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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父父子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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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与宪台忙活了这些天,考课总算告一段落。但任免迁黜、奖惩褒贬都与梅乔没有多大关系,本来司业这个差使就是十分稳定,如梅乔的前一任,就是在任上老病致仕。
但江恪将要出京外放。原本外放对于新科进士来说是常理,但怎么也轮不到身为探花郎的江恪……江恪是自请离京的。
江恪虽然没有说明因由,但梅乔却多少能猜到一些。
那夜他二人在书房被赵怜撞见,虽没有与江恪做到最后,但这仍使梅乔心有余悸,冷静下来之后却也有些隐隐的担忧……
若他二人彼此认定,那么这件事早晚都要告知江府那边。
若……若万一,江恪不想让江府那边知道他二人的关系,打算一直隐瞒下去呢?
平心而论,若梅乔站在江恪的位置,也是实在难为。江恪以后十有八九是会入阁的,若堂堂的阁臣曾和一个男子有染,那么这将成为他跨不过去的障碍,抹不掉的污点,生前身后都会为人诟病。
梅乔绝不忍江恪因他而蒙羞,因他而断送仕途,也不能忍受自己成为旁人谤辱的对象。
梅三秀自小便活在赞美当中,因而也难以想象自己如果成为那个被辱骂的人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也至此刻,梅乔更清楚的认识到自己一直被爹娘保护得有多好,没受过人的欺负,什么风浪也没有见过,同那凌霜傲雪的梅花没有半分相像之处,平白占了这样一个孤高姓氏,真是可笑极了……
或许真的没有一腔孤勇,梅乔有些迟疑,有些退缩,他在私心里有些瞧不上自己,也嗤笑自己是这样一个懦弱的人。
江恪换了一身便服出门,看到的正是梅乔躺在藤椅上,将书本盖在脸上的模样。
自那天之后,其实江恪明显觉察到他微妙的情绪变化。
“这样不闷?”
闻言,梅乔将书本取下,仰头微笑:“闷的。”
江恪眼帘微低,抬手抚上他右颊。
“你难过的时候,即便是笑,也不会有笑涡。”
他一句话,梅乔心头便有些苦涩,微叹了口气坐起身来。
见廊檐寂静,四下无人,梅乔问道:“你明日便走么?”
他一出声,便有些哽咽。
有那么一瞬间,江恪心口有些刺痛。
江恪把人揽住,低声道:“行装具已打点妥当,明日一早出京。”
梅乔沉溺在他身上的苏合香味里,心情郁郁不肯抬头。
江恪抚着他背上柔软的青丝,道:“秋生留在雩园,要劳你看顾。”
这教梅乔意外,以江恪对秋生的看重,居然不带秋生赴任?
似是看出梅乔疑问,江恪道:“一来独自留你在京,我不放心,秋生虽然年幼,但也算得机灵,可供你差遣。二来……他和赵怜不和,若带去了,他心里不快。”
“你要带赵怜赴任?”
江恪微微点头。
梅乔似乎明白了,有些黯然,问道:“你是怕赵怜把你我的事情说给江府那边?”
“说是迟早要说的,但不是现在。”
梅乔抬起头来看着他。
江恪摩挲着他侧脸道:“我珍你重你,想与你结发。”
梅乔喉咙发涩。
“此事之难,不言自明。但因是你,我不愿委屈你分毫。我需要一点时间,立稳脚跟。”
梅乔道:“所以你要去崖州?”
江恪点头。
崖州临海,常年海匪为患,而国朝水军战力乏薄,造不出楼船,这一直是一根尖刺。如果江恪能把这根刺拔了,其建功之至,足以越级擢升。政绩在身,便不是寻常混资历的同榜进士所能比肩。
诱惑很大,但难度同样很高。梅乔在家时曾经听其父梅公说过,崖州海患的关键就在楼船。然而楼船造建耗费巨大,况且朝廷划拨的水军营造钱款,一层层发下来,只剩不到十之二三。
看到梅乔眉间愁色,江恪俯身吻了吻他唇角,浅尝辄止,宽慰的意思很明显。
来给两个人送水果的秋生腾地红了脸,犹豫着要不要过去。
江恪朝他探手,秋生这才不自然地挪了过去。
事实上,梅乔比他更不自然,他不敢看秋生。
江恪将冰镇的西瓜取了递到他手上:“不必羞惭,此事我同秋生说过。”
秋生犹自红着脸道:“是啊六哥儿,你不用害羞,我都知道的。”
梅乔干咳了两声:“哈哈,是嘛。”
“是啊!虽然说两个男子……确实不多见,但是以前我就在想,就我严哥儿这样冷淡严肃的性子,想来是很难寻到合意的夫人,不过如今有了六哥儿,我就放心了,可算不会孤独终老。”
梅乔被他这一副长辈的语气逗笑了,冲淡了浓郁的离愁别绪。
隔日,江恪出京,同僚好友都抽身来送,梅乔站在其中长叹了口气,眉目惨淡,失了平日的光彩。
众人返回城中之时,江憬与他同行,心里揣着事情,却难以开口。
看他心情如此不妙,江憬实在忍心再雪上加霜。
思及沈嗣宗送来的那封信,江憬头痛不已,到底还是没说什么,抄着手回去了。
心道:那混蛋的难题,等他回来自己解决去!
……
国朝去乌桓的使团历时两个月终于回京,梅乔今日于自己的上峰国子祭酒那里听闻这一消息,正欢喜不已。
这是对梅乔来说,近些时日唯一的好消息了。
梅乔知道,季衡一回京,就会来雩园找自己,所以他一自国子监出来,就回去雩园等人。
还没有等到季衡,却等到江憬沈嗣宗联袂而来。
梅乔将人迎进前厅,问他二人来意。
谁知他二人你看我我看你,俱是一脸难色。
梅乔笑道:“你们二位同我打什么哑谜?”
沈嗣宗看他笑意温柔,更难开口,为难地看了看好友。
江憬站在一边,抬脚踢中沈嗣宗腿弯。
沈嗣宗猝不及防跪了下去。
梅乔大惊失色,连忙往一边避开,连道不敢当。
跪都跪了,沈嗣宗心一横,将噩耗据实相告。
“梅司业,沈某对不住季将军,没能护他!”
梅乔搀扶的手顿在空中:“这是……何意?”
“使团回程时,路过大漠,季将军带人在前探路,谁知道遇到流沙,一队人除了两个队尾的军汉,其余全都折在了里头……”
言下之意是,季衡死了?
梅乔眼前一黑,强自稳住身形,问道:“便是……尸骨也无么?”
沈嗣宗见他脸色瞬间刷白,于心不忍,只是摇头叹气。
大漠里处处埋藏着杀机,慢说黄沙埋骨,难以挖掘,若真的挖了,就有极大肯能再遇上流沙。沈嗣宗身为副使,不可能为了已死之人,再折人进去。
沈嗣宗心怀愧疚,不知道怎么面对梅乔,他知道季衡梅乔情同手足。
江憬嫌他嘴笨不会说话,将他赶走,自己留下劝慰梅乔。
但梅乔心情差极,饶是江憬只得无功而返。
听闻噩耗,秋生也是泫然欲泣。
主仆二人相对无言,各自心伤。
梅乔形容消瘦,秋生劝他吃饭,左右是劝不动的。
这两日晚间,梅乔总会去季衡在城西的宅子失魂落魄地徘徊。
季衡身后葬在忠臣陵园之中,追封为英武将军。
虽说是葬,但没有尸骨,只有季衡生前的旧衣冠。下葬那日,梅乔强打精神,与季衡老家来的人操持葬礼。
博阳季府来的下人说季高淳季老爷听闻儿子身亡的噩耗,一病不起,无法赶来京城操持葬礼。
也是至此,梅乔才体会到季衡与他的父亲关系冷淡到何种地步。
无法来参加儿子的葬礼,至少也该派个有分量一些的下人,哪有这样随随便便指派一个无名小卒的?敷衍得太过明显了。
梅乔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季高淳这样对自己的儿子?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父亲么?
梅乔忙碌于季衡身后事,写了几篇祭文烧在灵前。
见他又开始对着堂上的烛火出神,秋生扯了扯他衣袖。
“六哥儿,这边算是都忙完了,你今晚要不就回雩园休息吧。”
梅乔不说话,只是微微摇头算是拒绝。
“可是,梅夫人那边说煮了长寿面等你回去吃呢……”
梅乔这才想起今日是五月十五,自己的生辰。
“还有,我严哥儿还托人给你带了贺礼呢,你不瞧瞧吗?”
江恪的……贺礼吗?
梅乔松了口,扶着额头从椅子上起身,随秋生先去梅宅,同几个侄子侄女一块用饭,这几个孩子也知道他心情不好,没有多挽留。
回到雩园,已然夜色深沉。
江恪送来的东西足有一箱。
最上头的是一幅画,梅乔打开,神色微微一变。
秋生探出脑袋一看,这画的原是六哥儿躺在藤榻上读书,榻上身上头发上都飘落了些竹叶。神情慵懒,容色旖丽,明明这画上也没什么不妥的地方,秋生却莫名觉得有点耳热。
这画首上用一手行书题了首诗。
万里山崖接海崖,无从鱼雁到君家。
琅玕欲转萧萧叶,直向梅郎鬓外斜。
梅乔知他,心中有千言万语,但若写出来,只消寥寥几句诗便够。
“直向梅郎鬓外斜……”
梅乔不自觉已将这句诗念出声来,几个字在唇边缠绵辗转,情深意浓。
同这幅画送来的还有一株碧色珊瑚,珊瑚多是橘色红色一类,碧色倒是头一回见。
但不管这珊瑚如何难得,梅乔私心里还是更喜欢那幅画那首诗一些。
“秋生,与我燃上苏合香吧。”
“好的六哥儿,我这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