是有点道理的,这年代哪需要那么多真相?你比我清楚的很罢。”
李延峥笑道:“说的没错,我倒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话毕,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勾动了扳机,可是枪响过后,张芦鹤突觉右肩传来难以忍受的灼痛,让自己几乎握不住枪。李延峥面无表情的前行,抬手即又是三枪,分别打中他的双臂与大腿,颗颗子弹擦肉而过,登时血花四溅。
张芦鹤接连受创,一头从上面栽了下来滚在地上,手里的枪跟着掉出老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服,张芦鹤疼的满脑门冷汗,仍咬牙奋力要爬起来去够手|枪,伸出去的手掌忽然被一脚踩到地上。
李延峥漠然的看着他,道:“张芦鹤,司令曾跟我说过,你充其量就是他养着备用的一个傻子。其实我们都小看你了,因为你向来都不是颗好用的子弹,打高远这一仗倒是把你用对了地方,要不你的人生就真的毫无意义了。”
他的话音温和,又聒噪的很,张芦鹤全身疼的像被刀割,这时勉强定了定神,用另一只手打腰里暗暗拔出早已藏好的匕首,笑道:“你这是……要我好好谢谢你?”
他趁其不备,举手便刺,李延峥猝不及防,猛然躲开,然而仍是被其划伤了腿,顿时有些恼羞成怒,紧接着飞起一脚踹向张芦鹤的下颚。
张芦鹤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飞,耳朵似乎要被震聋了,血从鼻孔与嘴巴里喷薄而出。他开始剧烈的咳嗽,血腥气在胸肺之间迅速铺张弥漫,开出一朵凄艳的花来。
这大概是李延峥头一次感到狼狈,他接着上前,用鞋底狠狠碾住张芦鹤的脖子,手中熟练的拉栓上膛,抵住他的脑壳。张芦鹤瞧着他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忍着即将窒息的痛楚,冲他得意的嘶吼道:“你开枪啊,有种你就杀了我!”
李延峥竟是毫不手软,手起枪响,呯然击穿了他的大腿。他静静的听脚下的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冷冷问道:“你知道我要什么,我有的是时间慢慢问你,但你要是忘了的话,那袁鸣城肯定知道。”
然后他将枪抵住张芦鹤的后脑勺,问道:“袁鸣城呢?让他出来。”
张芦鹤浑身上下疼的蜷缩成了僵硬的虫蛹,他不断发出颤抖的喘息,几乎变得没法思考。李延峥又问一遍,仍然没得到回答,便一把抓起来他的头发,行尸走肉一般提着拖向一师的栅栏处,再重重扔回地上。
邵锦良骇然看着他这一系列举动,他攥紧手里的枪,将要提起,却看见张芦鹤抬起疼的近乎扭曲的面孔,极缓慢极缓慢的摇了摇头。
他再度放下,冷峻的盯住李延峥,眼里要喷出火来。
周围所有人都鸦雀无声,李延峥像个冷静的疯子,用指头掰起来张芦鹤的脸,笑道:“张芦鹤,你该清楚自己的处境,其实你全身我只留一张嘴就足够了,但你一会儿一定要叫的响一点,我怕小孩听不见。”
张芦鹤倏尔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他拼命的抓起手边肮脏的泥块,囫囵的往口中塞去。
李延峥一拳将他打倒,然后仰脸朝向军营,朗声喊道:“袁鸣城?”
他将枪口对准张芦鹤的脊背,缓缓拨开枪栓,笑道:“仔细听着罢。”
呯一声响。
袁鸣城仿佛做了一场噩梦,然后猛一个颤抖给吓醒了。
周围静的出奇,身边的位置早就空了,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仓惶的掀开被子,只看到躺在那里的钱袋与手|枪。
袁鸣城将两样东西抓在手里,光脚下了地,攀到门外在那比他高一多头的木板架子上,伸长了脖子,嗓子却哑的发不出声来,仅张了张口,喊道:“张芦鹤。”
风将那微弱的声音卷至没影,他抬起头,望到天边那蓬松的云像是被刷子刷出了白边儿,白里面又透着乌青和灰黑,最终垂下些微的、红艳艳的丝绦一样的晚霞来。
就像在那暗沉沉的天幕上,糊上去的唯一一丝曙光。
几天后。
李延峥从刑讯房内出来,副官在外头已经等了片刻了,告诉他排兵布阵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了。李延峥用手背撩了下衣裳上的皱褶,道:“先找个医生过来。”
副官登时明白过来,指了指里头,低低问道:“需要准备些别的嘛?瘾头上来,保准就听话了。”
李延峥本来打算往外走,听他这么说便站住了脚步,副官瞧他表情带了丝迷茫,便做了一个抽的手势。李延峥认真思考了一下,继续抬腿往前迈出院子,却冷不防看到杜书朝站在外头。
他手里提了一口藤编的箱子,似乎在左顾右盼的等人,直至两人走到跟前,他才如若大梦初醒,显现出那个拘谨又慌张的模样来。李延峥摆手让副官先走,自己与他面对面站了,道:“要走?”
杜书朝没料到他猜得这样准,忙开口道:“我这几日……慎重考虑过了,多谢李师长抬爱,但这样差事实是难以胜任,早些请辞也好让贤。”他低着头,久久没听到回应,边手忙脚乱将箱子打开,里面是码的整整齐齐一摞账本,账本是簇新买来的,用的格外讲究,掀开里头的红格子里分布着一列列蝇头小楷,全是账目,全是心血。
杜书朝道:“这是我手头所有的账簿子,前后核对清晰了,不知道要交代给谁……要不你吩咐一句,我去找他交接交接?”
他一口气将话说完,如同猛灌进肚里一口热茶,烫的五脏六腑都遭了殃。好歹挨过了那阵痛楚,才抬起脸来与他相看,李延峥一直没出声,眼珠子黑漆漆的,脸上果真也是毫无情绪。
半晌后他道:“噢。”
李延峥将手伸到腰里,握住枪的柄手,道:“走罢,走就是了。”
他的动作一贯细微,指头勾了勾扳机又放下了,自己反而走掉了。杜书朝亦觉得意外,站在原地又呆了一会,阳光逐步转为黯淡,最后变成透明的绿色,把他的发丝及肩膀烘成海藻般的灿金,良久他正准备离开,转过身才看到一个人,就站在不远处。
余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杜书朝仓惶摘了眼镜,往口袋里去摸那块软布,手臂却先一步被那人抓住了。
杜书朝脊背被顶到墙上,屏声看着去而复还的李延峥。他从自己手里捏过眼镜,继而垂眼,透过圆镜片往地面上瞅了一眼,那些摞在箱子里的账本被放到无限大。
李延峥道:“我很可怕么?”
杜书朝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李延峥瞧了眼他如临大敌的模样,便松了手。杜书朝松了口气,再度鼓起勇气道:“李师长,我能问一句,你……到底是想要什么呢?”
李延峥摆弄了下手里的那脆弱的小物件,似笑非笑道:“我也不知道啊。”
他把眼镜抛还回去,道:“这世道并不太平,可以要的东西太多了,你说的是哪一样呢?”
李延峥说罢,意外没再多做什么,抬腿即走,徒留下杜书朝倚着墙发愣,他好好想了一想,神使鬼差地想要跟随上那人背影,大踏步追了两步,可又停了下来。
光芒顷刻收敛,从他背后卷起浪潮一样的乌云,一层一层吞噬天际。
转眼风雪欲来。
时间自此便如白驹过隙,转眼入了冬。再之后没几天,城外就传来李延峥的主力部队困于陈庙山的消息,邵锦良心知肚明这是张芦鹤将他们引进了山川子,是拿命换来的金贵机会,所以他一秒也没耽搁,即刻动身整军,将其余几处师部都联合起来,从四面八方开始,浩浩汤汤闯进了司令府。
赵副官进来通报的时候胡司令还歪在躺椅上打盹,睁开眼皮就发现麾下几个师长全部都在,一溜青柏似的站在地下,不禁吓了一跳。他抓住扶手,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邵锦良不卑不亢上前一步,用极其不容置疑的口吻对他道:“司令,李延峥,反了。”
胡司令睡眼惺忪的盯着他,尚还以为在发梦,坐在那里回了好长好长时间的神。
其实对于师部之间的矛盾他早有了解,然而毕竟亲疏有别,在拿下高远之后自己单攥住兵财两权,其余近八成事务皆交付给了李延峥,瞧他将里外打理的井井有条,胡司令也就乐得清闲。
但实在没想到局面已经闹将至这个地步。
邵锦良他们早就做足了准备,押进来的几个人都是李延峥安插在司令府的人,此刻战战兢兢跪在堂下。邵锦良夹了张皱巴巴的信封,捋平了呈上去,胡司令狐疑的抽出来,一眼认出是杨国枢的字,脸上登时变了色。
这是一封写给梁寿山,并尚未寄出的效忠信。
邵锦良觑着他表情,一面用皮靴踹了踹地上的人,然后将根枪|刺轧在他脖子上,道:“哎愣着干嘛,再汇报汇报你们起火那天,埋伏张芦鹤的事儿罢,往详细了说。”
事情似乎就此开始明朗起来。
杨国枢很早就已经起了外心,暗中不知已经出卖过多少情报,而恰恰在自己眼皮底下,敢与他串通暗结的,居然就是表面不动声色曲意迎合,暗地却使尽手段,城府深厚的亲外甥,李延峥。
胡司令腿肚子都禁不住哆嗦起来,他将那信纸攥烂了,抬手冲那人就是两枪,然后吼道:“查!给老子都他妈查清楚!!”
经彻查后才知道李延峥一早便居心不轨,短短数月内竟已将势力深扎于包括县府在内的各部之中,几乎无孔不入。及至确定事生肘腋,胡司令这才感到了一丝后怕,他当着众师部的面,摸了纸笔,亲手掐断了自己这场髀肉复生的春秋梦。
一时间,高远县仿若又经历了第二次浩劫,讨伐军像筛簸似的到处扫荡,杀伐之声四起。时经月余,所有七师余部皆被剔除干净,巍然一座司令府就像是风雨中被临时重新修葺的危房,至此在与李延峥漫长的对峙之中彻底解脱出来,终于摇摇摆摆就扎稳了脚跟。
胡司令宛如被架起来的肥硕狮子,为安抚部署,忍痛按功行赏并写出批告,上书“李延峥因勾结敌对营垒,图谋不轨,叛变身逃,就此革去一切要务”等等字样,张贴于各城楼街口,才算是平了这一场内乱。
邵锦良班师回朝,继续坐稳了军部第一师长,他将师部搬回城内,从此过七天就往各团里巡视两遍,每每隔着篱笆墙都能亲眼看见袁鸣城跟着操练,黑压压一片兵里就数他个头最矮,尤为扎眼,十几斤沉的枪|刺杵在肩上像扛了条长扁担,手臂照样挺的贲直随着口号练全力托举,脸蛋紧绷,一丝不苟,满头晶莹的汗珠在太阳地儿里熠熠放光。
邵锦良瞧了一会,赞许道:“哟呵。”
他心下愉悦,叫开了门进去,团长见状赶紧迎过来,邵锦良骑在马上遥遥指了指小孩,道:“几天了?”
团长照实说了,邵锦良点点头,道:“以后就编进你们三团了,给老子用心好好练练,能成气候。”说罢扬了下巴,喝道:“袁鸣城,过来!”
所有人都扭过来头,袁鸣城更是一愣,看见是他,眼里猛然透出些亮光,费劲拖了长长的枪|刺跑过来,立正敬礼,动作明显熟稔不少。
邵锦良向来粗人养细兵,手下大多是从外地挑选整合起来的跟家子,从起家到四处征战一直从属一师,尤显得精湛勤勉,立功不少,所以向来看不大上张芦鹤这种从细伢子抱腿起来的怂蛋,只没想到带来的小孩还挺入眼。他下了马,从头到脚的重新打量了下,接着转脸对准那些个新招的癞兵们,教训道:“瞧见没?这小豆芽子都能挺成墙柱子,再看看你们几个,纯粹就是土墙塌都压不烂的豆腐渣!再这个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熊样,全他妈滚回家种地去!”
接下来他便使劲儿拍下袁鸣城的背,将他推一个踉跄,道:“不错,争气!改天带你打靶子,打好了上战场,给你老子报仇去!”
袁鸣城重新站直,漆黑瞳仁里的神采倏然没了。
他真的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张芦鹤了,仿佛那人就像个断了线的风筝,就这么一去再不见了踪影。
自那天起,袁鸣城就再没听人说过,邵锦良轻飘飘的一句话,让猛地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空壳子,跟以前一般的无家可归,再没人捏他的脸蛋,拍他的屁股,笑嘻嘻的喊他一声“好崽子”了。
邵锦良看他一脸衰样,顿时不大高兴,道:“怎么着?有情绪?”
袁鸣城捏紧了枪,半晌后才开口道:“张芦鹤死了?”
邵锦良顿了顿,意识到只他还被蒙在鼓里,心里一时又不落忍,便挠着下巴磕望了眼天,揶揄道:“看天儿没?快了,等下雪就过年了,还有谁年前不回来的。”
袁鸣城随着他向上望去,他不断告诉自己这是真的,因为下雪就过年了,过年大家都要回家的。
可明明眼里头的天空湛蓝、空旷、清澈,竟寂寥的连一丝云彩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