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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章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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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张芦鹤再踏进司令府的时候,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周遭所有目光的焦点。
他从马背上跳下来,而后抽出根拐杖撑在地上,将半拉身子的重量全都压在那根细长的东西上面。胡司令一面从台阶上下来,一面有些别扭的将视线从他腿上挪开,同时伸出手去,用皮肉讪笑道:“鹤子,有些年没见了。”
张芦鹤站在飘摇的雪花里瞅了他一眼,道:“司令,我的兄弟们在城门下折了四个,进来城又死了俩,梁寿山那老家伙安排在道上的伙计一个没留,”他转过身去,瞄了瞄下面那些列阵未动的士兵,笑道:“可您坐在这屋子里头,过得很快活。”
胡司令低下头,张芦鹤其实一直还是在他印象里的那个模样,只是现在套了张灰蓝色笔挺的军皮,裹着里头的猿背蜂腰长腿,倒让自己又有点对不上号——毕竟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他还是活着的,如今不仅活着,还做回了首领,在这恰当的时刻给自己解了围。胡司令看到他身后跟着的那数百号精兵已经占了大半个院子,猜不到城外还有多少,早已不敢再像往常那样小觑他,于是爽朗笑道:“胡某人当然不是没良心的人,这雪中送炭的事是一定亟待偿还的,你我经久未叙,来进屋再说。”
张芦鹤这才肯借坡下驴,与他握了手,狡黠道:“兄弟们顿顿可都要吃肉的。”
胡司令抹抹汗,道:“这有什么难的。”
屋内气温骤升,窗户玻璃上都蒙着白茫茫一团雾气。胡司令命人烧水泡茶,回脸看张芦鹤已径自落了座,便道:“这些年虽不大知道情形,却一定辛苦的很,你自小在我身边长大,我向来把你当作我的……”
张芦鹤将左腿抻直,他自彼时被李延峥伤过之后这条腿便成了累赘,每逢刮风下雨都要痛痒难当,这时听胡司令提起,便打断他,戏谑道:“一条狗?您当年说过一遍了。”
司令猛然间卡了壳,张口结舌的没接上话来,张芦鹤倒不以为然,端过茶碗就喝,半晌后才听他打破僵局,又道:“说起来实在惭愧,头些年里咱们一直情同父子,后来逐渐势大心高,在有些事上的确是胡某人略显偏颇了,鹤子,我知道你一直重情重义,要不然这次也不会……”
张芦鹤不待他说完便拄了拐棍站起,道:“胡司令,如果您一直这么愿意翻旧账的话,我想咱们之间也别有什么合作的机会了,另外还有,我这趟回来,也不是找爹的,”他梗了梗脖子,道:“我是来找儿子的。”
胡司令脸色当即变了,他握住椅子扶手又迟迟不肯发作,只重新将这个人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个遍——眼前的张芦鹤睁着双黑漆漆的眼睛,分明不糊涂,气定神闲的在那里等他表示——他哪是单瘸了一条腿,他是多长出了对翅膀,飞回来是要拆自己的台、来挟私报复看热闹的!胡司令在心里恨得牙痒,但凭着腹背受敌和节节败退的窘迫现状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张芦鹤养了群精兵,携了批军火,选在最缺援军的时刻回来,竟让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思忖了一会,迟疑道:“鹤子,司令跟你打个商量,现在这种情况你知道的……继续留下罢,待遇从师,怎么样?”
张芦鹤好奇道:“如今外头一根电线杆子砸下来,跑不掉七八个司令,我回来当这个师长又有啥用?”
胡司令皱眉道:“那你要什么?”
张芦鹤在旁满意的观看他表情变化,心口内恍若抽丝剥茧的正在出一口无比长的郁气,他当然不满足于这种蝇头小利,但他也不急着提条件,因为现在仍不是最好的时机,他要将手里的这把好牌,一张一张的亮给对家看。
张芦鹤道:“司令,我说我要李延峥的命,你给的了不?”
胡司令浑身一震,为难道:“这……李延峥早便不在我这里了。”
张芦鹤哂笑道:“那不就得了,据我出发去后张镇还有几天,司令您再好好考虑考虑,另外,”他转过身来,道:“我说了,我需要找一个人。”
他尚未提到那人名字,便先听见隔门传来争执声,胡司令一股饥火蹿腾上来,喝道:“外头吵什么呢?赵副官?!”
赵副官不敢耽搁,听喊就连忙进来,回道:“司令,是一师三团的团长。”
胡司令正头疼跟张芦鹤绕车轱辘话,巴不得有件事情来打断,便道:“什么事急成这样?没见到老子这里头谈正事呢?”
赵副官一副谨慎相,时刻抬着眼皮看他,立即会意,老实回道:“说是……出城营救邵师长的事。”
张芦鹤听见邵锦良的名字,莫名来了兴致,复又坐下,微笑道:“司令,还是人命关天,我这点小事不急。”
胡司令瞥了眼他,沉声道:“叫进来。”
袁鸣城进来的时候是跟在团长后面的,他个子高,然而低着脑袋,两只耳朵冻得绯红,圆圆的翘在两侧。他慢腾腾经过张芦鹤的座位,眼睛却像遇着吸铁石的铁,从脚尖开始,一毫一厘的向上挪移。他的呼吸甚至开始不可抑制的急促起来,似乎那是由肺里产生的压抑许久的苦闷,向上喧腾的堵在喉咙顶,向下又颠动着通体的神经,灌水的海绵一样牵绕着五脏六腑,让人死活迈不动步子。
他几乎就想痛痛快快的喊一声他的名字。
而张芦鹤呷了口茶,视线仅仅蜻蜓点水似的,懒洋洋从他脸上看过去,继而转向胡司令,换上一副看戏的表情。
袁鸣城瞬间失望起来。
直到团长气急败坏的给了他一脚,袁鸣城才缓慢回神,茫然看着胡司令不甚耐烦的脸孔。
团长见他傻愣着不说话,只好硬着头皮开了口,道:“报告司令,这小子胆大包天,违反军纪,私自跑去城门楼砍了绳子降了门……不过好在梁寿山把兵都撤干净了,刚才已经汇报给了赵副官……请示是否能出兵……邵师长那里……”
胡司令看了眼墙角立的那尊落地钟,方想起来距围城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来钟头,邵锦良的死活未定,让他心里不由再多添一堵墙,忙喝道:“那还愣着干什么?安排五百个人去找!不管找不找得到,天黑之前都必须回来!”
团长立正领命,袁鸣城也只好依依不舍的跟着,才刚转过身去,就听见张芦鹤在背后喊道:“哎等等。”
袁鸣城心脏停跳了一拍,他挺直脊背,满怀希冀的回过脸去。
“你是一师的?那你认不认得一个叫……”
张芦鹤说到一半卡了壳,若有所思的挠了挠太阳穴,不知道在想什么,到后来他自己又笑了,摆摆手道:“算了没事了,救你们师长去罢。”
袁鸣城眼神黯淡下来,动了动嘴角,道:“好。”
邵师长终究没能找到。
几百号人点亮火把在附近的雪窝里地毯式的搜了几遍依旧一无所获,由于天黑的快,胡司令生怕再度有人折损,三令五申的着人催他们回来。袁鸣城随着队伍往回走,只知道一路上谁也不说话,沉默的吓人。
直到进城前一个人突然发出爆裂般的悲号,发狂的扑上前去,将帽子摔在地上,吼道:“一师真他妈要散伙了!”
而整个场面像断片了似的静了一刹,那人仿佛变成了一把不合时宜的剪刀,剪破了这个积攒已久到膨胀的局面,然后此起彼伏的哀恸开始如浪潮翻滚。
袁鸣城牵着马站在人群的尾端,见证着曾经辉煌的一师步向覆灭。他心里犹如挂了块沉甸甸的秤砣,不知道是为邵锦良,还是为张芦鹤,不过五年前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无家可归,现在这种情绪又在从新聚拢。
袁鸣城独自绕开他们,鬼使神差的走向司令府,即使他知道那儿会比白天显得还要空寂,也知道遥遥只能看到紧闭的大门前,堆着厚实的雪。
但他的手倏然松开了缰绳。
恍若做梦似的,那里偏就凭白多出来个人,与自己正分庭抗礼的站在对角线上。手中拄了根细细的拐棍,嘴里叼的烟头在凛冽的晚风里泛起半明半昧的红光,其余又同记忆中相差无几。袁鸣城揉揉眼,就这么呆呆看了须臾,才拖动身体,一步一步的过去,直到离他很近很近的时候,才哑声问道:“你为啥不要我了?”
“要,咋不要?”
张芦鹤丢掉手中的东西,像五年前那样冲他拍了拍巴掌,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袁鸣城的个头几乎与他一般高大,此时像个犯错的小孩子,红着眼圈道:“你都不认得我了。”
他等不到张芦鹤开口说话,下一秒就把他揽进怀里,恨不得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的箍住脊背,躬腰将脸埋进颈窝里,像个吸魂的野鬼,也像是找回了家,贪婪的摄取着他身上那股久违的气息。
袁鸣城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崽子了,他的手臂颀长,变的结实有力,张芦鹤被勒的喘不过气,使劲去拍他的屁股,笑骂道:“老子都是为你好……哎你他妈要勒死老子了!”
袁鸣城听不进去,拼命钳住他的脊梁骨就往地上滚,埋食似的将他埋进雪里,自己又压了上去,张芦鹤缩着脖子,被冰凉的雪沫子灌了一头一脸,他闭紧了眼当面团似的任其发泄了会,直至冻得实在难受,才出声喊道:“袁鸣城你狗崽子么!嘿起来,腿受不了了!”
袁鸣城忍着鼻子发酸,将他小心翼翼挖出来,复又抱住,低声道:“你怎么瘸了?”
张芦鹤甩他脑袋一巴掌,道:“让你气的。”
袁鸣城探了探身,大胆凑到他脸旁边张嘴啃了一口。张芦鹤吓一跳,想躲没躲开,皱眉道:“你真属狼狗的么?”
袁鸣城又不吭气了,胸口里到底是迸发出了那股被压抑许久的狭隘的悲伤,他抱着张芦鹤开始神游天外,想想若是两个人就地扎根的话,会不会赶在来年开春之前,能破壳长出一棵披金带彩的树来。
张芦鹤及其部队都被安排在了相对宽敞的县北大院,高远县早已不比当年,不过这也算是胡司令能释出的最大诚意了。
两人共乘一骑返回营地,袁鸣城勒紧马缰率先下来,接着又伸手去抱张芦鹤。不过众多下属在那里眼巴巴的看着,张芦鹤脸皮再厚也有些挂不住,挥手要他起开。
袁鸣城执拗的扯住他的腿,使劲一拉就到了怀里。
张芦鹤进屋便换了副面孔,有人恭敬为他拉开椅子,他便坐下,向袁鸣城分别介绍了个遍。
屋里站了有四五个男人,袁鸣城只记住个叫唐朋的,因为张芦鹤明显器重于他,亲信一类的角色。另外还有一个宋芳田,那人从他进门起便紧绷了脸,此刻负手站在众人身后,那箭簇似的目光却是遮掩不住,袁鸣城分辨不出那是敌意还是什么,也懒得去分辨,只管垂了眼皮,把视线放在张芦鹤身上。
张芦鹤没去在意,对唐朋道:“胡胜泉虽不痛快,但已经差不多快点下头来,”他回头看了眼袁鸣城,又道:“他们一师现在给姓梁的戳成了空架子,胡胜泉需要保二三师的老底,说不准是要给我接手的,崽子,你们现在还剩多少人?”
袁鸣城稍稍拧了眉毛,说了个数,张芦鹤还算满意,对着他又拍了拍自己左边胸口,认真道:“邵锦良没了,你以后也不用走了,老子的这个地方一直等着你。”
袁鸣城知道那是什么位置,但他没说话,雕像似的站着。
唐朋很及时的凑过来,问道:“那咱们接下来……”
张芦鹤掏出根烟来咬进嘴里,望着门外那新扯的一溜电灯,想了想,奸笑道:“外头的别停,里头的且让他们供着,等拿到头衔和编制,然后掏枪催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