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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你的闺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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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昭皇都,太冲。
一路风餐露宿的疾驰,沈砚的脸色越发不好看,原本如玉的俊颜透出几许病态的白,唇上也少了几分血色。
进城的时候城门已经关了,城楼上的驻军举着火把看着城门下的一行人,喝了声:“什么人!”
黑衣侍从中为首的长孙晟并不答话,只高举起手中的金令,守军见了,匆匆下去禀报了执勤的把总。把总慌忙命人开了城门,就见那乌木马车辘辘地驶了进来——
“卑、卑职不知是沈相归来,怠慢了相爷……”
那把总带了手下亲兵纳头便拜,脑门上一层层地出汗。
乖乖,三个月前辅国大将军孟星豪亲自率领帝师出京,与北遥的幽云王一同奔袭赭凤,听说一路势如破竹,敌军纷纷落败。
人说将军上沙场,宰相掌帷幄。
可是辅国大将军走了没多久,朝堂上日日站在龙座下首的沈宰相突然称病在家,这一病就是三个月。后来谣言四起,有的说是宰相遇袭,被刺客杀了。又有人说宰相亲自去了赭凤前线,也不知是真是假。
今上年幼,登基只有三年,平日里有太后垂帘和沈宰相全权辅政,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小皇帝那些个叔父伯父藩王可是虎视眈眈。流言弄得大昭人心惶惶,但这几日耳听着赭凤国破,大军班师回朝,他这个守城的小小把总也不知是真是假,如今见了宰相府的金令,心里大石好歹是落地了。
“职责所在,无妨。”
乌木马车里传出低低的咳嗽声,属于沈相的声音又飘了出来,这次是吩咐驾马的长孙晟:“长孙,我们入宫。”
黑衣的侍卫应了声,立刻叱马前行。
吩咐完下人,车里的宰相大人又咳了起来,他伸袖掩住嘴,脸色着实有些不好。眼神扫向蜷在马车另一角的悠悠,她会意,伸手从小屉子里摸出一瓶止咳的药丸递给他。沈砚拔开瓶塞,拣了两粒药丸含在口中,一时之间整个车厢里都弥漫着清苦甘冽的药味。
自从被沈砚“剁手指”威胁之后,“崇明帝姬”这几日听话得很,嘴巴闭得紧,也将宰相大人饮食起居照顾得到位。
她没再问他是否将赭凤宫中的宫人和孙皇后处死了,问得多了怕他生疑,他说得对,她现在的确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现在被带来大昭的皇都太冲,往后等待她的不知又是什么。她惦记亲手为她换上帝姬衣裙的娘亲,但娘是否也一样记挂着她?那一日实在是仓促又令人不愿回想,可她还是想再当面问问娘亲,为什么这样狠心……无论如何,只有活下去才会有机会!
“舌头叫猫叼去了?”
沈砚暂时止了咳,喘匀了气息,歪在引枕上看她,“这两天,你话少得很呐。”
“不是你叫我不要多嘴么?”
她撇撇嘴,将车窗开了一线,探头探脑向外面看了看。“喂,你要带着我入宫?”
她是赭凤亡国帝姬的身份,送进皇宫呆着说不过去,又没有资格住驿站,直接送进大昭的天牢更不合适……俘虏一枚,当真有点难办。想来想去,似乎只能是暂时跟着他。
他看着她,问:“帝姬,你怕吗?”
漂亮的小脸上满是自嘲的表情,语气却是破罐破摔:“你既然没杀了我,留着我一定是还有用,是吧?宰相大人,不如你给个痛快话,留着我这个亡国帝姬还有什么用?你也知道,赭凤皇女也可以即位,你不怕我有朝一日复辟?干嘛不趁着现在就要了我的命?”
他没理她,那双清亮的黑眸在她的脸上兜了一圈,视线在她左脸颊的伤口上停了停,俊脸上的表情莫测高深。
他既然不说话,悠悠也没辙,深深觉得与眼前这只狐狸斗法,她没半点胜算。
沈砚似乎压根就没打算回相府换朝服进宫,不过这个时辰入宫,宫门恐怕早已下钥,任何人不得再出入皇城。可是沈砚好像根本不知道避嫌,又或许,他根本不在乎这些。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车外长孙晟低吒了一声,那马车便稳稳地停了。沈砚下了车,立时就有值夜的太监来引,他也不看她,径直便向皇帝所在的景隆宫去。悠悠有些咋舌,他的车驾,居然能直接驶到宫里去呢!顾不得多想,一旁的长孙晟用眼神催促她跟上沈相的步伐。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袍子,外面罩了件雪白的轻裘,身材修长而挺拔,芝兰玉树一样。秋夜风凉,他的袍袖和衣角被夜风微微扬起,那上面用银色的绣线滚了一圈云纹,鸦色的长发束在玉冠里,就这样衣袂翩然地行在月夜里,整个人看起来居然充满了道骨仙风,竟让人有些不敢多看。
他个儿高腿长,转眼已在几步开外,悠悠跟在后面看着,这个时候,这个人没有了在赭凤王宫里一箭入石的锐气,也没了在马车里喜怒无常的乖戾,恍惚间她竟然觉得他走着走着就要羽化而去。这么想着,不知怎的她心里一急,张嘴便唤他:“沈砚!”
沈砚……
砚……
所有人都被这一嗓子惊住了,沈砚皱着眉回头,毫不客气地指她:“禁庭之内喧哗,你当这是哪里?”
“我……“
转头看看宫道两旁站岗的大内侍卫和长孙晟,悠悠真是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她这是干什么!这头还在想着解释的说辞,那头沈砚却已经拂袖而去,转眼间已经步上了景隆宫的长阶。她方要追上去,长孙晟拉了她一把,摇了摇头。
皇帝寝宫外的小太监看见沈砚,半分也不敢怠慢,哪管是不是半夜,立刻就通禀了去。不一会儿,一个明黄色的小身影像炮弹一样”咚”地撞进沈砚的怀里。
“相父!”
沈砚被那道身影撞得晃了晃,弯身接住热情的“圣驾”,看着眼前五岁的小皇帝赵玄朗,他脸上的表情却是淡淡的:“陛下,臣说了多少次,要有身为天子的威仪。”
“哦,是是,相父说得是。”
裹着龙袍的小球儿喏喏点头,粉团子一样的小脸立刻换了表情,一本正经:“沈卿免礼。”
然而毕竟是孩子,喜欢亲近谁也表现得很明显,大昭皇帝的声音还带了几分奶气:“相父,你的病可好了?朕可想你了!这三个月,朕日日与都跟着太傅做学问,可没有偷懒哦!”
沈砚垂首听着小皇帝絮絮叨叨,那孩子上来亲亲热热地携了他的手就往殿里去。一偏头看见了长阶下的少女,小皇帝踮着脚尖,大眼睛骨碌骨碌地看向悠悠,包子一样可爱白胖的小脸上满是疑问:“咦,那是何人?”
沈相父哦了一声,回身看了看长阶下的小身影,“是赭凤的崇明帝姬。”
“噢!朕想起来了,大臣们说相父真厉害,在千里之外运筹帷幄,就打败了赭凤!”
小皇帝不疑有他地点点头,龙袍下胖短的小指头指了指悠悠,跋扈的表情跟沈砚像了十成十:“朕要和沈卿说些政事,叫她等着。”
沈砚失笑,低头看着还不到他腰间的小球儿,那孩子犹在嘀嘀咕咕:“相父,这个崇明帝姬不会是想当朕的妃子吧?”
“朕可不要。”
小皇帝连连摆着小胖手儿,“朕要娶的是像母后一样的大美人儿呢,这个崇明帝姬……长得就一般般,姿色平庸得很嘛。”
“姿色平庸?”沈砚挑眉,不置可否地回首看了眼阶下的少女——
她穿着灰扑扑的衣裙站在那里,像一只狼狈的灰毛小兔子。见他看过来,她回以一个询问的眼神,俏美的脸儿上眉目灵动,月夜下看来,竟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纯稚之美。他一窒,立即便调转了脸去,不再看她。
小皇帝还在滔滔不绝:“魏太傅前几天才讲了,‘互补之道,在乎扬长避短,异质互补’。她姿色平平,可是相父的姿容嘛,却是咱们大昭最俊帅的啦!”说着,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主意,小皇帝笑眯了眼:“朕把她,赐给相父好不好?”
悠悠抬眼看着那一大一小,隔得远了听不太清是在说什么,瞅那两人挤眉弄眼,走进殿之前,小皇帝还一脸嫌弃的样子看了看她,八成不是好话。
悠悠撅了撅嘴,那大昭的皇帝居然真是个只有五六岁的黄口小儿,也难怪沈砚把持朝政,窃权窃得这么轻松了!她百无聊赖地数着青砖,在木头人一样的长孙晟的视线里走来走去。肚子里空空的,饿得很,不过好在只是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沈砚就出来了。
提着绢纱宫灯的小太监弯身哈腰将他送下景隆宫的长阶,沈砚的双手拢在袖子里,咳了两声,成功唤起了专心低头数砖的帝姬的注意力:“走了。”
“哦,哦。”
悠悠应着,随着沈砚行了几步,忽然不远处的宫墙下,有宫女提着灯翩翩而来。那宫女见到深夜还在宫中的宰相大人却并不惊奇,似乎是早已等在那里,走到近前向沈砚行了一礼,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长孙。”
长指在眉间揉了揉,沈砚似乎很是疲累:“不用跟着我了,你带她……去交泰门外的车驾上等着。”
不会吧!
悠悠瞪大了眼,他这个宰相是有多日理万机?连日奔波不停地赶回了太冲,连夜进宫给小皇帝请了安,这、这又是要去哪里了?
这一等可不好过,谯楼上远远有打更的声音传来。先前她靠着车门,跟长孙搭话,只挑拣些无关紧要的事儿问问,岂止这个冷面门神一句话都不理她,她问得狠了,长孙晟索性背过身去,眼不见为净,只作没听见。悠悠悻悻地闭了嘴,靠着车臂蜷缩成小小一团,身上冷,肚子又饿,加上连日来的疲累,她实在撑不了太久,倒头便睡着了。
“帝姬。”
帝姬?叫谁呢?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有人在推她,悠悠不想睁眼,她做梦了。
梦有点乱,一忽儿梦见她娘让她穿上帝姬的衣服去赴死,她又气又怕又伤心,牙关咬得吱吱响,小手攥紧领口的衣服。
“饿成这样了?”好像有人哭笑不得地说着。
一忽儿她又梦见小时候爹教她背诗:相思路渺渺,独梦水悠悠。她喃喃着重复,这是她名字的来历,她不知道她爹在相思谁,也不懂相思的滋味。后来她爹死了,她被送入了皇宫。
偌大的皇宫,她在里头第一次迷了路,遇见一个穿紫袍的青年。那人长得俊秀挺拔,笑起来像阳光洒了兜头兜脸。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他冲她笑,她就羞红脸。后来见她久出不归的小太监寻了来,她才知道,他就是靖王世子沐云霄——赭凤王城里鲜衣怒马,诗剑歌酒,世家千金们的春闺梦里人。遇见了沐云霄,她似乎就懂得了相思的滋味。
“帝姬!”
耳边的声音更大了,悠悠不安地翻了个身。
她想起来了,仿佛是在虚幻的梦里才敢想起来,国破了,天大地大,这世上她爱的,她眷恋的人都远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这些才是真实的,她其实是害怕的,但她又能怎么样呢?
眼泪就这么顺着眼角儿淌下来,她在梦里哭得伤心万分。有只带着凉意的大手在她柔嫩的脸蛋上拍了拍,指尖却意外地触到一片潮湿。
手的主人像被那片泪水烫到一样,将手抽了回来。犹豫了一下,许是觉得让她一直睡在马车里终是不妥。那只手狠狠捏住了她的鼻子。
悠悠只觉得喘不过气,她噌地睁开眼,头顶上沈砚的声音因为染了风寒,听起来有点齉:“起来,到了。”
“到了?到哪里了?”
她咕哝着坐起身来揉眼,望着从身上滑落的裘衣怔了怔,但在看见写着硕大“沈”字的大红灯笼的时候,她的思绪很快就回到了现实。
“到相府了。”
沈砚从她身边过,宽袖垂落,拂过她犹带着湿意的脸。
她跟在他身后下了马车,鼻中忽然闻到一阵香气。那香不同于他身上优雅冷淡的熏香,而是属于女人的,柔腻的脂粉香气。
从小皇帝那里出来之后……他不会是去见相好的吧?
她腹诽着,转念一想,不对,皇宫里所有女人都是皇帝的,大昭皇帝还是个孩子,哪里会有嫔妃,那是……太后?
想通了这个关节,她看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震惊又鄙夷——
好啊,这个奸相,不但窃国,还窃人家小皇帝的亲娘!
“你心可真大,赭凤的帝姬,在大昭的皇宫里都能睡着。”沈砚话说得讥诮,却发现她的眼神几度变幻……
肯定没好事!
沈砚觉得喉间痒痒的,不知是想咳嗽,还是被她气得想叹气。奔波这些天,他着实累得很,无心再猜这崇明帝姬是在肚子里又骂了他什么。下人们得了消息,早已等在相府门前。贴身小厮松花和管事已经小跑着迎了上来。
他被下人们簇拥着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回头望着抱着裘衣站在那里的帝姬——
“相思路渺渺,独梦水悠悠。”最后两个字被他含在唇间,像回味了很多次之后,才被恋恋不舍地念了出来:“悠悠……这是你的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