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liancheng

5、伍

　　中午的时候铁手就在鲁府煮了面，外面的吃食无情一向吃不多，反倒是神侯府内哪怕是阳春面他都能吃的多些。
　　无情吃面的时候很安静，铁手坐在他对面，心下不由得想他每每外出缉凶时三餐如何解决？若是有四剑童在还好些，总算照顾的周全，而前几天独身赶赴桦镇十数日，定是寝食两不顾了。
　　无情放下竹筷，刚想说吃饱了，铁手又道：“多吃点，腹中无食怎生御寒。”
　　“若心寒了，非杀尽心魔不能暖。”无情虽然这样说着，还是又拿起筷子吃了一些，铁手不擅长入厨，但是下的面清淡软糯，最喜素食的无情很是喜欢。犹记得上次和追命远道赶赴山东，半路遇上一场暴雨，二人被困在荒郊野外，食粮耗尽，追命抓了几只兔子烤来吃，追命吃得一张嘴油光光，无情却吃了几口便再也吃不下去。追命当时就打趣道，大师兄老了以后就种一院子的花，再养着铁手当大厨，到时候吃花吃面都行。
　　无情一直觉得“老去”之于自己是很遥远的事情，虽然现在偶然回想起六岁时的那噩梦般的夜晚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不过要再眨几次眼才能看到自己华发如霜？眼睛会变得浑浊，手指不再灵敏，听力下降……到那时，他纵有抱不平之志，怕也是没有能力了。
　　“大师兄？面要凉了。”铁手往无情的碗中浇了一勺汤，他碗中的面全数浸在青黄的汤里，绿色的葱花漂浮起来，香气再度热腾腾的扑面而来。
　　透过暖烘烘的雾气，无情对着铁手点点头。
　　人生，永远是活在当下。
　　多想无益，不如不想。

　　午后四剑童一股脑儿全跑来，围着无情唧唧喳喳的说着一路上的事情，无情坐在他们中央，偶尔会说上一句，大部分时候是安静的如同院子里的梅树，迎风傲雪。
　　铁手也被叶告拉了过来，听四个大孩子七嘴八舌，看无情眼里淡淡的平和的笑意。
　　这场景仿佛兄长与弟弟在聊天，又甚或父子。
　　无情与铁手在的地方，很容易让别人感觉他们几乎有通天彻底之能，他们可以担当起所有的责任与包袱。又有几人想到无情身材体弱寿元不足戾气重而自伤，铁手敦厚耿直见不平事非能扭转而自责？
　　嬉闹一阵，四剑童便被无情遣去找寻什么东西，大堂瞬间寂静如夜，空落落的。
　　“四剑童带回来的消息是，圣上恩准此次比武使用兵器，与会之人事先要签下生死状，”无情盯着一片落雪，看她翩跹飘荡，徐徐落下，最后化为水渍，“踏入场中者，生死与他人无尤。”
　　铁手略一思索已想通来龙去脉，“这是一统武林再扳倒世叔的一石二鸟之计。”
　　无情道：“不过是二流的手段，三流的计谋。”
　　铁手道：“大师兄，当务之急还是找出鲁府兵器的弱点，并知会数派的掌门。”
　　无情点头。
　　铁手顺着无情的视线向外看去，乍起的朔风吹乱依偎在梅树上的雪花，一时间纷荡飘扬，如雪又大了几分。
　　雪未霁，仍是冬。

　　“公子，”白可儿端来一碗粥，“先喝粥暖一暖吧。”
　　无情皱着眉头盯着桌上的图纸，鲁府的绝世神兵内的暗器设置确实他有参与，不过若想自己动手制做一个并研究出其中弱点——时间太过紧迫。
　　“公子？”白可儿又唤了一声，见无情仍无所觉，便将碗盏放在书桌旁，端走几个时辰前送来现已冷掉的饭菜，静悄悄的带上房门。
　　白可儿垂头丧气的出了小楼，正撞上杵在那儿的铁手。
　　铁手抬头视线向上，不知是在看小楼的灯光，还是夜空里的星光。
　　“二爷，怎么还不睡？”
　　铁手笑道：“未觉得困。你们四个小家伙刚刚回来，也不累么？”
　　白可儿忧心忡忡地道：“公子还未休息。”
　　铁手问道：“还在研究那把剑？”
　　白可儿道：“那把剑刚刚有了雏形，可公子已经两天一夜都未睡过！”
　　铁手看到他手中饭菜，道：“大师兄也没吃什么东西？”
　　白可儿扁着嘴巴点点头。
　　铁手拍拍小家伙的肩膀，“你去睡吧，我上去看看。”
　　白可儿张张嘴想叮嘱些什么，又转念一想二爷还有什么好让人叮嘱的，道了谢便去了。
　　铁手敲门无人应声，料想无情全神贯注的研究兵器也没注意到他，他进了门，就站在门口看着无情。
　　白衣衬着他苍白的脸色，他的眼睫很长，低垂着眼帘时投下的阴影愈发倦怠而憔悴。
　　铁手站在门边，安静沉默的如同一堵墙，一棵树。
　　愿这墙，遮风避雨；愿这树，撑起一方天地。
　　“子时了，”无情眼睛也未抬，“还不去睡？”
　　铁手笑道：“倒是和我对白可儿说话一般的语气。”
　　无情拿起略有雏形的一把剑，正往里面的机关口里装暗器，“明天一早，你和追命来试一试这把剑。”
　　铁手知道无情又是准备一夜不睡了，劝解无用，索性坐到他身边，根据图纸所画，与无情商量着暗器如何布置安插最是合理并构成最大程度的威胁。铁手不擅使剑，但武器的构造多少也是略通一点，虽然不及无情精通，但此刻无情已对着这把剑两天，不免考虑时钻了牛角尖，铁手从旁一看，倒也有几分帮助。
　　天朦朦亮时，两人将最后一枚七杀钉装了进去，燃了一夜的灯油有些暗，窗缝里隐约有晨光钻了进来，屋内明暗不定，累了一夜的眼睛看着物事也是影影绰绰，彼此的轮廓柔和而朦胧，依稀似梦。
　　无情低着头摆弄剑柄，几缕细碎的长发在桌上微微颤动，眼看发梢就要碰到砚台，铁手将无情身上披着的自己的外衣往上提了一提，顺势将那长发带到他背后，“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
　　铁手回来的时候无情伏在桌案上，呼吸平稳，想这次是睡着了。将无情抱到床上、盖好被子，铁手拿着两人一夜间拼凑完成的剑出了小楼。
　　在楼下碰到风风火火要冲进无情房里的四剑童，铁手示意几个小家伙噤声，而后轻声道：“你们公子睡着了，莫吵醒他。”
　　四剑童面面相觑，四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不约而同出现了敬佩之极的表情，蹑手蹑脚的随着铁手走出老远，几个人才七嘴八舌的开始夸奖铁手居然能将无情劝睡的丰功伟绩，铁手好容易让几个小家伙去乖乖的练功，径自去向老楼找追命试剑了。
　　追命看到两天前还是一堆图纸、昨天还只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剑，今天居然摇身一变成了神兵利器的玩意儿，爱不释手的把玩着，道：“二师兄，咱们且试试这耗费了大师兄两天精力的神兵，究竟有何等神效！”
　　铁手一一将剑内机关说与他听了，精妙之处虽不能掌握自如，总也是了解了十之七八。
　　追命拍拍挂在腰间的酒葫芦，笑道：“二师兄，我可不客气了。”
　　铁手抱拳示意，请——
　　追命撩剑直刺，剑尖晃动，遥指铁手胸口几处大穴。
　　铁手挥拳直击追命手腕，剑尖堪堪贴着他手臂擦过，追命猛地放平剑身，铁手撤手不及，护腕被割出一道口子，而他另只手化拳为掌，仍是往追命的手腕处劈落，迫他弃剑自御。
　　追命几近本能的抬腿踢开铁手的手，两人相视一笑。追命长剑一抖，撩气海、刺膻中、挑风池，几招变换极快，虽不及剑法名家之气势，却也不容小觑。
　　铁手以手背隔开剑身，右手依样画葫芦，点向追命前胸大穴，追命横剑回御，食指在剑柄处轻轻一敲，登时数十枚牛毛小针喷薄发出，几乎将铁手全身笼罩于攻击范围之内。
　　铁手不闪不避，挥拳迎针而上，拳风刚猛敦厚，银针与拳风相撞竟如同碰上了看不见的墙，簌簌掉落。能震落细如牛毛见缝便钻的小针，这内力是何等罡劲！
　　追命毫不因一时失利乱了方寸，一脚踢向铁手颈子，随之一剑斜刺铁手小腹，铁手侧身避过，一手直接去捏那剑刃，追命手腕一抖，剑柄上方三枚细小的圆形物事冲着铁手上中下三盘分打，距离之近几乎瞬息便至！
　　铁手仍是准备以掌硬接，却听身后破风之声呼啸而来，于是不得不再退后一步避开身后打来的暗器，而后只见三枚白骨钉分毫不差的打上三枚圆形物事，“嘭”的一声爆炸开来。
　　如果不是三枚白骨钉及时阻住，这三枚类似霹雳弹的物事在铁手身上开三个小口子总不是难事。铁手怔怔的回身，看着一边自己推动着轮椅、一边低声咳嗽着的无情。
　　追命最先回神，他一把拍住铁手的肩，笑道：“没料到居然还有这么刁钻的小玩意儿。”
　　铁手一怔，随即应道：“出人意表之处，才称得上是神兵的杀手锏。”
　　师兄弟二人自不会因为这小小的过招而生出什么芥蒂，追命哈哈一笑，对着无情道：“大师兄，这剑的设计精妙绝伦，叫人好生倾慕。”
　　铁手依旧看着无情，晨光微弱而迟缓，他一袭白衣，于清晨还未散净的薄雾中慢慢行近，似画，胜画。
　　世间的喧嚣都在他的身后，红尘的世俗不能触及他的衣摆，他清俊如踏雪而来，随雾化去。
　　无情停在他们身边，短短一个时辰的睡眠让他的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他清声道：“莫耽搁了，来，试剑。”
　　追命依言挽个剑花，无情的手按在轮椅的机纽上。
　　铁手后退出战圈，视线如影随形的黏在了无情身上。
　　——于茫茫人海之中，再无可与他媲美之人；繁华世界，再无比他惊艳之色。
　　无情。
　　大师兄，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