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仙罗萝》煌灼

11、罗睺魔君

　　１１

　　一百六十多道虚弱的魂魄升腾了起来，它们在家园的上空哀号、飞舞、徘徊。

　　它们还不能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自己就离开了温暖的床榻，为什么一夜之间如臂指使的身体就消失了，为什么曾经安宁平静的家园变成了遍地废墟——

　　为什么，一夜之间，这样的大难就降临到了它们的头上？！

　　平白冤死，生魂易成冤鬼。

　　一道数丈高的黑影慢慢显现在飞舞的魂魄中间。

　　它是强大的，也是虚渺的，它不属于这个人间世，却诡秘地出现在此间。

　　“怨念、恶念、混沌念交织，只需将生门封上，便成一处绝佳的怨魂发育之地。待全数发育为冤魂厉鬼……”
　　它的声音回荡在树头村遍地废墟之中，透着几分钦佩，亦有几分因事件太寻常而生的百无聊赖：“不愧是仙人手笔，引动天地真灵之气，就能生生捏造出这样一片人间乐土，藏风聚气，钟灵毓秀……”

　　那黑影慢慢降落，它的下半身似是不存在的，却又似从地底极深极深之处蔓延出来，只需望它一眼，即使是最愚笨的人类，也会从心底生发出无边无际的畏惧！

　　罗二娘站在村边，小手紧紧抱着她打好的包袱。

　　她的身躯止不住地轻轻颤抖，充溢恐惧的双眸死死盯住了远处上空的那个黑影，还有……那一大片哀嚎着、盘旋不能去的生魂。
　　被一小条绢布紧紧缠裹、贴身束在她胸前的玉玦释出玄奥无形的清气，牢牢地把她护在其中，她就如同滴水入海，完全融进了这个环境。

　　她明明是无遮无挡地站在那里，那轻描淡写毁灭了一片村庄、数百生灵的黑影却并没有发现她。

　　它杀了村子里的人！
　　它杀了村子里的，所有人！

　　它是什么？鬼物，还是妖物，还是魔物？

　　罗二娘想要转身就跑，脚下却似被沉重钉锤钉进了泥土之中，半步动弹不得。

　　冤魂们哀嚎着，恸哭着，在自己家园的上空盘旋不去。

　　在距离罗二娘不到十步的地方，有一缕哀魂呆滞地悬浮在篱边炊灶之上。

　　罗二娘能够听到它的低声呢喃：“夜里点灯费油……四儿勿要四处去跑哇……明日阿娘需得早起……”

　　“啊……啊……谁杀了我！……我的四儿……怨……好怨！……”

　　她的视线控制不住地黏在了这个生魂上，依稀还看得清它生前的面貌，是村里的黄九家娘子，家里有个比她还小一点的男孩儿。它喃喃自语着，生魂是白得透明的，魂力微弱，下半身只是一团烟雾。

　　罗二娘骤然一惊，它的颜色在变化，慢慢带上了邪性的黑灰！它的面容扭曲了，它的呢喃也慢慢扭曲了，罗二娘听到的每一个字都透着歇斯底里的怨恨、嗜杀和狂暴！

　　树头村中，南向山溪流淌的位置被一块凭空生出的巨石阻挡，生门被封，天地灵气无法流转，藏风聚气山清水秀的好地瞬间成为一块死地。

　　生魂在变成怨魂厉鬼！

　　罗二娘瞪大眼，看向村中其他地方。全村一百多口人，一百多条生魂，慢慢地，都扭曲了生前面貌，如从光明坠至黑暗，善性消失，恶性生起，有些个恶念最强的怨魂，甚至已经开始了互相攻击，互相吞噬。

　　她看到了村头何家娘子的生魂。它是呆滞的，身边还带着一缕更小的魂魄，依稀是何家三郎的面目，两缕生魂徘徊在自家屋顶之上，无助而彷徨。

　　旁边一缕庞大而扭曲的怨魂呼啸着扑了上去，罗二娘心一抽，那是，何大郎的魂魄——它忠厚朴实的面貌依稀可见，虚烟凝聚的胸前却生出了一张狰狞巨口，獠牙交错，一口便将曾经的妻儿一同吞下。

　　罗二娘闭了闭眼，一滴冰凉的泪从眼角坠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个个都是曾经熟悉的村人，如今却被无缘无故杀死，就连魂魄都无法留存。她听得到那个不明来历的东西说的话，它之所以来到这里，随手杀了一村的人，诱因是她的父亲在这里平地升仙。她当时就躲在村边，十步之外的村人都被杀死，为什么她却安然无恙？

　　她感觉得到那个无敌深渊一般幽冷、强大的存在，如果被它发现，她必定也活不了！

　　罗二娘握住胸前微微发热的玉玦，慢慢后退，如今她能做的，只能是有多远跑多远，她不要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怨魂的尖叫声细细的，尖尖的，却刺耳无比，携着恐惧和怨恨闯进罗二娘的耳中。玉玦的保护能为她抵拒外来的伤害，却无法阻挡外来的声音。

　　一步一步后退，哀、惧、痛种种情绪山崩海啸般翻涌，耳边一阵一阵擂鼓般的轰响，她只是凭着本能往后退着，往远离村庄的方向逃跑。

　　快点，要跑得再快点！不能死！不能死！

　　心里有一个角落在呐喊着，咆哮着，歇斯底里，双腿却软如棉花，花费极大的力气才能迈动一步。

　　可能仅仅过了片刻，又似过了很久很久，她逃跑的脚步忽然被一块石头绊倒，重重砸落在地。

　　这一声闷响，却终于引起了那存在的注意！

　　它瞬间便出现在了罗二娘的面前，朦胧的一团人形黑气之中发出一声又惊又怒的爆喝：“蝼蚁小儿从何而来！我以幽冥化衍大道将此地封为死地，一道幽冥清雷之下应当绝无生机！”

　　随着它的震怒，铺天盖地的死寂幽冥之气压下，罗二娘身边所有稍大型的东西都被压成齑粉，而她胸前玉玦轻轻一振，在一层看似薄弱的无形清气笼罩之下，罗二娘竟完好无损。

　　那存在猛然一惊叱喝：“太上混元清气！这是太上混元清气！你一小小孩童，身无灵根，元气虚弱，如何竟能拥有太上混元清气？！”

　　在仙、妖、魔、鬼四域中威名赫赫的太上混元清气，相传乃是天地初开之时，从那上升为天的轻灵之气之中分衍出来的九种灵气之一，其性不生不灭，冲正平和，妙用无穷。

　　——只是，数十万年前洪荒大乱之后，无数天地灵种、洪荒生灵殒灭，人间界灵气大乱，这些天地化生的灵妙之物已经全部从人间界消失，仙妖魔鬼四界中或许还有残存，人间界灵气稀薄，不应当还存在这种灵气才是。

　　即使那李大郎修得大道圆.满、平地飞升，却也不过是后天成仙之流，怎可能接触得到太上混元清气？

　　极度的恐惧之下，脑子骤然一空，随之而来的却是极度的冷静。罗二娘死死盯着它，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一个字一个字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滥杀无辜，你必遭天谴！”

　　“哈哈哈……”那存在放声大笑：“天？天算个什么东西！我幽冥罗睺魔君三千年前跨界而来，在此人间界罕逢敌手，灭杀人、妖、灵、魔无数，那天又耐得我何！你身上为何有太上混元清气，你身上有何种宝物，你与那飞升的李大郎是何关系？！速速将你所知一一道来，本尊心绪若好，或可留你一命！”

　　大悲、大惧都已经如潮水退去，如今罗二娘的心处在极端冷静之中，面对这样一团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或许下一刻她将会像村庄中所有存在一般，被压成齑粉，魂魄成为厉鬼，或许她将被这鬼怪噬啃入腹，种种曾让她毛骨悚然的可能性，如今却无法再影响她一分一毫。

　　她慢慢上前了一步，一双小手稳稳按在小腹，双眸仔仔细细地看着面前这个所谓的幽冥罗睺魔君。

　　这是一个狂妄的东西，自视很高，或许……她能得到一丝机会。

　　“幽冥罗睺魔君？”她轻轻开口，听见自己的声音极其稳定：“我是那飞升的李大郎之女。我知道你很强，但我父必定比你更强。”

　　“大胆！区区黄口小儿怎敢胡言乱语！那飞仙人不过区区一后天成仙者，比我罗睺一脉如同云泥！”幽冥罗睺魔君暴怒，那一团黑气汹涌翻滚起来，朝罗二娘的方向一冲！

　　罗二娘的心脏几乎停摆，却慢慢缓过了这一口气，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她强行压制住自己抬手去按胸前的心思，却没有发现，胸前的玉玦在慢慢虚化，印入她胸前，成为了一个小小的圆环有缺的印记。

　　她收敛心神，仔仔细细打量着这罗睺魔君的黑气，没看错的话，似乎黯淡了一点点？她身上的所谓灵气，对它有克制作用？

　　如果罗二娘的观察力更好一些，她有至少炼气等级的力量，她便会发现，那幽冥罗睺魔君黑烟一样的躯体在这冲击她的瞬间，虚弱了足足半成。

　　太上混元清气，乃是天地生成的一缕真灵气，纯净平和，完全克制任何带着恶念邪意的东西。即使依附在罗二娘身边的只有极淡极淡的一缕，也不是幽冥罗睺魔君可以对抗的。

　　只可惜，现在的罗二娘什么都没有。如同幽冥罗睺魔君所说的，她连最微弱的灵根都没有，她的躯体先天就有些不足，后天更缺乏调养，能活到三四十岁已经是邀天之幸。

　　“太上混元清气！太上混元清气！”那一团黑气回到了原地，话语中透着明显的贪婪，还有极其微弱的畏惧，以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果然是……”

　　它的声音含混片刻，却忽然又变得狂傲而暴躁：“蝼蚁小儿！速速将尔所知一切道来，否则，尔将即刻身死！”

　　随着它的恫吓，一道狂风从数里以外，卷着一块巨石飞来，那巨石在空中分成了无数尖锐的细块，狂风暴雨一般从罗二娘身边卷过，将她身上所穿的破旧麻布衣统统割裂卷去，无数道血痕出现在在她骨瘦如柴的躯体上。

　　瘦小的骨头身躯一览无遗，这个小儿身上并没有任何可称之为宝物的东西，那一缕让幽冥罗睺魔君忌惮不已的太上混元清气却依然存在着，令它无法轻举妄动。

　　“地仙级……宝物……混元清气……承载……”那团黑烟围绕着身无片缕的小儿转动，喃喃自语的声音极低，罗二娘拼命使用耳朵去捕捉，却只能听到只言片语。

　　身上有无数道伤痕，每一道伤痕就意味着一阵疼痛，意味着一缕宝贵的血液的流失，罗二娘的表情却并没有显露多少痛楚，她只是在发现自己的蔽体衣物被切割除去的时候，冷静地并拢双腿，垂下双手站立着，浅褐色眼眸中深深的恨意一闪而过。

　　她身上的清气可能克制这个魔君，但它所控制的石块狂风这样的攻击，依然能对她造成伤害——如此，她说出的话必须更谨慎！

　　她慢慢开口：“我父飞升之前曾有言，他为保护我，在我的躯体中设置了一道清气术法，等闲危机无法伤我。如果我身死，术法反弹爆发，杀我之人必死。”

　　她听得出，这个所谓的魔君对她身上的灵气是忌惮的，却也是垂涎欲滴的，如果杀了她能够得到这一缕太上混元清气，它一定不会有任何犹豫。它没有下手，应该是因为这缕灵气对它来说是个烫手山芋，不是随意可以取得的东西。

　　从一开始听到的话中可以推断出，这个魔君对她父亲李弘的手段是有几分敬佩的，甚至有些艳羡，由此可见它的力量并没有李弘强，那么她说出来的这些话，有八成以上的可能能暂时骗得它的相信。

　　能拿话骗得它不下杀手，就是她第一步的胜利。

　　幽冥罗睺魔君惊疑不定：“这道太上混元清气是一道术法？这不可能！这世上灵气，无有承载之物，则定然急速消散！太上混元清气珍贵无比，怎可能有人将之用于术法消耗！”它围绕罗二娘转了无数圈，确然没有在她身上发现任何宝物的形迹，心下怀疑，但这样一个黄口小儿，如果不是曾经受长辈教导，又怎么能够将这样一篇有模有样的话说出来？

　　一番惊疑思索之下，幽冥罗睺魔君对罗二娘的话已经有三分信了。

　　“我便是那承载之物。”罗二娘截口说：“我父有言，我身无灵根，他又将飞升而去，为我安危着想，只得将一道防身术法加诸我身上，诸邪不能侵，护佑我平安长大。我父还将他一部分的灵识阅历封存在了我的灵魂之中，千叮万嘱，如我将来有机缘，踏上那修仙道途，随着我的力量增长，他所封下的灵识将会慢慢解封，教导我更多的仙家知识。”

　　“你说的，是仙人以上方可施展的分魂定识封印之术！”罗睺魔君的声音飘忽不定，贪婪之意隐隐。

　　双手指尖轻轻按在腿侧渗着血的两道大伤口上，罗二娘的神情天真而茫然：“魔君大人，我听说这世上有一种精粹提炼术法，可以将一个生灵炼制出他身上最精华的一部分？”

　　幽冥罗睺魔君沉默了片刻，说出的话带着极力压制的惊愕和贪婪：“偈罗魂炼之术？！你一黄口稚儿，如何得知世上有这样的术法？这是妖界最强大的妖仙才能掌握的术法！”

　　罗二娘神态有些好奇，也有些畏惧：“是么，我只是听我父提过一些。”她放在身侧的双手是舒展的，她整个身体是基本舒展的，并没有摆出警惕防备的姿态来，“魔君大人，我知晓你或许想要得到这一缕什么清气，如果我能够将之取出的话，我很愿意将之奉献与你。还有，我父飞升之前曾与我提及一些四界知识，只求你不杀我，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幽冥罗睺魔君在人间界游荡了三千年，阅历无数，却也极少见到在如此稚龄、在大生死、大恐怖之下，能保持如此镇定、敏锐的心态的人类，即使是再年长三十岁的人类，也很难做到。

　　这倒让它心下慢慢有些认可了，对她说的话也相信了五六成，这小儿果然是仙家之后，不同凡响。以它的见识很容易就可以看出，这小儿前面提起的，以清气为纽带的护身术法、分魂定识之术、魂炼之术等等，都是非常少见的、珍贵的东西，非仙人以上等级无法施展。

　　除了这些术法的知识，这小儿未曾说出的珍贵信息，必然还有更多！虽然罗睺魔君修的是幽冥寂灭之道，却也不会排斥了解更多其他修道者的术法、手段、道义，甚至可以说求知若渴。

　　修炼一途茫茫，其间危机遍布。无论一个修道者多么强大，都依然可能在途中某个关节上滞步不前，心魔渐生，甚至道基萎顿、灵气消散，千万般辛苦毁于一旦——在这样的时候，如果他能够从其他修道者所持之道中得到一星半点灵光片语，触类旁通之下，无比艰难的关卡说不定就能够迈过去了。

　　如此一想，罗睺魔君便心下有了些意动，暂时留下这小儿在身边，它总有千般手段，可以慢慢掏出她脑子里所有的珍贵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