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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第五十三回 华宴诡谲机锋藏,敲山震虎血满殿(上) ...


  •   我盯着丞暄浮想联翩的工夫,歌舞已罢。丞暄举杯,与群臣说了些场面话,我方回过神来。
      底下坐着的群臣阿谀奉承过皇帝,便随意地就近闲聊。陈礼大约已放弃与我说话了,遂又与坐在我前一排的丞昀攀起了亲戚。
      丞昀是大梁正儿八经的亲王,丞暄的亲哥哥,与这陈国舅确实是亲戚。眼看新媳妇要进门了,人家这大伯子与老丈人委实该亲近亲近,遂我又往后缩了缩,不打扰他们说话儿。
      怎料丞昀却不领陈国舅的情,脸上虽带着笑意,语气却不冷不热的,“圣上抬举,恩赐爵位,小王却不敢托大。日后令嫒嫁入皇家,小王也需得尊一声皇后娘娘,僭越不得;更遑论圣上还未下立后的圣旨,这声‘大伯哥’小王更是担当不起了,还望陈寺正称小王的虚爵吧。”
      陈礼或许不是个当官判案的好材料,然若放在生意场上,却应是一把好手。被丞昀这般直截了当地撅回来,他竟也不恼,依旧像个笑面泥人似的劝酒。“殿下说的是,管他什么理由,下官给殿下敬酒,还不就是为讨个吉利。殿下天潢贵胄,赏咱们一杯,便是咱们的福气了。”
      他嘴上说得好听,心里怕不是这般想的——
      丞昀虽贵为亲王,手中却一直无甚实权。本朝皇子大多仰仗外戚,梅家是皇帝的外家,陈家又是梅家的外家。陈家虽不及梅家当轴处中,却也算是人才辈出,如今丞暄欲立陈氏女为后,陈氏一族便是外戚中的佼佼者,如何还会将丞昀这徒有虚名的闲散亲王放在眼里?
      就说那位坐在梅永华边上的陈祎,历任河南道节度使、山南东道节度使,现任怀化大将军。几度平定山南道的匪乱,日前绥王在山南东道的封地上违例募兵,亦是他带兵充任监察使去了荆州才平息的。
      五千人便能解决的事,这位将军硬是从兵部调了一万八千兵马,至今仍有八千未归。兵部尚书今日亦在这偏殿坐着,还不是客客气气地遥遥向陈大将军敬酒。
      有这样的家族做靠山,陈礼的面子固然很大。
      偏丞昀就是不给他这个面子,扣着酒杯,如何都不肯“赏”这一杯。
      二人毕竟坐得离我极近,一直僵着也不像,我在一旁袖手旁观便更显得不妥了。遂我拎着酒壶凑过去,给丞昀满上,给陈礼亦满上,给自个儿更得满上,道,“端午是圣上的好日子,哪有敬谁不敬谁的,要敬就敬龙祖。来,德王殿下、陈大人,下官斗胆,请两位同饮一杯,敬天地,敬龙祖,敬陛下!干!”
      陈礼就坡下驴,丞昀也给了我两分薄面,此事原该就这么了了。偏丞昀今日早起吃了炮仗,打定了主意要给陈礼难堪。
      德王殿下一脸义正辞严,“尹长史给陈寺正圆了场,陈寺正可是该谢过尹长史。”
      陈礼怔了怔,脑子却也算灵光,很快转过弯来,举杯道,“可不是么,下官多谢尹长史。”
      我笑着给自己又倒满一杯,“陈大人客气了,方才您都敬了我好几杯了,只这最后一杯了,宫宴散了下官还有差事呢。”
      刚要仰头饮下,却被丞昀连手带酒杯一同握住,“且慢。”
      我的手一抖,一杯酒全洒在了两个人的手里。
      我与陈礼俱一脸痴懵地看着丞昀,却听丞昀道,“却不是这般谢法。”
      陈礼缓缓直起身,脸上恭敬的笑容淡去,勾着嘴角显得有几分嘲讽。“依殿下之见,该如何谢过呢?”他话虽是对着丞昀说的,意味深长的眼神却也扫过我的脸,分明是认定了这是我与丞昀合起手来给他做的一个局,为的就是折辱他。
      诚然,比起丞昀,尹子路更像是会做出此类无聊之事的人。不过今日之事我确实毫不知情,我猜丞昀亦是听陈礼与我说了那些让人冒火的话后才一怒之下犯了糊涂,想为难为难这位眼看就要上任的陈国舅。
      可这法子委实幼稚,我五岁时便不玩了。要收拾这陈国舅有的是法子,何必在今日这般场合坏了丞昀的修养,也丢了丞暄的脸面。
      遂我赶在丞昀开口前,一头撞在他怀里,哼哼唧唧道,“哎哟哟,宫里的酒果然烈性,我醉了……头晕,想吐!可别吐在殿里冲撞了各位大人,殿下,可否劳您大驾扶小可出去透口气?”
      “子路,你……”丞昀手足无措的声音从顶上传来。
      他是见过我的酒量的,自然知我是装的,更何况大爷我方才只发挥了不到一成的演技,大约只与桃仙班打杂学徒不相上下。
      然而这不打紧,趁着丞昀措手不及,将他拉出殿外便是。
      一出偏殿,丞昀便把我从怀里扯出来,道,“你又何必如此,我有分寸。这样仗势之徒,若不给他个下马威让他知道轻重,你日后在宫中当何以自处?”
      我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泰然道,“不过几个弱质女流,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还能吃了她们的亏不成?”
      “子路!”丞昀急得眼睛都红了,“你外有文才武艺,内有名仕风骨,当真甘心自囚于内宫这四方天地之中?我替你不值!”
      我淡然浅笑,“谁说我要长居内宫了……”
      男子汉大丈夫,可陷于情爱却不可固于情爱,当忠于情爱却不当困于情爱。我爱他,却并非除却爱他外便无事可做。
      丞昀双目骤然被擦亮,“你有何打算?”
      不待我开口,原本该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广顺公公便倒着小碎步疾走而来。广顺给丞昀行了礼,而后喘着问我,“主子,您可是有何处不适?圣上见您离席,惦记得不得了,让奴婢出来瞧瞧。”
      我挑眉看了丞昀一眼,打趣道,“无碍,我瞧着三殿下喝多了,怕他耍酒疯,陪他出来吹吹风醒醒酒。”
      丞昀心不在焉地强自笑了笑。
      回到殿内,众朝臣已纷纷离席敬酒,场面热闹却并不纷乱。陈礼正巧站在陈祎附近,二人虽是一辈,陈祎却比陈礼年长十岁有余,又兼多年战场冲杀官场混迹,磨炼出一身杀伐果断的气韵,显得比陈礼威严不少。
      丞昀回到原位落座,我跟在他身后,正欲绕过他的位置坐回远处,广顺谓我道,“主子,圣上请您过去坐。”
      我望了望上首面色不虞那人一眼,无奈地回过头问广顺,“不是说好了,他坐他的位置,我坐我的位置么。”
      广顺低着头,颇不自在地回道,“咳咳,圣上说……汤羹有些烫口,请您过去给吹吹。”嬉皮笑脸如广顺,都觉着这话羞得人难以启齿。
      ……
      我被他气得直笑,然这一笑却把心头原本堵着的一口气给笑通畅了。任是多么可人的小娇娘,说出这般话来,怕也要被人说是惯的毛病。偏大爷我便是吃这一套,想到丞暄只对我一人如此,心里竟升出一股犯贱的自豪来。
      遂我乖乖儿地随着广顺吹汤羹去了。
      我在丞暄身边跪坐,殿内重臣虽难掩惊愕,却也无人出言异议。倒是丞暄,明明是他撒着娇将我唤来,这会子却别过脸不理睬人。我看着那连后脑勺都有几分不悦的模样,气笑不得道,“是你的老丈人招惹我在先,旁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都被大爷我拦了下来,你还有何不满?难道非得大爷我与你老丈人勾肩搭背地称兄道弟,商量着如何与他女儿一同伺候你?”
      丞暄闻言果然转过脸来,“说的什么话?!”
      我毫不示弱道,“说的你们建京官话!”
      他这会子也顾不得那汤啊羹的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眯眼道,“何处的官话,非要倒在别人怀里说?!”
      我敛去笑意,压低嗓音道,“那样的时候,我不将三殿下拦住,难不成由着他让你的老丈人难堪?你当我不想?大爷我恨不得将他一通好打,揍得他带着女儿滚回陈家,再不敢入宫见你!”这回换大爷我将脸别过去了,我原不爱说这样的话,话一出口便忍不住哽咽,委实没出息得紧。
      “芳满,”手指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方才还理直气壮的人,顷刻便柔软下来。丞暄捏了捏我的手,我仰头将泪灌回眼眶,才转过头看他。
      丞暄侧着头温柔地看着我,“芳满,我早与你说过,有我在的地方,没人能让你不痛快。”
      我嗤笑,“何以见得?皇后啊,皇后便能让我不痛快,与皇后有关的所有人所有事皆让我不痛快!”
      丞暄顿了顿,方才解释道,“此事我亦说过,并非如你所想那般。实则……”
      “好了我不想听。”我气急败坏地打断了丞暄,“不必解释,你的苦衷我都明白,你立后乃是为了家国根本,我助你杀回建京时便知会有这么一日。我早知如此,多说无益。”
      丞暄无奈地叹了口气,倒显得是我在无理取闹似的。
      殿内群臣似乎对上首二人的龃龉一无所知,依旧你好我好大家好地来回敬酒。陈礼长袖善舞,一壶酒的工夫便与半个偏殿的人都熟络了。毕竟,除了我,大半朝臣还是乐得与国舅爷攀一攀亲的。
      间或有人走上前来向丞暄敬酒,因而陈祎起身向他敬酒时,也并不显得突兀,虽则陈大将军托大,并未离席行礼,只站在原处端着酒杯。
      陈祎皮肤黝黑,浓眉大眼,面上看去虽已有了春秋,身材却比梅让和广安尚结实些。一眼瞧过去,粗犷中带着几分倨傲,锋利有余内敛不足。
      丞暄慢条斯理地饮了半杯,朗声道,“陈将军治军严格,带兵有方,先帝在位时便征战南北、战功煊赫,近日又为朕铲除了绥王身边居心叵测的一干奸臣。朕,向来赏罚分明,陈将军可有什么心愿?”
      帝王平静的嗓音,再如何洪亮清朗也听不出喜怒。
      且丞暄虽则是在夸赞这陈大将军,我听来却总觉有几分怪异,许是平日与丞暄太过亲近,不习惯他这般冠冕堂皇之故?
      再说那陈祎,也不是个有眼色的。换作旁人,此时说几句但求国泰民安的空话也便罢了,岂能顺着杆子往上爬,当真向皇帝讨赏。偏陈祎拿着客气当福气,毫无推拒之意,挑着眉毛面露得色,“陛下过奖。为国尽忠原是咱们做臣子的本分,然既陛下有赏,老臣却之不恭,便厚颜讨一份福气吧。”
      丞暄将手臂架在大腿上,身子前倾,望着陈祎笑了笑。笑靥仿若上古传说中的销魂散——浅淡、靡艳,却带着若有似无的杀气。“但说无妨。”
      陈祎道,“老臣自幼从军,读书甚少,却也听过前朝力士脱靴的典故。昔日权重四海的宠臣竟为一白衣俯首脱靴,可见玄宗对贤才之爱重,一时传为佳话。祎一介武夫,自不敢与诗仙作比,然吾皇圣明比玄宗有过之而无不及,故斗胆请陛下身边的第一能臣尹长史为臣斟酒一杯。”
      说罢,陈祎坐下将自个儿的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仿佛还真准备让大爷我伺候他饮酒。
      这姓陈的武夫倒是粗中有细,选了这么个典故来羞辱我。一则,高力士再如何权势泼天,他也是个宦官,我无意中伤广顺他们,然任一个男子都不会愿意被比作中人;再则,他一面骂我却又一面抬举我,说我是丞暄身边的第一能臣,追随丞暄的文武官员何其之多,贸贸然将我怼到这风口浪尖,岂知旁人不会对我起妒恨之心;三则,李白得罪了高力士后,一度被其打压仕途不顺,这陈祎日后若有个什么不好,只怕也要一概赖到大爷我的头上。
      陈祎对我的这番折辱刁难大约是为了他即将嫁入皇宫的小侄女,先将我的颜面踩在脚底下捻个稀巴烂,彻底将我打扮成一个只配伺候人的奴婢,待陈氏女进宫,便可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地使唤大爷我了。
      然满殿的文武官此时都盯着丞暄,看他如何抉择,却并非对皇帝更疼惜哪个妻妾感兴趣。陈祎所在的陈家,正是士族的代表;而尹子路只身入梁,助他一路厮杀登上皇位,却与一众新贵情状相仿。
      是以今日陈祎与我之争,更是士族与皇权之争,旧势力与新朝廷之争。
      刘沣乃新贵之表率,又与我私交甚佳,此时自不会袖手旁观。他与陈祎的座位相去甚远,然这并不妨碍他跳出来教训人,“刘疯子”的诨号也不是白得的。
      “放肆!”刘沣站起来便喝道,“尹长史乃是潜邸旧主,天子近臣,岂是任谁都能驱使的?!昔日圣上寿宴,曾将冠冕上的玉簪赐予尹长史,玉簪正佩于尹长史发间,陈将军却让尹长史向你低头俯身,竟是何居心?!”
      陈祎仰着头垂着眼,并不正视刘沣,只问,“这是哪家的小公子,瞧着眼生。想来你也是读圣贤书的,竟不知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我与圣上和尹长史说话,却与你有什么相干?”
      我正欲开口替刘春水说话,却被一个苍老却掷地有声的声音抢了先,“刘春水乃是大梁的朝廷命官,正五品谏议大夫,不是谁家的小公子。”
      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说话的竟是梅令公!他老人家在此时抬举刘春水,是在表明对新贵的态度,还是只将陈祎当作自家儿郎在管教?毕竟陈祎的嫡亲妹子便是梅永华的第一任妻子,梅陈氏。
      且不论梅令公是何意,陈祎似乎并不敢在他老人家跟前放肆,虽耷拉着嘴角不情不愿的,却仍是勉强拱手向梅令公作了个揖,“是,谨遵世伯教诲。”
      陈祎与梅令公说话的工夫,我瞧见广安将握在佩剑上的手又放了回去。
      有梅令公横插了这么一杠子,刘春水反倒不好发作了,只不咸不淡地奚落道,“圣上给尹长史佩簪那日,陈将军似乎未曾前去给圣上贺寿,难怪不认得尹长史头上的玉簪了。”
      那年丞暄寿辰,他虽已权势彪炳,却到底算不得名正言顺,太子一派之人与持观望之心的人自然皆不会去丞暄的寿宴。刘春水这话,便是暗指陈祎是棵墙头草,并非自始便与丞暄一心了。
      丞暄仿若未闻,坐在御座上不动声色地给我夹了一筷子草头,我瞧着那一片绿油油的颜色,心中不大痛快,反手便又给他夹了回去。
      御座下,梅永华不着痕迹地瞟了陈祎一眼,陈祎的气势立时弱了半截,色厉内荏地解释道,“黄口小儿休要妖言惑众!彼时我正在泉州剿水匪,如何能分得开身?!”
      刘沣还欲反驳,我悄悄与他递了个眼色,让他坐下了。
      “陈将军说得极是,将在外,自然以军务为重。”我放下手中碗筷,起身走下御阶,面带着笑意走到陈祎桌前。
      陈祎坐得泰然自若,仰头看着我笑了笑,说不清是得意还是不屑。“
      我微俯下身从他桌上拎起酒壶,正欲开口说话,手臂却忽然被人握住。顺着此人握着我的那只手回身看去,我怔了怔,居然……是丞昀。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4章 第五十三回 华宴诡谲机锋藏,敲山震虎血满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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