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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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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七下
今年或许真是犯了太岁。开春都没等到,劫难啊,麻烦呀,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躺在野地上,野草命贱拼命冒出点扎人的尖,又是雪粉又是污泥搅作一团,不知是白底描了黑线,还是黑底刀刻了白痕。
要是那群人能不那么缺德,佛寺道馆功德前不拦人,我早该去拜拜佛求点莫须有的平安了。当真就贫贱至此?连不灵不应的神佛都不准我拜?当真贫贱至此,所见金玉锦衣都是白草枯荑。
身下雪粉被压实,捂化,成雪水,成寒气,浸进棉絮,爬到肌肤,贴附骨骼。我着实想动一动,要是任由刺骨的冷意再一点点,一寸寸堆叠上来,我便要痛如刀割了。
可我动弹不得。
少来好笑,下九流里都没有跪拜神佛的资格,却被逼着要信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我该早些上街逮住个信口开河,铁口直断的,花点金银看看我今年是不是命数将近了。
身上觉不出冷了,只觉出皮肉刺痛,太阳穴被激得一下下跳动。腿上的血已经没怎么往外淌了,皮肉和布料粘成一团,动一动就酸疼的如百蚁啃食,但好歹还能动一动。
若是算出命里该绝,终究还是想拿我小金库的钱财出来行贿无论阴阳哪道,起码也拖到开春吧。那些新开垦的田今年才养肥,马三还说要教我种米粮来着,水寨百来号人也盼着开春,我也想看着那景……
明明一切都要欣欣向荣,怎偏的……春寒料峭?
日光穿林绕树,从缝隙里洒了点到我眼睛里,我一动也不能,看着天边升起的一线红色,头疼消去了些,呼吸几不可闻。
若我真死在这处人迹罕至野林子,那我死前见的最后一人竟然是那向我敲诈勒索的巡夜人?见到的最后一个活物是那发了疯把我从背上摔下来的劣马?都是畜牲啊……我感叹着自己着实凄惨了些。
我逼迫自己阖上眼睡一觉,说不定醒来我就有力气从这地上爬起来,而不是像坨被钉死的腐肉,也不是像身下脏污的泥。就算走不远活不了,起码换个干净点的地方躺着。莫让来给我收尸的人吓着。
眼前并非全暗下来,日光还企图在我眼皮上盖上点温热,我小心微弱地呼吸着,随着日头渐高,时间推移,光慷慨得将我躯体笼罩,身上回暖。
啊,啊。老天还不打算现在收我走啊,我可真是感谢的要三拜九叩了,可惜我还动不了,磕头只能以后还了。
上边暖意融融,下边雪水沁凉,我昏昏欲睡。
说是睡,我就真睡着了。醒来之时,云推日往,天上晕着一片凄艳的血色,阴风阵阵,寒夜将至,我心中绝望更甚。
仍不能动。
睡了一觉有了些精神,于是感官更甚。身上的冷,腿上的疼,心上的哀凄。背上皮肤被冻伤一样的疼,禽鸟归林的高嘹,爬虫出土的悉索,都使我难过到想流出些泪。
我一动不动,像堆白骨埋在这林间。
“命比什么都重要。”我恍惚间想起马三的话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多么想活着。不是只想看看开春,不是只想换个干净的地方死去,不是只想死前见到什么人,我想活着。
我想活着,然后听到了马鸣。
我连眼睛都不睁开,怕这是我自己编造的幻梦,或是老天要在我死之前再开一次玩笑。直到有人温热的呼吸喷在我脖颈,还拿手探我人中的气息。我疑心这人被我吓着了,光探气息就花了好久。
直到那人给我披上大氅,将我拉起来靠在他怀里,我才敢睁眼。柯怀哀揭开下摆扣,从内衬上撕了条洁白的布料,说了句“忍着。”就在腿部上方扎了个止血结,别说手艺还挺好,起码比我高出一截。
我都凄惨成这个模样了,就是真疼也没力气做些过激反应了。好在转个眼珠子不用费大力气,看他这副紧张样子,我是真的开心,看他那绣着数种章纹的官服,我也是真的难过。
“来捉我归案的?”原是想松活一下气氛,没想他不仅是在紧张,还是再压抑火气。
“你是胆子比命大吗?会骑马吗就敢夜里行路?急着去阎罗殿报道?”他看都不看我一眼,语气又冷又硬。
我不理他,自说自话,“不是?那你要徇私枉法吗?这按察巡抚过路的地方竟也不全是海清河晏的呀!”我身子动不了,可一多耍两句嘴皮子就精神了不少。
我夹枪带棒的向着他,也不知道是气他哪。是他隐瞒身份?怪他早知道我是匪看我笑话?是他推脱的三年之约?呵,原来我有那么多地方可以生他的气。怪不得先前我以为自己离死不远了的时候,想了百八十个人故人,就是偏偏不想他,原来是还怨着呢。
其实我一直没想通为何是三年之约,无论他是真情还是假意都有说不通之处。马三担忧县太爷告发我的事我其实并不忧心——我偷窃的那纸正好有他回京期限,刚好就是这两天了。再加上他早清楚我是贼匪,真要拿我做文章,此时我早在牢里被屈打成招了。
县太爷想铲除我的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想来他早该捏造了证据递给这位巡抚大人,却不想一声响都听不着了。这也好,我收集他搜刮民脂民膏,咬死他官匪勾结的证据也用不上了。若非必要,我也不想让这位老爷下台,毕竟再来一个也不见得好到哪去,还不如这知根知底,有所顾忌的。
既然为我压着事,便是真心为我的。若是真心,为何要假借三年的借口婉拒我?
只肖细看他神情就知道他余怒未消,可我偏要撩拨,“我偷的那封文书上可是写着你这两日要回京的,你不加紧赶路,来这树林子寻我做甚?”
柯怀哀不看我,不应我,架着我的胳膊将我扶起来。
“怎么,我自招偷窃文书你也不管?你还是不是个当官的了?”见他还不理我,气的动弹不得的我直往他脖颈上吹气。
他搂住我腰的手掐了下,我闭了嘴。
我被扶上马,无力地靠在他胸前。被马摔了后自然对这种畜牲有些怕,还好柯怀哀没让马疾跑起来。
“今儿个穿那么好看是要回京了?诶,你这巡抚是什么品级的官啊,这官服怪好看的。”马慢悠悠的走着,我无聊起来嘴就闲不住。
我怕鬼神,甚至还怕县太爷,可就是怕不起来他这个巡抚,处处挤兑打趣他。坐他身前也瞧不见他生气的样子,我更是肆无忌惮了。
“你这是要将我送到哪去?”我瞧着这是回寨子的路,终于觉出不对来。他就算要医治我也该将我送回祁府,而不是去他都没去过的寨子。
“送你回寨子。”柯怀哀终于开了口,语气已经好上不少。
“你送我回寨子做什么?”我脱口而出问道。
“拜天地。”语气还真是柔和不少,说的话却比哪句都吓人。
我目瞪口呆,半天找不到自己舌头,“……你要让我就这副样子?和你?我?”
“嗯,那就先治好。不是什么大问题,连我都可以帮你正骨,你放心。”说着还空出一只手来握我的,以示安慰。
“……你害失心疯了吗?”我僵住本就动不了的身子,睁大本就瞪着的眼。
“原先只想与你作友人,后来与你喝酒时后悔了,又想与你约定三年,昨夜又后悔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这一连五日都宜嫁娶,正当其时。”
“你,你说不晚就不晚?我还逾期不候了!”我气得只想啐一口出去,“你让等就等,你要娶我就得嫁?我是匪还是你是匪啊?明摆着强抢啊?”
“嗯。”他还真敢答应,“你不嫁,我今天就丢你在这。你答不答应?”
我气的嘴都快歪了,半天才想出话来,“就是我现在答应,你无凭无据,到时候我不认你又能拿我怎样?”
柯怀哀勒停了马,拿出张纸铺在我面前。我看着上头一个“婚书”,下头一个官印,一下愣住了,像是才觉出这是真的,大梦方醒般。
“答不答应?”怀哀稍微低了头,说话时带出的热气扑在我耳尖,我细细的看过每个字,看三行又回读一行,直至眼前水汽模糊,看不大清。
怀哀轻轻勾住我手指晃了晃,又问:“无恩,你答不答应?”
晃个什么晃,老子眼泪水都快被你晃出来了。我强忍着鼻子的酸涩,哽咽着挤出言语来,“你以后还说谎骗我吗?”
怀哀牵引着我半侧过身子,两大颗金银珠从眼眶里滚出来,我便清晰地看见怀哀的神情——若是早些看见,我怕是早就哭了。
“你若想知道什么问我就是,我再也不会对你说一句假话。”
“……好,”我哑着声气,“那我三书六聘,你一样都不可少,什么喜婆都要请好的,八抬大轿得给我配齐,我要风风光光的……”
怀哀只将我瞧着,眼里盈满了笑意。
“还有,我最后认真得问一次,你确实喜欢我?别忘了,不准说谎的。”我抬起眼睛望他。
“只有无恩让我一再动心,继而意难平。只想永结于好,死生契阔。”
风停,风又起,云卷,云还舒,鸟鸣,鸟翔飞,缘起,缘又聚。
再没隔着我一只手,软的贴着软的,像是心血都要汇聚成一处,悲喜都要同担似的。怀哀那双眼睛倒是亮,映着万物万景,藏了个我的倒影。
便是……定终生了。我此生无悔,再无怨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