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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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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八下 大结局
“天地无穷极,念此思无邪。”
我带着一腔五味混杂,随渭流一路南下,眼见百舸争流变成零星几点,从繁华景象走向疾苦人间。
只要诚心不想面对,多的是逃避的办法。看看四时风物,耽于山川河流,宏大的事物面前,千万人的罹难面前,终于可以暂缓一下我脑子里那些无关痛痒的儿女情长。
从京城到姑苏,仿佛从美梦走到人间。我曾以为可以长久的东西,只剩下当年客京华的回忆。他说要娶我,我一开口就是八抬大轿,三礼六聘。当时条件艰苦,事急从权,他向县太爷借了五十两银子就给办了,把我从姑苏拐到了京城。
我跟着他外乡漂泊三年,除了这副卖不出手的耳环,就剩十两银子,光用作路费都紧紧巴巴。
就像看了一场走马灯,那边琉璃剔透,金银焰火,竞豪奢。可眼睛一没盯住,移开了,一场空。
有些不该留的,怎么都留不住。他说要带我去看金城,却去了京城,他说要带我看牡丹,却看了玉雕的死物,他说带我看四海升平愿,我却看见大浪下泥污顽垢。那些都是骗骗少年人的,如今的我和怀哀,哪个是少年?越被打磨,越遭苦难,越能忍受,越想活着。
终是有些心神不宁,客船要进巷口时没注意,人群熙熙攘攘相互推搡,我手上的耳环被撞的掉入河里。
我先想到的竟然是这对耳环起码值五千两,意味着我能买到四千精兵为我效命一年,当然前提是我有爵位和封地。然后才想到这可能是我最后可以寄情缅怀的事物了。无论何种效用,都怪可惜的,如果不是身边人嚷嚷着又要涨潮了,水位又高了,我甚至想下去捞一捞。
我可真是疯魔了。
下船,走旱道。花了二两三钱买了匹劣马,这个价钱确实有被敲竹杠的嫌疑,马和主人一样面黄肌瘦,说不定根本不胜脚力。我却不知怎么,糊里糊涂结了钱。
我对于自己这种行为有两个猜测,一是可能觉得这马也随了主人命硬好养活,二是被富贵生活养的不知柴米油盐贵。当我发现自己身上的钱又被人摸得一干二净之后,验证了确实是后者。
你看,这世道想拥有一件彻底属于自己的东西是多么难,无论人心,珍宝,钱财。
然后老天又教会我一个道理:那句话里面还要补上牲畜。
人生处处是预言,可悲的是你永远不会提前明白其中的真意。况且我怎么可能料到船上的乘客都能说出预言——水位涨高了。
当马踌躇不前,原地跺着蹄子的时候我还当自己骑术不精,可当它喘着粗气,双眼赤红,像糟了羊癫疯一般吐着唾沫,还发了疯要把我颠下来的时候,我意识到出大事了。
此地多丘陵湖泊,水位一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我扯紧马缰绳,妄图让它冷静下来。真是山洪爆发,以我的脚力怎么都不可能跑的掉,这马或许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想活着,马也想。连一个畜牲都尚且明白要摆脱我的拖累,自私得为自己的生命奔逃。它发疯一般四蹄同时跃起,抽搐一般怪异的扭曲身体,消瘦的肌肉也挣扎着鼓起,颤动。我竟然也会有被一头马的脸吓到的一天——那扭曲的马首跟临死挣扎的人脸那么相似。
我终究在这场博弈里败下阵来。我不知道这头畜牲的负隅顽抗为它赢得了什么,或许它只是凭借一腔对死亡的恐惧而任凭本性挣扎,但我知道自己确实输了,搞不好还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先是轰隆隆的水声,再是落石。从来不是先小后大给你准备的时间,反而是几块成人大小的先滚下来。我拼命得跑,脑子一片空白,还好空白前记得要往山上跑才有机会逃生。
可离生路最近的时候,也是离死路最近的时候,我想我最后大底是被一块石头砸中后脑才昏厥的。
再睁眼,我听到了若有若无的石头相撞的声音,既有规律且坚持不懈得响起。我疑心就是这声音太执拗烦人才将我唤醒——背上一块大石头把我压的动弹不得,四下一点光都看不见,身上虽没感觉,也应该有许多伤口,毕竟那些片状锥形的石头可不少,我可不认为自己闭着眼睛也能躲掉。
我疑心自己快死了,连自己是不是还在呼气都不肯定。依此断定我可能身上哪处失血过多,被埋的也不深,起码没有深到透不进空气的地步。
说来也巧,我两次将死都有马作怪,也都是动弹不得,一个人在荒郊野外遇难。第一次还好,绝望来的慢些,第二次更能确定没人来搭救后,我更快的走向绝望,坦然享受死亡的折磨。
当你在不抱有希望奋力求生的时候,你甚至会感受到一点快乐,想起更多回忆。三年前我没想过怀哀,这一次他最先闯进我灵台,搅个天翻地覆,还不打算走。
人之将死,我愿意和他坦诚相对,承认一句……三年里起码有一件事不算作假,我看得出来,他爱我这件事不是作假。
我一向懦弱,却将感情看的至高无比,都怪我那对爹娘切身教会了什么叫生死相与。若不是看清他爱我,我是决计不敢先爱他的,就是这般懦弱。
可这爱扭曲得很,它从虚幻的土壤里生长出来,以偏执和习惯为养分,确实是爱,也可怕的很。
我确信如果不是我挑破,他可以骗我十年,二十年,直到成一抷黄土。他的爱和他本人如出一辙,勾人夺命,我小心谨慎,时刻提醒自己他有所欺瞒……然后一边防备着,一边喜爱上他,就是如此矛盾且扭曲的产物。
我们两个人糟糕透了,我们之间的情爱也注定不可能美妙无比,从一开始就满是悖论和扭曲……却还是沉沦了个彻底。
我已经分不清眼前是回忆还是幻觉,我听见他轻轻唤我无恩,语气没有一点冷漠,还是那么温柔缱绻。不,他本身就像我的一场梦,还一做就是三年。
碎石松动滑落,透进几线光来,他唤我的声音忽远忽近。我突然感受到了心悸,进而是浑身无处不在的疼痛,叫我头皮发麻。光线越来越粗,直直照进我眼睛里。我张嘴要说话,喉咙却痛的像被捅出一个口子。
松动的石头越来越多,我身边渐渐有了空隙,我甚至都不太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出于什么理由。只知道伸直了左手,不断的用骨节敲击旁边的石头。
“……无恩,无恩……”
“哐哐……”
“……无恩?是你吗?无恩!你能听到是吗!无恩……”
“…………哐哐”
“是你……一定是,我马上救你出来,千万不要睡知道吗,千万不要……”
一块巴掌大的石头砸下来,尖锐的头直接扎穿左手手背。我太阳穴疼得像是穿过一根烧红的铁棒。左手指节歪斜,像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无恩……你还醒着吗?无恩……你再等等,我求你,你再等等……”
哐哐。哐哐。
我硬着头皮试了一把,左手不行,右手完全压死,没有一点空隙,估计抽出来也不会比左手好到哪去。
“……无恩,求求你……等等我……求你……”
哐哐哐哐哐哐。
他身上的绝望似乎能透过层层岩石传到我身上,我想出声,我想动动手指,哪怕是最微小的一点声音也能给他希望……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怀哀,我想跟你回家,姑苏最好,金城也行,京城也罢。
“等我…………哪怕是……等我……”
你骗我也好,瞒着我也好,与我和离也罢。
“……哪怕是,黄泉路上……”
哐,哐……
光照进来的越来越多,我被迫将眼睛闭上,身上的巨石被一下揭开,巨大的疼痛仿佛贯穿了我这如破布般的躯体。
手像是被握住了,又像是没有。我像是看到怀哀的狼狈样子了,又像是没有。
大约是一身白衣全是黑灰看不出颜色,长袍被撕去了一半,鬓发被削去半髫,发冠也不知丢哪去了,乱糟糟的……
像是满手都是血,又像是没有;像是脏了白净的脸,又像是没有;像是红了眼,又像是没有……
我什么都确定不了,除了一件事……
死生契阔并非一句哄我的情话。
是怀哀许给我的死誓。
我再无后悔,再无怨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