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仙罗萝》煌灼

9、平地飞升

　　９

　　六月二十九。
　　李二娘清晨醒来，发现李弘已经破天荒地出了关，还请来了村正黄叟和何家大郎，两方商谈数句，定下了将李家位于村边的三亩薄田典给村头何家，以十年内每年的两成半出息作为典资的契约。

　　跽坐在堂屋草席上，李弘双手按在膝上，淡淡道：“如此我家三亩薄田就托付与何大郎了。日后若是小女有事，还望何大郎看在吾面上，略为看顾一二。”
　　“定然，定然！”何大郎连连点头应声，十分憨厚局促。他也是三十来岁年纪，日夜操劳、风吹日晒之下，面相十分苍老，看起来几乎有五十岁。
　　乡里人没有见过多少人物，直接面对气质雍容清贵、谈吐文雅的李弘，何大郎甚至村正黄叟都无法保持自然，自觉凭空就矮了一截，对李弘十分尊重。
　　李二娘静静走到李弘身后坐下，垂目不语。阿耶竟然不声不响就处置了那三亩田地，可见虽然他不说，对家里的事却十分清楚。与何家约定以十年出息为资，实际上是为她准备的，接下来十年的一份稳定收入，有了这份收入，她活活饿死的机会自然少许多。

　　何大郎望见了李二娘，小小女孩日日不计粟米地熬粥吃得饱饱，面容自然饱满了些，也长开了些，一双浅褐色大眼睛灵动精采，几要占了小半张脸去，举止比村中女孩多了种文雅气。毕竟是罗娘子和李大郎的女儿，罗娘子在世的时候算得上树头村数一数二的出色女子，这李二娘日后必然也不差。
　　何大郎便想起了家中二儿的恳求和妻子的计较，遂开口道：“某欲为家中二儿求取李家二娘为妻，李大郎以为可否？”
　　李弘面色不变，微微侧身看了女儿一眼，却看到女儿也是一副平静无波样，简直心如止水，大人谈及的婚事似乎丝毫与她无关。
　　李弘便以女儿还小为由将此事推了，送走村正和何大郎，才问了李二娘一句：“小儿可愿嫁那何家二郎？”
　　李二娘在灶边炊粟米粥，蹲在地上练字。
　　现在两父女除了讲书之外几乎不对话，李二娘还愣了片刻才听进耳朵，无可无不可地说：“阿娘亦说何家二郎甚好。若是日后无人可嫁，嫁他亦无不可。”暗道自己跟这个世界的人格格不入，要说心底最本能的意愿，自然是谁也不愿嫁的，但是这真的能由她一个小小女孩自己决定？

　　朝食之后，两父女诵念绢书之前，李弘递给李二娘一团约有四五两重的银子，一看就是硬生生被手捏成团的，上面还有着些镂刻的花纹——这毫无疑问，是东屋中那口木箱的银包角，被李弘拆了下来。
　　李二娘没接，一双小手四平八稳按在膝上，微微昂起下巴直视李弘：“阿耶为何与我此物？”
　　李弘道：“诺不可轻出。此为足银，约有五两。我儿若是愿嫁那何家二郎，便袖起此银，若是不愿嫁，便将此银予那何家为谢。”
　　乡里贫瘠，五两足银可供一户农家两三年花费，实在不能说少了。

　　平白无事，为什么要谢何家？
　　李二娘微微一愣，忽然了悟过来：“阿耶知晓我与那何家二郎所言？！”她曾经在村头老树边向何二郎许诺，长大就嫁与他，阿耶是怎么知道了这件事？
　　李弘颔首：“然也。诺不可轻出，如出必践，小儿听清否？”他的面容平静略带威严，和以往任何一次领李二娘诵书时没有任何不同。
　　李二娘垂眸沉默，小手紧紧按在膝上。

　　李弘的举动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且不管他如何得知两人在村头树下说的话，他对这件事这么看重，自然不会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李二娘。
　　将木箱的银包角取来与她，自然是因为家中并无再多财物，这五两银可以说是李家全部家资。
　　——阿耶竟用家中全部的财物去酬谢何家，只为让她李二娘不致失信于人。
　　阿耶在教她为人处世之道，不得不说，阿耶的心胸其实比她李二娘广阔许多。

　　李二娘深深向李弘拜下去，尔后双手接过李弘手中的银团，抬起头认真道：“诺。儿知晓了，日后定不再如此。”
　　“甚好。”李弘面容稍霁，取过叠放在一旁的三卷泛黄绢书，淡淡道：“此三册乃是古传经典，诵读牢记，日后小儿必从中获益。”
　　李二娘心道这三本书确实通篇记在了脑海里，但是囫囵吞枣，她能理解的内容十中无一，这也很有用么？读了两个月书，她最大的收获就是识字能写了不是么？
　　李弘看出了李二娘的疑惑，道：“读书并非不求甚解。纸上得来，是前人遗馈，精华亦有，禄蠹糟粕亦有。待小儿日渐年长，阅得世间百态，行路万里，便自生了悟。”
　　“如此，儿明了。”李二娘看李弘今天却不像要继续领着她诵书的样子，便问：“阿耶今日讲书否？”
　　李弘微微一笑，缓声道：“今日不讲书。儿有疑便问罢。”
　　李弘很清楚，自从罗娘子离世之后，李二娘对他的态度就是表面恭敬实则桀骜，心有怨愤，不然也不会闹出半夜离家的事来。
　　离家在村中被惊吓一回，有惊无险，回来那等抵制亲父的心理就弱了不少，所谓士气再三而竭，这小儿算是知道外面不好混了，再加之心地纯澈，又怎会对亲父的关照毫不感激。
　　至此李弘才算松了一口气，飞升在即，若是留下女儿在此间满怀怨恨，他又岂能全然安心。

　　李二娘问：“阿耶如何得知儿与何家二郎之约？”
　　李弘道：“世间人以眼为目，吾以心为目，可观远近之事。”

　　透视眼？
　　李二娘脑子里冒出了大大的三个字，看李弘也不会说更多了，便换了新的问题：“儿还不知阿耶名讳。”
　　李弘心下微诧，近日内灵机微动，他已知飞升之期在六月三十日辰时初，却从未与李二娘说起。
　　他本不欲令女儿知晓亲父名讳，一则前半生坐拥无上尊荣，后半生退缩岐地乡里本不是何等光荣事，二则小儿心性未定，若日后知晓自身来历，必又是一番波折。

　　——只不过，既然李二娘亲口问出，为父者必然要回答的。李弘伸掌摩挲李二娘头颅，慢慢道：“为父本名李弘。弘道扬法之弘。尔祖名曰治。经世治国之治。”
　　“如此。”李二娘懵懵懂懂点头应了。

　　难得阿耶说有疑问就可以问，李二娘便捡了心里放着许久的问题都问了，李弘也几乎是有问必答，陋室内两父女过了有史以来相处最和谐的一日。
　　李弘甚至尝了两口李二娘熬的粟米粥，道：“我儿熬粥不似乡人。”
　　李二娘撇嘴道：“清汤寡水，儿将眼如发绿乌蝇。”
　　李弘破口哈哈一笑，又道：“甚好，小儿当食饱饭，快快长大，日后定可畅游天下。”

　　六月三十日。
　　李二娘甫一醒来，便觉得有些奇怪，很快分辨出来，是安静得过分了些。平常清晨时分，左邻右舍远远总有些禽鸣畜叫的声响传来，今日却并没有。
　　她在西屋榻上揉着眼睛左右看看，牖窗外天色甚亮，便走出堂屋，东屋的门又一次开着，而李弘并不在里面。

　　李二娘呆了片刻，跑出屋外，便看到正正一道金光从天际卷下，携着无数散碎金光洒落，耀得天地间一片辉煌粲然。
　　还有奇异的乐音不知道从何而来，扑鼻异香从长长金光中溢出，而李二娘熟悉无比的阿耶，他颀长飘逸的身影完全浸润在从天际卷下、不知有多高有多长的金光里，面容含笑，说不出的清净潇洒，正缓缓随着那道金光上升。
　　明明平地踏空，李弘在那金光之中却站得稳稳，背着双手，长衣飘拂，气势浩荡，浑然已非凡人。
　　——除了仙家手段，又还有什么可以形容这番平地飞升的景象？
　　远远近近百里内的人都可以望见这神异一幕，不由朝着那金光中的人影倒头下拜：“是仙人！”“仙人要飞升了！”“快快下拜，求仙人保佑！”

　　李二娘眼眶渐渐红了，喃喃道：“阿耶……？”

　　那金光中的李弘垂眸往地面上的小小女儿望了一眼，和声道：“如今耶耶且飞升去了，乖儿勿忘日日精进，若是有缘，当有重聚之日。”他的声音洪大而浩渺，浩浩汤汤直传出了百里之外，得聆仙音，人们伏身叩拜得越发虔诚。

　　李二娘紧紧咬住了后槽牙，死死捏住拳头，一种莫名被背叛的愤怒轰隆隆如天河倒挂从心底升腾！
　　这是什么意思？
　　一句话都不说，就要飞升！

　　李二娘如同一只被激怒的小野豹，冲出了篱外，直冲到最空旷的地方，却依然离那道金光遥远无比。
　　她站在那黄土地上，仰头尖声大喊：“阿——耶——！二娘——甚厌——你——！阿娘离世前，只说‘不可’，二娘却知道她说，‘不可怨’！——但是二娘就是要怨，二娘甚恨阿耶——！二娘日后必要比阿耶更厉害，更厉害，更厉害！”小小女孩清脆尖利的声音如同利剑，嗖嗖直能割裂空气。

　　浑身血液都似在愤怒中翻滚，就要爆炸，她反反复复地高声尖叫“二娘甚厌——你——”，她的声音在村中回荡，从村尾传到村头。想要毁坏一切的疯狂冲动几乎主宰了她，她用力挥打手臂，重重蹬着地面，将干裂的黄土地踢蹬得烟尘浮动，她甚至想要在地上无赖儿一样打滚，她几乎变成了自己从前最厌恶的人，但现在她已经都不在乎了——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

　　厌恶这个世界，厌恶这片黄土地，厌恶这些村人，厌恶一切！

　　那道金光中的人影已经高远得看不见面容了。却遥遥见他抬起双手，一股铺天盖地的恢弘巨力瞬间覆盖了小半岐州地界，以树头村为中心，那贫山寂岭中，一道山脉轰隆着抬出了地表，黄土之地瞬间遍布新绿，渐成一片藏风聚气、钟天地灵秀之地！

　　那洪大浩渺的声音畅快大笑：“哈哈，好！我儿甚有志气！耶耶在天界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