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88、八十八、隐情

　　接下来一段日子，我作为亲兵，最主要的职责是服侍关兴。

　　我现在才知道，所谓“亲兵”，还要服侍主将饮食起居、照料日常生活，并不仅仅只是站岗放哨、保护安全而已。我对关兴的信赖又多了一份感激。许多人在军中多年，都跟“亲兵”两个字无缘，他却大胆提拔我这个一面之缘的新人，也算是了不起的知遇之恩了。

　　当了亲兵，平时待遇好，该尽责的时候自然也不能躲。我的问题在于我并不习惯照顾别人，特别是这种下级服侍上级的照顾。关兴受伤卧床，各种日常活动都不方便。我的职责包括端茶送水、喂药喂饭等日常饮食，还需要每天帮他擦洗身体，协助大夫们换药换绷带。最困难的当然是上厕所这件事，协助同性上厕所、倒马桶，对我来说绝对是新鲜体验。不过关兴自己好像不怎么在意，其他的亲兵也都习以为常。我着实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克服自己内心的障碍。一点一点慢慢习惯，好像也没有那么艰难了。

　　休养一段时间，关兴的伤势逐渐好转，慢慢地从可以起身坐着，到能够站起来活动了。不过没过几天开始下雨，连绵不停，大夫们又禁止他出营帐，担心寒气入体。他整天窝在营帐里养着，看起来也十分憋闷的样子。他身边的亲兵，经过此役之后折损凋敝，我算是少数还能正常服侍他的人。薛礼便从营中挑选了几个精壮干练的补充过来。但很显然，新来的人与关兴之间一时还需磨合，他对他们并没有交付信赖。反倒是我，愈发得到他的信任和倚重。

　　关兴明确地知道当时他与庞德对阵，是我从旁助了他一臂之力。他也很明白若不是有我的协助，他很可能会被庞德俘虏或者击杀。单枪匹马，他绝不是猛将庞德的对手。我的偷袭说起来有点不太光明正大，毕竟救了他的命。不仅如此，找到那条断臂的线索又是我居功第一，他对我的欣赏之情愈发溢于言表。私下里只有我们两人在场的时候，他郑重地向我道过谢，并说日后一定会提拔我、绝不会亏待了我。我嘴上应和，心里却觉得我得到的信赖，未免太多了些。这样下去，到时会不会无法脱身？

　　老实说我当时确实一门心思想救关兴，但也不完全是为了他，最主要的还是想保住自己的性命。但是那条断臂的事，却令我颇感不安。我不是没有揣测过，那条断臂的存在，是不是一种故意设下的陷阱，引诱我们走进包围圈。反过来想，如果我没有找到那条断臂，我们是不是就不会遭到庞德的围堵和伏击呢？随着生死危机的过去，这个问题反而越来越清晰地困扰着我，让我实在想要弄个明白。

　　但是这件事，我却无法跟星寰商量。同在关兴帐前服侍，作为大夫的他和身为亲兵的我，见面机会比之前多得多，要找机会交谈也没有那么困难了。然而他毕竟不是当事人，现场的情况即便听我描述，他也无法完全了解。我几次想要开口，最终还是放弃了。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事情，感到无法跟星寰商量，而想要求助于其他人。

　　终于这天，我抓住机会，趁着只有我们俩在，对关兴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关兴听我说完，沉默了许久。

　　“……回营之后，小人也未见到当时那名负责带回物证的亲兵，想来折损于战阵之中，导致物证丢失。这样说来，岂不是白忙一场、什么都没能找到？那条手臂也真假难辨，说不定只是敌方用来迷惑我们的诱饵。若不是小人当时上山，也许……也许兄弟们都可全身而退，也未可知。而护军大人您，也不至于受此重伤，被迫静养……”

　　他打断了我因为他的沉默而絮絮叨叨的补充。

　　“悦之，你不必多想。事情真相，并非你所猜想的。”

　　只有两个人的情况下，他一直都叫我的字。这是非常亲密的表现。我不可能称呼他“安国”，但他一直这样叫我，听在我耳中，也逐渐感到亲密起来。

　　关兴示意我离他近一些，我听从他的意思，紧挨着他的榻前跪坐下来。关兴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帐中，放低了语调。

　　“那日出营，我知你们心中都有不解，不明白出营目的何在、所为何事。”

　　我隐约觉得他要对我交底了，心中一动，表面上仍是规规矩矩地回答：“小人不敢随意揣测。只是对于当日之事，难免有些自责。”

　　“该自责的人是我才对啊。”关兴叹道，“是我大意轻敌，才导致五十名精锐骑兵平白葬送，还折了李都尉。诸位将官因此对我心怀不满，也是情理之中，不能责怪他们。”

　　他受伤以来，关羽为了平息营中的揣测和不安，已经收回了他的统兵权。护军之职虽然保留，但已经没有了实际上节制诸将的权限，仅仅是挂着名养伤而已，他的心腹薛礼也变成了闲人一个。会主动来探望他的将官，就只有胡校尉而已。

　　他话锋一转：“但当日之事，确实不便兴师动众，调集大队人马同去。我亲自前去，只带少许精锐，本以为足够应付，不想对手竟是庞德这等猛将，才成了这般收场。”

　　当日之事确实有诸多令人不解的地方，除了目的不明，再就是主将亲自出马这一点。如果是机密任务，他派薛礼秘密去执行，我是可以理解的。可是有必要亲自涉险吗？

　　“若是单单派薛礼前去，我也担心他有去无回。薛礼并不以武力见长。”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这样解释道。

　　“护军大人爱惜的，乃是薛大人之才干，而非武力。”

　　关兴浅笑：“还是悦之心领神会，明白得快。其实那天早上，我跟丞辅，我们是在等几个人，几个应当从邺城而来的人。”

　　丞辅是薛礼的字，我早已知道。然而“邺城”二字却令我大惊失色。我差点以为关兴知道了我的身份，故意用邺城来试探我。他却神情坦然满脸不解地问我：“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莫非是连日劳累，身体不适？”

　　“没、没有……”我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小人只是……有些吃惊。邺城到荆州，可不是一段很近的距离……”

　　关兴轻笑：“当然了。所以邺城来人，也仅有我与父亲、大哥知晓。父亲将此事秘密委托给我，也是为了避人耳目。而我身边知道实情，也唯有薛礼一人。”

　　但是他现在却正在向我说明。这表示我也进入了他的心腹预备名单吗？

　　“我一直让薛礼暗中派出死士，沿途护送，传递消息。原计划等来人进入新野，便派遣正规小队前去接应。不想，那日早上薛礼来告诉我，说队伍失去了联络。据推测，大约在距离大营不足百里之处。这个距离，很有可能遭遇魏军，也有可能只是联络不畅。我不能耽搁，也来不及禀报父亲定夺，便决定带领精锐骑兵前去接应。没想到他们真的遭遇了魏军，早已全军覆没了。那几个邺城来使，也不晓得是被庞德俘获，还是在乱军中一并被杀了……”

　　“原来如此……那护军大人以为，当日小人找到的那条手臂，当真是……”

　　“我也难以确认。但我猜想，既然全体被杀，魏军留下一条手臂作为诱饵，也不是什么难事，犯不着砍自己士兵一条手臂来作假。我只担心使者的身份泄露，牵连出邺城、许都的义士，令他们落入曹贼之手，却是关某的大错……”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样一来，所有反常的保密行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邺城是曹魏的大本营，从邺城来的人，一定是背负着极为机密而又极为不可告人的使命，说不定还会携带书信之类的证据。使者若是落到魏军手中，对关羽这边影响其实不大，无非是失去了一次搅动敌人后方的机会。对于邺城的内应者来说，却不啻于灭顶之灾。关兴为了保护盟友奋不顾身，失败之后又深感自责，也算是够义气了。

　　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以我的身份立场，我还不够资格安抚关兴。得知了这么重大的机密，我又不能一点都没反应，至少应该表个忠心。但是该如何拿捏表忠心的分寸，我却没有把握，难以轻易开口。

　　好在关兴先开口了。他感叹过后收敛情绪，凝视着我叮嘱道：“此事我说与你知，一来因为事情早已失败，隐瞒下去意义不大。二来也是不想你无端背负自责。当日你的表现，桩桩件件都很出色，胡校尉没有看错你，我也颇感惊喜。但是此事你自己心中有数即可，切忌外传。若被我知道你泄露出去，后果如何，你当然应该明白！”

　　我急忙顺着接话道：“大人放心，小人知道轻重，定然不会辜负大人信赖！”

　　关兴点点头，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随即又叹道：“我有些累了，扶我躺下吧。”

　　我急忙扶着他小心地躺下来，帮他盖上薄被。他这次伤得不轻，星寰私下跟我说，恐怕会伤及元气，损害根本。我也不记得历史上的关兴是如何过世的，只记得跟关羽一起死于荆州之战的应该是关平，不是关兴。看他年纪轻轻就因为战阵之伤留下了损害根本的后遗症，我仍不免感叹战争的残酷无情与时代局限的无奈。

　　我也终将死于这份残酷与无奈吗？

　　感叹归感叹，贴身保姆的活儿还是要干。关兴躺下之后，我又帮他调了一杯蜜水，服侍他喝下润喉。刚喝完，在帐外守卫的兵士来报，说胡校尉求见。

　　胡校尉一进来，就带来了一股清新的泥水气息，大声道：“哎呀呀！小将军你真该起来看看！外头的水都涨成什么样子了！”

　　关兴在我的扶持下靠坐起来，笑道：“我虽然足不出户，但日夜听闻秋雨连绵不觉，想来河水应该上涨不少。”

　　“可不是！想不到这样大的雨，竟会接连下上十几天。再这样下去，弟兄们怕是要睡在水里了！”

　　“不会。我军营地地势较高，这雨就算再下十天，也不会有事。倒是魏军处境，颇令人担忧呢。”

　　“哈哈哈！可不是？魏军大营被水淹了，庞德那小子是再也嚣张不起来了！他是西凉出身，恐怕比曹仁等将更加不惯水战！”

　　胡校尉满心开怀，关兴也显得颇为高兴。我在一旁，也只能陪着笑一笑。天时这件事最是难得，若是得了，便可无往不利，一如关羽在荆州的此时此地。

　　胡校尉话锋一转：“小将军可好些了？”

　　关兴点点头：“多亏了胡校尉不时前来探望，让我得知军情动向。否则终日闷在帐中，真是要闷坏了。”

　　“受伤了也没法子，先养好了再说。现在可能起身走动了？”

　　“起身走动不成问题，只是这几日雨水不停，大夫叮嘱不要出去，以免寒气入体。”

　　“是、是，大夫说的有道理。我看那位邢大夫，医术颇为高明，心地也好，跟这小子一样，是个靠得住的人。”胡校尉说了给我了我一个赞许的眼神，“想不到渡口一场纷争，却收揽了两个人才啊！这该不该算是我老胡的功劳？”

　　关兴大笑：“自然是胡校尉的功劳，我早已记下了！”

　　“哈哈哈！”胡校尉笑道，“我倒不是讨功劳来的，是讨人来的！”

　　“哦？讨人？”

　　胡校尉重重一拍，险些把我拍到地上，兴奋道：“讨这小子！两日后跟我一道随军出阵，小将军舍不舍得放人？”

　　我吓了一跳，本能地“哎”了一声。关兴却饶有兴味。

　　“哦？父帅已经决定两日后发动攻击？”

　　“是啊！上次的计划因为下大雨，全泡汤了。这十几天，咱们在等雨停，魏军也在等雨停。结果没想到，雨还没停，魏军先被水淹了！关将军已经下令全军动员，两日后总攻于禁七军！我想小将军是赶不上了，但我带这小子去历练历练，也不是坏事！”

　　关兴脸上掠过一丝遗憾，点头道：“的确，我是上不了战阵，不能亲自去找庞德复仇了。悦之，你便替我前去！若立下功劳，待到论功行赏的时候，还愁没有你的前程么！”

　　胡校尉大喜：“就知道小将军舍不得埋没这小子，必然会应允的！小子，你明日就来找我，我也好教你准备准备！”

　　关兴笑道：“悦之，你去吧，好好干。胡校尉也请多多照拂，可不能折了他。”

　　“哈哈哈！尽管放心！尽管放心！我就把他放在身边，不会让他伤了一根头发！”

　　……喂，你们就没有人问问我的意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