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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第五十三回 华宴诡谲机锋藏,敲山震虎血满殿(中) ...
丞昀不曾看我,只抬头笑着谓陈祎道,“陈将军平定匪患、守卫京畿劳苦功高,小王愿代尹长史敬你这一杯。不知……可算辱没了将军?”
陈祎想给我一个下马威,却未必想在此时得罪大梁的亲王。遂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面色淡淡地道,“三殿下折煞老臣了,殿下凤子龙孙天潢贵胄,老臣岂敢承此大恩?”
我反手握住丞昀的小臂,侧过身谓他道,“是啊殿下,不过是给陈将军倒一杯酒,岂敢劳动三殿下?您先回席稍坐,待会子子路再去给您敬酒。”
我语气柔和,手上却微微用力,示意丞昀莫要牵涉此事。只要他在氏族与新贵之争中保持中立,双方自然都愿拉拢甚至适当讨好他,不必为微末小事破坏自个儿的立场。
且我此时根本无需丞昀搭救,尹子路若连一个存心折辱我的武夫都对付不了,真是枉为上京城小霸王。
丞昀原本不肯走,偏丞暄此时颇热络地唤了一声,“三皇兄,朕听说今日德王妃也来了?可将小郡主带来了不曾,太后与几位太妃都十分想念她。”
“是,小女顽劣,承蒙几位娘娘挂心。”丞昀无奈,只得回席与丞暄回礼叙话去了。
目送他回席时,我随意瞥了瞥广安,安统领桌上不曾放酒壶,左手还有意无意地来回在他的九节鞭上摩挲。
暂且放下这些不提,我回过身继续与陈祎周旋。
丞昀走后,陈祎再度坐下,摊手指了指自个儿的酒杯,看着我道,“有劳尹长史。长史出身侍从,想来端茶倒酒都是极在行的。”
这陈祎方才提出让我敬酒,见丞暄未曾立时反驳,还支开了前来助我的丞昀,大约越发有恃无恐了;或者他根本就是想惹怒丞暄,让丞暄当众护短,再纠集一帮所谓的直臣、言官跳出来直言犯谏。
我岂能让他如愿?
呵呵,出身侍从。坐在门边上的梅让听了似乎很是替我不满,仿佛竭力控制着自个儿才未跳起来与陈祎干架,实则这比之当年他对我的评价已经顺耳太多了。然陈祎此话妙就妙在众人皆知他是在故意贬低我,却又无法反驳。
我出身上京尹氏,大宁的靖国公,这满殿的各色人等,除却几个亲王、郡王,怕是再找不出几个比大爷我出身高的了。偏连我在内的任何一人,都不能以此反驳。
否则只会让我这异国人,在大梁的宫宴上显得越发尴尬。
“陈将军。”丞暄清冷的声音高远得仿若从云端飘来,“朕在外行军时,确实曾由尹长史照料起居,盖因二人亲密之故,实则他算不得朕的侍从。尹长史毓出名门,乃重臣之后,且多次救朕于为危难,累功不世,日后当一并封赏。”
偏殿中安静得出奇……
年轻的帝王从来寡言少语,除却赶来勤仁殿“营救”先皇那一日,众人何曾听他一次说过这么些话。然他不仅为我说了这许多话,话中的含义更是值得琢磨。连我自个儿都有些好奇,丞暄打算封我个什么官儿当呢?
“恕老臣孤陋寡闻,敢问尹长史,贵府是何地的名门,族中曾出过哪些名士?”陈祎今日大约便是来找茬的,换言之,他要借我探一探帝王心中的底。
尹家祖上出过的风流名士还真不少,且有不少是与他们大梁打过仗的,连我爹都曾与大梁的几个将领交过手。
此时自不宜在大殿上说这些,遂我讥笑着反问,“询问别人家乡何处,族中名士几许前,可是应自报家门啊陈将军?”
陈祎倨傲道,“我出自建京陈氏,朝中无人不知。想来也只有常居内帏的尹长史不识。”
这样的嘲讽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根本不当回事儿。只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我倒也不是整日待在内帏,您不知在何处剿水匪时,我便在圣上的军队中对抗俄羌啊!”
陈祎轻蔑一笑,“大丈夫何需逞一时口舌之快,不论长史再如何巧言令色,陈某人的战功都当得起你这一杯酒。”
我拎着酒壶的手纹丝未动,面上是丝毫不输给他的有恃无恐。“陈将军此言差矣,本长史的这一杯酒,你还当真不是轻易便能受的。”我抬手摸了摸发髻间的白玉簪,“我头上这玉簪乃是取自圣上登基前的九旒冕,头上佩着御赐的白玉簪,小可万万不敢擅自矮人一头,自是弯不得腰也俯不得身的,便只能委屈将军矮下半截身子了。请吧,陈将军。”
我学着他让我斟酒的姿势,摊开手指着矮桌旁的空地,示意他跪下。
“哼,”陈祎冷哼一声,“魅惑君主,以色侍人。圣上宽待你,我等为人臣子却不能容你假借天威,觊觎皇权!”
“陈将军。”梅让起身,自殿门口走了过来。
陈祎是梅永华亡妻的兄长,梅让却是梅永华续弦的儿子,梅让与陈氏所出的梅诚已是相看两生厌,与陈家一众亲戚的关系怕是更为冷淡些。
陈祎亦大约明白梅让不是来帮他的,遂待他无甚好脸色,沉声问,“梅让,你难道想胳膊肘往外拐不成?”说罢还瞟了瞟身旁的梅永华,示意梅让莫太过嚣张。
然梅小爷并不买账,只我行我素道,“将军慌什么,末将是来伺候陈将军喝酒的。尹长史不是请您按礼制跪下受赏么? ”说罢,便双手拽住了陈祎两条粗壮的胳膊。
陈祎虎背熊腰孔武有力,梅让却也是自幼师从名门高手,陈祎失了先机,一时竟欲甩开梅让的钳制而不得,遂问,“梅让!你意欲何为?!”
梅让一脚踢在陈祎的膝窝,逼迫其跪倒在矮桌前,反剪着他双手道,“见御赐之物不跪,你还想犯上作乱不成?!”
“梅让,你闹够了没有!”梅让的亲爹梅永华见势不对,一个箭步冲上来,将他像拎小鸡子似的拎起来摔在了大殿上。
梅让白净的脸上立时挂了彩,起身握紧双拳瞪了他爹两眼,似乎在犹豫是否要还手。依方才这两下子来看,梅让应是打不过他老子的。
梅永华揪着梅让的后衣领子,与他一同跪在殿中,向丞暄请罪道,“微臣教子无方,惊扰圣驾,请陛下降罪。”闹成这般模样,陈祎自是也不敢起身了,只在方才被梅让放倒之处跪着。
丞暄摆摆手,“不必介怀,梅让素来耿直,朕很欣赏。”他说欣赏梅让,却不曾让父子二人平身,梅永华垂首跪在地上,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丞暄脸上依旧挂着销魂散一般的笑,“不过是一杯酒,不值得众卿这般争执。芳满,你赏人酒喝,岂有空手而去的道理。安卿,将朕为陈将军准备的酒给尹长史送去。”安卿,便是禁军的安统领,哎,便是广安。
广顺端着一壶酒并一盏空杯送到广安手上,广安又原样端着朝我走来。这倒有些不同寻常了,这样的事,莫说是劳动广顺,差德旺送来便是,何需广安亲自护送?
神思不属间,广安已端着酒走到了跟前,陈祎大约跟我同样困惑,一双眼睛在广安的鞋尖儿上游移不定。
果然,丞暄在御座上道,“此乃朕特意为陈将军备下的鸩酒,又由朕最为爱重的尹长史为你斟酒,可算是成全了将军的心愿?”
闻得“鸩酒”二字,心思沉稳深重如梅永华都忍不住骤然抬头,面露惊愕之色。陈祎更是又惊又怒,瞪着虎目直起身来。我亦是一阵心惊肉跳,我与陈祎这一来一回的不过是些嘴皮子官司,如何变值得起闹出人命来?
纵我欲取这姓陈的老命,也非在这般场景下。
广安见陈祎神色激动,忙拽着我向后闪了几步,殿外冲进来两名紫衣黑甲兵士,强压着陈祎额头点地,一人一把长剑架在了他脖子上。
挣扎未果,陈祎头顶着地闷声质问丞暄,“这便是陛下对待有功之臣的赏赐?但因得罪了陛下的男宠,老臣堂堂三品将军便可招来杀身之祸?前人内侍擅权之祸尚历历在目,陛下岂可为区区男宠杀害忠良,寒满朝忠臣之心?!”
丞暄高高在上,如一副雕刻成隽永却时时漆着最鲜明油彩的壁画,浅淡又深邃的笑容,让温暖之人温暖,寒冷之人寒冷。“好一个‘堂堂’,好一个‘区区’,又好一个‘满朝忠臣’。陈祎,朕……何时说过你是有功之臣?”
莫说是陈祎,连我闻言都是一惊!难怪方才丞暄夸赞陈祎时神色有些古怪,仔细琢磨他那时说的话——
朕向来赏罚分明,陈将军可有什么心愿?
理解为重罚前的“上路酒”也未为不可!丞暄于大事上,从不是个临时起意的性子,若无完全准备,怕是不会骤然动这些世家大族中人。
陈祎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然他大抵熟知兵法中以攻为守的策略,并不为自个儿辩解,只抓着丞暄的弱点不放。“陈祎十四从军,扛着长矛横贯我大梁国土,今竟因一内侍成了无功之人!纵今日冤死化作忠魂,怕是也不能安息!”
梅永华也给他帮腔,“陛下宽仁,陈祎常年行军在外,难免行事莽撞,今日不敬尹长史实乃无心之失,委实罪不至死。还望陛下念其素日之功劳,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陈礼亦说了好一通的凄婉之词给自家堂兄求情。
这两个老家伙都长了一条能开花的舌头,说得仿佛当真丞暄是受我妖言所惑,才要在大殿上斩杀忠臣似的。
待这些人都说完了,丞暄才复又开口道,“陈祎,朕方才说了,由朕最为爱重的尹长史赐你的毒酒,是你最后的体面。你言语无状冲撞他,逼得朕的禁军动手,是你自己不知好歹,与是否杀你无关。今日若不杀你,一心辅佐绥王却被你陷害的那些忠魂才是当真难得安息!”
“诬陷!”陈祎色厉内荏地欲挣扎起身,却仍是被身后两禁军按得死死的,“那些人意图谋反,若非老臣带兵剿杀,绥王殿下怕是已被他们控制了!”
丞暄淡淡地瞥了陈祎一眼,谓梅让道,“梅让,你也在兵部历练了些时日了,把你近日的所见所闻与殿上的诸位卿家说说。”
“是。”梅让拱手起身。
梅永华身子瞧着比方才僵硬了些,有些不敢置信地偷瞟了自己的儿子一眼。
“绥王违例募兵三千,山南东道有朝廷驻军五万,均各自驻守在各州不得擅离。兵部原调给陈将军五千兵马,陈将军却以得到山南东道密报,绥王征兵已达一万为由,自兵部借调了一万八千兵马。募兵案平息后,仅有一万人马交还兵部,另外八千,以各色理由拒不归还。”
梅让话音方落,梅永华立时训斥道,“绥王还在封地蠢蠢欲动,朝廷的兵马若不在旁震慑,岂知他不会又听信谗言,犯了糊涂?你舅父常年带兵,自然比你有经验,你在兵部不学些为官为臣之道,反而目光狭隘地只顾盯着这些,歪曲你舅父的良苦用心,蛊惑圣上、误导百官!我平时便是这般教你的?!”
梅让身后的人是谁,这番话又是替谁说的,殿上无人不知,偏梅永华还要仗着梅家势大,意图把持朝堂。
梅让倒也不畏顶撞他,“梅大将军慎言,此处是勤仁殿,不是你教训儿子的地方!梅让在兵部所为,皆受命于圣上,所言更是句句属实,断不曾蛊惑圣上、误导百官。”
丞暄暂未理会父子二人的纷争,只侧目看了广安一眼,“安卿。”
广安拱手应诺,而后朝殿外喊道,“将人带上来!”
我有些佩服这一对主仆,自广安升任禁军统领,丞暄便改唤他为“安卿”,一次都不曾叫错;广安更厉害,只丞暄一唤“安卿”,他便立时应诺,从未错漏。
而我每次闻得丞暄唤“安卿”,都要过上许久才想起,“安卿”是谁。
两名禁军很快押着一囚犯上殿,陈祎神色大变,“你这逃兵,老子还当你死了!”说罢,又转头谓丞暄道,“陛下,此人与老臣有罅,恐会出言诬陷,不足为信!”
梅让道,“陈将军,你这副将还未开口说话,你怎知他便要诬陷你呢?再则,是诬陷还是据实告发,自有圣上裁决,你何必急着此地无银三百两?”
梅让又谓那囚犯道,“殿上何人,有何事禀告圣上?”
那人磕头道,“禀陛下,禀梅将军,末将赵自勇,原是陈祎军中的郎将,这几年一直为陈祎办事。只因近来他的所作所为越发不可告人,而末将担心他越陷越深遂劝其收手,他便以为末将起了异心,要杀末将灭口。末将原想带着妻小逃到西北隐居,不想半路被梅将军拿获。陛下开恩,梅将军开恩,只要朝廷能在末将死后保全末将的家眷,末将万死不辞!”说罢,又磕了三个响头。
梅让斜睨着陈祎冷笑道,“陈将军的威势着实不小,然朝廷可不是你陈家的!”遂他转头又谓赵自勇道,“赵郎将,只要你说出实情,大理寺处,本将自会为你求情。”
赵自勇道,“末将必定知无不言。”
梅让不仅打仗在行,讯问竟也是一把好手,几个来回便让那赵自勇将话说清了。绥王募兵一案,原就虚实难辨,丞暄原是派陈祎前去核实。陈祎却阳奉阴违,暗地里放出消息称朝廷要治绥王谋反之罪,使得绥王府人人自危,绥王与朝廷离心;再抓着绥王与绥王几个亲信的自保之举治罪,杀了绥王身边一众亲信。
我在一旁听得心惊胆寒,丞暄自幼生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中,又以非常手段取得帝位,已算是心思缜密耳聪目明的君主了。可是偌大的一个国家,再如何有能的君主,也无法掌握每一角落发生的事。
丞暄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波澜,他甚至自斟自饮地喝了一杯酒,“陈祎,绥王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在朕的一众兄弟中最为耿直纯善,你为何如此?你煽动他反抗朝廷,亏得他未能遂你的意,若他受你蛊惑,当真欲与朕为敌,你当如何?拥立他?”
偌大的宫殿,静得落针可闻。
陈祎的声音已经嘶哑,“赵自勇一派胡言,陛下明鉴!”
见他不答话,丞暄又问梅永华,“梅大将军,你说呢?”
梅永华半晌才答道,“臣不知。”
丞暄又问,“不知什么,不知陈祎为何策反绥王,还是不知陈祎是否会废了朕,改立他人?爱卿怎么还跪着,起来说话。”
梅永华哪还敢起身,他连磕了三个头,“陛下言重了,陈祎平日虽行事鲁莽,然臣素知其为人,目中无人、苛待下属有之,大节却断不曾亏啊!望陛下明察!”
丞暄道,“梅爱卿说的不错,朕自当明察。然朕还有一事问陈将军,你拒不归还的那八千人马,放在何处了?”
暄:你永远不知道我是在搞事业还是在搞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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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第五十三回 华宴诡谲机锋藏,敲山震虎血满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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