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仙罗萝》煌灼

10、二娘离村

　　１０

　　七月一日，鬼门关开。

　　如今又是孤零零一人了。
　　李二娘蹲在灶边炊粟米饭，满屋寂静，堂屋里堆放着村人送来的许多礼物，有大包的饴糖、柔滑的布料、整麻袋的粟米、一整个猪后腿……
　　林林种种，都是在李弘飞升之后，村人送来与她李二娘的东西。
　　远近已经渐渐传开了，大家都知道了那飞升的是树头村的李家大郎，家里还遗下了一个九、十岁的女儿二娘。仙人之后，必定不同凡响，村人还会恭恭敬敬地对她一个小小女孩倒头下拜，求她李二娘多多护佑村人。
　　如果不是她发怒说不愿受打扰，让她愤怒的人必遭厄运，那些人恐怕就跪在门口不肯走了。

　　那仙人平地飞升青冥的景象多么震撼人心，更何况，仙人在升入仙界之前，还在岐州地界留下了一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仙迹——

　　绵延百里的灵秀山脉在片刻之间拔地而起，这样的仙家手段，就算在千百年流传的那些神仙故事里面，也是闻所未闻的！

　　李二娘抬起头往屋后望，如今这个方向不是一片天空了，而是凭空生出了巍巍青山，那山势绵延而秀美，由南向北，再折向东，恰恰如同一双手臂，将树头村护在怀里。贫瘠荒芜的树头村，居然就这么变成了群山拱卫的风水好地。
　　又有潺潺清溪从山中流下，从树头村的村边环绕而过。
　　村人们欢呼雀跃，干旱是农家最怕的事，如今他们村前便有溪水，这——上仙对树头村的宠眷实在无以言表！

　　李二娘还未去罗娘子坟前看，但她不看也知道，按照这山势布局的样子，阿耶是硬生生围绕着树头村拔起了一座山脉，母亲和哥姐的坟茔在村北三里外，应该成了风水极好的地方。
　　她一直都没有认真想过，阿耶所说的修仙、平地飞升，是真的会变成事实。
　　但这件事，却真真的在她面前发生了，而阿耶在消失在那道金光中之前，居然——居然硬生生在大地上拔出了一片山峰！
　　修仙求道，竟然真的能够修得移山倒海、翻天覆地的力量？！
　　李二娘很清楚，阿耶最后拔山造势的举动是在展示于她，他的力量已经到达了什么层次。

　　阿耶修的是‘离尘出世道’？

　　李二娘的小眉头紧紧皱着，眼中渐渐有极度坚定而热烈的火焰燃烧——她说过了，她以后要比阿耶更厉害，总有一天，她要凭自己的力量升上天界去，堂堂正正、骄傲而从容地站在阿耶面前，告诉他，二娘对他的离尘出世道不屑一顾！
　　抛妻弃子，不是个男人！
　　她李二娘，不，才不要跟这种父亲姓呢，她以后跟母亲姓，她是罗二娘！
　　她是罗二娘，罗二娘，罗二娘！
　　想起病死的罗娘子，罗二娘小小的心肝中又是一阵浓得化不开的难过和愤怒，胸前玉玦适时变得冰冷起来，冷冷一激，让她发热的脑子即刻冷静了下来。
　　她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在这里畅想以后多么多么厉害有什么用？

　　罗二娘吁了口气，盛起粟米饭，就着饭上同时蒸好的一点腊肉津津有味地填饱肚子，看看天色还早，悄悄躲开了村人的视线往北走，她准备先到罗娘子坟前去看一看。
　　——然后，她就要悄悄地离开树头村了。她已经背上了一个轻便的包裹，依然装的一身衣物，一些盐、肉、火石，和家中的一把菜刀。
　　村人送来的那些东西她并没有多看，只捡了必须品带上，她生性决断，既然要走，就不该留恋任何好东西。

　　树头村修仙的李大郎平地飞升青冥，这样的事是瞒也瞒不住的，她是李大郎留在人间的后代的事，也是瞒也瞒不住的，这件事很快就会传遍全国上下。
　　如果她再在这里呆下去，很快就会有无数的人前来寻她，那上面的皇帝也会派人来寻她。谁不想长生不死，谁不想飞升极乐，谁不想掌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力量？
　　作为仙家之后，谁会相信她没有得到李弘指点，身上没有李弘留下来的宝贝？

　　只要得到仙人遗留的一二宝贝，一二经卷，说不定下一个平地飞升的就会是自己——在人们狂热的渴望推动下，她很快就会成为一块被无数势力疯狂争抢的香饽饽，但她现在年幼柔弱，毫无自保之力，无论最后落入哪一个势力手中，都必然不会好过。
　　——决不能这样。她已经受够了受制于人的滋味，即使即刻躲入深山，一辈子在山中茹毛饮血，也不愿意被别人胁迫着说什么，做什么。

　　身穿晃晃荡荡的麻布衣，依然赤脚，小小的女孩背着一个布包裹大步向前，眼露坚毅之色。

　　“李二娘！李二娘！……”
　　何二郎跑来寻罗二娘，将将看到罗二娘进山的小小背影，急急撒腿赶了上来。
　　何二郎看到罗二娘背后的小包裹，惊讶的问道：“李二娘此是，此是要去何处？”
　　看见是何二郎，知道这男孩十分憨厚，只要稍加叮嘱，应该不会将她的行踪到处去说，罗二娘稍稍松了口气。
　　“我往阿娘坟前祭拜。”罗二娘想起了李弘说的话，从袖里将五两银掏出递给何二郎。
　　一看是白花花的银子，何二郎惊得急急摇手，一双小眼睛瞪得老大：“李二娘为何予我银子，甚是贵重！快快袖好！”
　　罗二娘面色郑重，双手捧着银子，朝何二郎躬身道歉：“何二郎，此是谢礼。我日后不会嫁与你，万分歉意。”
　　何二郎比看到了银子更震惊，焦急地上前一步：“李二娘为何不嫁与我了？虽然我家并不甚富，但家中爷娘皆有言，甚愿李二娘为我家新妇！”
　　家中耶娘说了，李二娘是仙人李大郎的女儿，又未许婚，如今正是炙手可热，远近不知多少人家带着儿郎愿娶她为新妇，他们何家和李家还有着一份以粟典田的契约，正是近水楼台，二郎必要好好讨好李家二娘，日后只要取了她，何家定然富贵不尽。
　　何二郎性情憨拙，对这些弯弯道道并不甚解，但是他心中确实十分喜爱李二娘，不然也不会为了她，冒着风险从家中偷黄芪了。

　　罗二娘有些头疼，何二郎性情憨拙容易哄骗，所以也容易认死理。所以，阿耶说的真的没错，诺不可轻出。
　　走之前必须得把这件事了结了，不然她以后想起来也会心中不安。
　　罗二娘还没有看清楚，修道途上遥远漫长，艰险滞碍重重。
　　要一路行走，就必须有一颗绝对坚定纯粹的心，要将自己的信念打磨得坚如磐石，这样才有可能在世事重重的磋磨之中挣出一线生机。

　　罗娘子想了个理由，严肃道：“我将往京城去寻亲，日后当在京城中安居。”
　　何二郎极为不解：“李二娘在村中甚好，为何往外去寻亲？”
　　罗二娘叹了口气，随口道：“我今孤身一人，小小女儿无法立足。阿耶临行前有言，我家在京城之中亲戚甚多，若我在树头村中不甚快活，便往京城去寻，必有人照看与我。”
　　罗二娘对父族的事一无所知——李唐李家在那上京长安中遍地王孙，要论血缘的话，她的亲戚又岂止‘甚多’二字。

　　罗二娘的话堂堂正正，无可辩驳，何二郎一脸颓丧失望，他怎么能阻止二娘去寻亲？
　　罗二娘再次一躬，小小的手将银子碰到何二郎面前：“二娘实不愿嫁，感念何二郎黄芪之恩，只能以此为报，恳请何二郎勿要推辞。何家二郎人甚好，日后定然取得如花新妇。”
　　何二郎黝黑的一张脸憋得通红，呆立半晌，坚决地将李二娘的银子推回去，磕磕绊绊道：“李二娘不必谢我，日后，日后有缘再见。”他局促地挪了挪踩在草石间的赤脚，又吭哧道：“李二娘行路上且，且小心。”

　　罗二娘不由又有些诧异，这男孩看似憨笨，却看出了她准备即刻离开的心思。而且在李弘飞升之后，村人几乎都将她李二娘当成了半个神仙来拜的时候，何二郎还能保持着以前的态度，可见性情质朴，是个可靠的人。

　　她点头，郑重叮嘱道：“如此，多谢何二郎。还请莫要将我行踪告知村人，此事事关二娘生死，恳请何二郎牢记。”
　　女孩还不到他胸口高，蓬头垢面，麻衣赤脚，一双浅色眼眸却明亮如何二郎见过的启明之星。
　　何二郎握紧拳头，郑重点头：“二郎晓得。”
　　“多谢，再见。”罗二娘开心地笑了起来，叉手一揖，转身就走。
　　何二郎便站在原地，凝望着那瘦弱身影，直至隐没在繁茂草木之间。

　　“哈哈哈……真真是一片山明水秀、吞吐天地灵气之地！平地飞升者为真灵上仙，肉身入圣，天劫不出，抬手可聚天地灵气，覆手可倾百万山川，传闻果真是事实！——哈哈哈，我亦不妨略覆一覆手！”

　　寂静深夜，秀美群山环拢之中，树头村静静沉睡着。
　　那狂放的声音骤落，一股携着无限幽冥死气的力量凭空覆盖了树头村的每一户人家，随之如山岳倾覆，重重压下！
　　片刻之间，树头村范围内，生灵、草木、房屋，尽成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