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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鞠躬尽瘁之吾相吾师——赵子轩的番外(二) ...

  •   夏日天亮得早,如往常一样,皇帝坐上龙椅后,大和殿逐次熄灭了角落里的宫灯。赵子轩站在文官队列的下首,心不在焉地听着朝堂上君臣之间拿腔拿调地问答,脑子里绕不开的只有一个念头:相爷,他到底什么时候上殿复旨?

      无聊之余,赵子轩抬头看向对侧官员,当然首先要关注的是前日上奏折的那位老兄。忠孝王也低着头,不知此时他在想什么?赵子轩不无恶意的猜测:这位平日殷勤叫唤老师的王爷,大约正想着洞房花烛吧!一念及此,赵子轩惊讶地发现自己心中交杂的是烦躁和恼怒,那小子居然敢冒犯相爷,如果,如果确定他是冒认,我要他好看。可是,万一相爷真是……赵子轩明白自己为何犹豫,他心里想象着那个眉目如画的青年换上女装会怎样?可脑子里来回还是那样温和的仪态、清淡的笑容,他暗自叹了口气,多半是自己着魔了,相爷怎么可能是女的。

      太阳已经从东窗照进大和殿,大殿上不时有人回头,大家都在等着。赵子轩用眼睛瞄着同殿的大臣,心里猜测:虽然前日皇上听了忠孝王的奏事不置可否,只说等郦相出了贡院问清再论,可殿上诸臣多半都信了忠孝王的言辞。毕竟前有奇英女伯的事迹,而忠孝王又言之凿凿有郦相认母的实据。郦相才能素知,他可会如奇英伯一样爽快认下?只看他处理朝事时谋虑周全、一言而断的样子,就知那位绝不是任人摆布之人。很多大臣许是还存了这样的心思:倒要看看他如何应对今日的场面。

      殿外太监一声通传,殿上昏昏欲睡的大臣们一下子精神了,连平日最循规蹈矩的大和殿掌扇、给事、常侍、内侍等宫人都睁大了眼睛往殿门处看,他,还是她,终于来了。

      年轻的文朝宰相郦君玉如同往常一样行步匆匆走过大和殿汉白玉殿长廊,仙鹤补服的下摆随着步伐向后扬起,高挑的身材和极有韵律的步姿使她看起来并不匆忙,反而精神又从容。郦君玉在殿门外稍歇,数十级白石阶上来使他气息有些不稳,听到宫监传达觐见的口谕后,她一手整整紫罗官袍,把夹在胳膊下的文卷双手托好,抬脚走进大殿。

      一进大和殿,郦君玉立刻感觉到了殿上气氛的不同,她原是有些心事的,马上料到几分,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把恩科考卷握紧一分,也不看两侧,在众人注目中一步步走近丹陛。

      这就是被同僚私下称作步步生莲的郦氏官步,站在文官队中的赵子轩看着郦君玉的背影,有些发呆。他一皱眉头,被自己心里突起的念头吓了一跳,以后,他……她会倚靠到那个武夫的怀里,也会像家宴中见到的夫人小姐那样,一见外人,团扇半遮面,扭扭捏捏地避人……“呸!”赵子轩狠狠吐气,站他上方的礼部主事陶继宗惊讶地回头看他,赵子轩尴尬笑笑。不留神间,大殿前方君臣奏对已经响起,赵子轩忙竖起食指“嘘”了声,便如其他官员一样侧头顾盼,十二分留心起来。

      郦君玉已经开始说话,她简略点评了几个排名在前的考生文章的优劣,仍是一贯从容自信的语气,每人评语不多,却干脆利落、直取要害,清越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和殿回响。

      皇甫少华心情很复杂,他紧张地注视着殿上君臣针对恩科考卷的问答,盼着那个时刻快些到来。他热切盼着那个时刻,那时候,那张天然雅致的脸也许就不一样了,她会在她的丈夫面前完全卸下包袱,卸下掩盖在温和有礼下面的那份疏远;一时皇甫少华又希望殿上的问答再拖些时间,因为他还是不安,当那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对着自己时,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说话,在她面前,他一直不能很好控制自己……

      皇甫少华和很多人焦急等待的时候,皇帝是不急的,他甚至有些后悔当日随口应下待郦相出闱后即为皇甫孟家问询的话,其实私下先问问她更好。皇帝有些奇怪,这人平日极谨慎,怎会留这么大的把柄在孟家和忠孝王那儿。

      大和殿上郦君玉和孟相皇甫父子几番说话,事情渐渐明朗。赵子轩一直看着殿上的情形,既紧张又兴奋,他觉得郦君玉的话很在理,郦相与孟小姐外貌相似,孟夫人病中错认,事情的原貌应该就是这样了。赵子轩有些轻蔑地看着跪在大殿中间忠孝王,那小子一直低着头,怕是被相爷的威势吓着了吧!

      ……
      我还记得,那天大和殿上,孟相梁相勇王和忠孝王父子相互争执,把个朝会之地搞得热闹非常,只有相爷,他说话不多,却句句让人服气。当忠孝王对皇上提到孟小姐自画像时,殿上的情形有了变化。

      相爷站在忠孝王旁边,我在后面只能看到他的背影,那个笔直的背影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其实那天相爷一进来时,形势对他很不利,大伙儿全明白怎么回事,就他一人被蒙在鼓里,但是相爷并没有慌张,他就那样站着,他的背影如往日一样从容镇定,但就在忠孝王提到画像时,我开始真切地感觉到了相爷背影中隐忍的怒气,心里很不安,我突然有些佩服忠孝王,那小子也算是有胆量的人。

      后来……我和殿上所有的人见识了相爷的大怒,相爷在朝三年唯一的一次大怒。

      ……
      “啪!”一本撕碎的奏折被扔在汉白玉地面上,郦君玉转向忠孝王,沉声道“下官是当不起忠孝王的老师了,忠告王爷一句,多用心思在国事,少学纨绔妄动念。”这个文朝数百年来最年轻的丞相,一向以温文的态度为世人熟知,这个时候冷冷地站在大和殿上,周身散发出罕见的凌厉气势。

      跪在地上的皇甫少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老师的话,脑子里全是方才郦君玉犀利却又异常冷淡的话语,“脱衣验看”、“刘门前车之鉴”、“诋毁师尊”……他已经不能记起老师所有的话,只能抓住几个字眼,就是这几个字眼让他如坠冰窖。老师不可能是孟小姐,孟小姐绝不会如此伤害她的丈夫……皇甫少华的眼角已经沁出眼泪,羞耻和绝望几乎把这个傲气的少年击倒,他只有把头低得更深,恨不得眼前有个地洞好让他藏身。

      撕成两半的奏折孤零零地躺在大殿中央,郦君玉站在大殿正中,背着手仰头看向盘龙柱,平日里温和的脸如寒玉般冰冷。赵子轩和大臣们被郦君玉的一番动作惊住了,一向温文尔雅的郦学士当着众人的面责骂学生,句句话语利似刀剑,最后在皇帝面前撕碎奏折,这样激烈的反应几乎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很多人心里打鼓,大臣在朝会上撕碎奏本,这是几朝几代闻所未闻之事,一时间忠孝王脸面行为倒没人关心了。

      赵子轩觉得腿有些发软,郦君玉的举动会不会触怒皇帝,谁也不能预料,要是皇帝帮着国舅怪罪丞相,圣前失礼的罪名不小。赵子轩很想到出班为郦君玉谢罪,他紧张看看皇帝,皇帝斜斜倚靠在御座上,神色与平日无异。赵子轩心里无底,只得又去看相爷,郦君玉神色冷冷,赵子轩偷偷迈出的脚步缩了回来。

      ……
      后来,我仔细回忆了那日的情形,相爷从为自己辩解到雷霆大怒,确实是被那个脑子不大灵光的忠孝王爷一步步逼出来的,在这场御前争执中,除了梁相爷勇王爷和秦侍郎,竟然无人出来帮着相爷说话,怪不得相爷恼得不轻……我发现我们都忽略了一个事实,那时,相爷是被那个尊他为老师的小子狠狠羞辱了,他骂门生、撕奏本,发怒失态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我们会忽略相爷被羞辱,以至于我后来见着相爷都有些羞愧。哎!我现在已经明白了,当时我心里多半也认为相爷是个女子,真是……对不住相爷。

      忠孝王殿上认妻的闹剧过去后,皇上下了严旨,朝廷内外不得私议郦相。相爷又像平日一样朝堂内阁忙碌,我挺高兴,以为这事儿已经完结。但是,慢慢地我就感觉到了一些不同,圣旨能禁住大家伙儿明里议论,却禁不住私底下的探究。忠孝王这一挑事,使京城里原先私下对相爷的猜疑有了依据。京都的官场和民间好事者原就多,我平时喜欢混迹茶楼酒肆,听到各种流言,有些极其离奇。我气愤不过,就使阴招教训了几个。勇王爷听说我私下干活,很是高兴,找我一道走街串巷,后来我们就发现这种无影无形的东西用拳头对付无甚用处。

      在我们泄气时,相爷却好像完全没有被干扰,他仍以他独特的稳健一步步兴利除弊,内阁渐渐成为文朝真正的政事中枢。周围一些人惊异于相爷这种掌控大局的能力、思虑长远的谋划,我却更敬佩他平和低调的人品和严谨自律的操守,不知何时,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消停了,相爷用他自己的方式折服了世人。

      后来,勇王爷告诉我,其实那些流言相爷都知道,就是我们私底下找人练手他也知道,相爷不肯请出圣旨,甚至不愿提及。

      相爷就是这样,看着温和,甚至有几分柔弱的样子,其实心志极强,认定之事从没见他犹豫后悔过。我几乎没有见过他办不成的事。我和勇王爷,甚至圣旨都办不到的事,相爷就能办到。这样的人,竟然有人会认为是女人,我认为他是瞎了眼。

      谣言风波后,很安稳了一阵子,内阁在朝廷的威信越来越高,相爷已经成为皇上和我们大家最倚仗的人。在我以为万事太平时,相爷又一次成为了京城官场和民间猜疑闲话的中心,如果说忠孝王金殿认妻算不上很大的事儿,这一次风波,一定给了相爷很深的困扰……

      烛影摇晃,山水图上暗影慢移,我伸出一手在丝质布面滑过,手掌覆上山水图一角的几块暗色血迹,我的手抖了抖,麻木的心头不由一恸。相爷在朝三年,内阁主政两年,修订历法,重整官制、颁布行商令、推行南北新政,政绩卓著,惠及天下,这一路走得并不安稳。

      去年中秋前夕,相爷奉旨出京巡视南方,内阁官员出京巡视原本不算新鲜事,但这一次相爷出京,却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中秋那天,我得到消息皇上秘密出京,心中难以置信,急忙跑去勇王爷府探问真假。一进到花厅,就发觉王爷已经喝得大醉,我帮着仆从扶他到床上。从勇王爷的醉话中我知道皇上确实出了京,皇上也是去南方,和相爷走的是一路。皇上是不是和相爷在一处勇王爷没说,但是我直觉感到皇上和相爷一定一起沿运河往苏杭方向去了。

      第二日大和殿上圣旨宣读勇王爷摄政,大伙儿就全懵了,当时就有大臣气势汹汹地质问勇王爷和两位老相。梁相孟相全不知情,又不好当堂诉苦,气得脸都黑了。勇王爷也是黑着脸,他哪是有耐心和人说道理的人,几句吼就把闹腾的几个官员压下。我很担心,虽说我和勇王爷私交不错,可勇王爷哪像个干正事的人,相爷不在京城,皇上是不是有些糊涂了,一国之君怎么能不声不响就离开京城。

      果然像大家担心的那样,勇王爷不大理会朝政,经常醉酒,几次竟然被家人在皇城大街的小酒铺里找到,脸丢大发了。他闹得出格,还不听人劝,一月后终于闹出了大事。

      内阁得到讯息时,勇王爷已经飞马离京数个时辰,这下子捅了马蜂窝,京城无主,大家惊慌之余,更多的是被这个月接连的刺激撩拨起了怒火。内阁每日接到的弹劾奏折能堆满小书桌,两位老相在内阁厢房中怒骂勇王,我听得目瞪口呆,原来平日里道貌岸然的老学士也会如此不顾体面的骂人。

      渐渐的,京城私底下出现了流言,流言在京城疯传,相爷与忠孝王那一段又被翻出来,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我很气愤,就算皇上和相爷同船南巡,就算王爷劫持御医千里追赶相爷,那关相爷什么事……我赵子轩坚信王爷和相爷都不好男风,皇帝也不是风流成性,宫里都几年没有选秀了……只是后面这些话不大好和人说。有一日我偷听到父母私下说话,大为震惊,中宫竟然在私底下追查相爷的来历。

      我感觉到了危险,又想不出招,正着急着,勇王爷回来了。当夜,我拉勇王爷出府说话,我们支开从人,来到皇城大街的小酒铺。

      ……

      秋夜,小酒铺粗布帐顶下一盏昏黄的灯笼微微摇晃,勇王和赵子轩坐在缺角的木桌边对饮。

      “老赵,我要不是敬重明堂为人,这次出京就不回来了。”勇王难得的沉郁,一晚上酒得不少,话却不多。

      赵子轩很想知道勇王这次离京的经历,想不到平时大大咧咧的勇王口紧得很,只说相爷病情好转,然后就把话题引到京城的政事和人事上。赵子轩应付了勇王几句,到底被他想了个法子,勇王终于开口说起出京之事。

      “密旨一到宫里,姚太医就要赶去济宁,你说我怎么能放心?等那老家伙一边咳嗽一边磨蹭到济宁,好人也等出病来。”勇王仰头饮尽一杯,又恢复了那副漫不在乎的模样。

      赵子轩点头赞同,故意道:“那王爷出京前自然和孟学士他们知会过,这帮人就是大惊小怪。”

      “老子要走就走,说什么!你小子不要给我装模作样。”勇王翻眼喝道,赵子轩嘿嘿陪笑。勇王瞪赵子轩了一会儿,突然泄气,声音低下来,“这就算最后一次,以后看我的。”

      勇王难得正经,赵子轩倒稀奇了,不相信这话是从勇王口中说出。勇王拍了一下赵子轩脑袋,喝道:“老子改过自新,你不服了是不?”赵子轩拿起酒杯,哈哈笑道:“在下敬王爷一杯,服得很,五体投地的佩服。”

      京城秋夜,寒意已经甚浓,北风在京城上空呼啸,皇城街的小酒铺里,夜风透过粗布帐的破孔,吹得油烛灯笼晃动。帐内的两人高一声低一声地说话,店家几次送酒进去,见两人喝了不少,提醒夜深宵禁,被轰了出来。店家一路摇头嘀咕,抬头看天,夜色如墨,秋夜尚长。

      那一夜,赵子轩和勇王爷喝到深夜,勇王爷果然改过了,未饮到烂醉。宵禁巡街兵士进来打搅过一回,见是王爷,作揖打躬不迭地退出。两人多饮后都有了醉意,从勇王爷有一搭没一搭的酒话中可以听出,显然他的回京,还有口中的改过自新都是郦相劝导的。赵子轩很好奇郦君玉是怎样劝他,死缠烂打地追问勇王爷为何独独听相爷的话。

      “他是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

      ……
      勇王爷这句话留在我脑子里,虽然那时我已经酒大,但心里明白,这就是相爷处乱不惊的底气。后来,我想了很多,想到少年时游戏书斋的岁月,想到呼朋唤友、走马章台的日子,我明白了自己为何不服勇王爷,却会被相爷折服。以后的日子,每当我性子躁动、头脑混乱的时候,总会想起那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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