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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兽性 ...

  •   2012年1月的汭河,冷得像一口封了盖的棺材。煤烟味比往年更重,因为家家户户都烧起了劣质散煤,那煤便宜,但烟大,熏得人眼泪直流。于晓燕和阿建住的小屋,在王家巷最深处,像棺材里的一颗烂钉子,没人疼没人爱。
      房间里的温度常年在零度左右徘徊。煤炉子早就灭了,因为买不起煤。阿建从汽修店捡了些废木头和旧轮胎,在炉子里烧,烧出来的烟是黑的,带着橡胶的恶臭,熏得满屋子都是怪味。可他们不在乎,有烟就有热,有热就能活。
      于晓燕几乎不再回家了。她给父母打电话,说学校加了晚自习,住在宿舍更方便。她妈在电话里叮嘱她多穿点,别冻着,还说要给她送生活费。她说不用,学校有补助。她妈信了,或者说,她妈愿意信。她爸从头到尾没接过电话,他正忙着跟别的女人鬼混,听说在批发市场认识了一个卖调料的寡妇。
      学校那边,她让小芬帮着撒谎。小芬认识教务处的老师,塞了两条红梅烟,就说于晓燕得了重感冒,需要在家休养一个月。反正高三下学期就是复习,去不去都一样。老师也懒得管,只要学费按时交,人在不在无所谓。
      于是,这个十八岁的女孩,正式开始了她的"家庭主妇"生涯。每天睡到中午,起来随便吃点剩饭,然后开始等阿建下班。等待的时间很长,她要么打LOL,要么写日记,要么就躺在床上发呆,看天花板上的裂缝。那些裂缝像汭河的地图,纵横交错,每一条都通向一个未知的地方。
      阿建每天七点才回来,一身机油味,头发上都是灰。他进门第一件事就是脱衣服,把工装外套扔在地上,然后一把抱住她。他们不怎么说话,因为没什么可说的。阿建不擅长表达,于晓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所有的交流都在床上。
      那段日子,他们像王家巷锅炉房永不停歇的齿轮,在蒸汽与煤灰里日夜咬合。晨光还没透进窗户,于晓燕就把自己贴成他身上的另一层皮,用呼吸把他从梦里拽出来。她说爱他刚睁眼时的眼神,懵懂得像汭河初升的雾气,看不清来路,也看不清归途。阿建也由着她,双手掐着她的腰,像在洪流里抓紧最后一块朽木,看她起起伏伏,像骑着那辆报废的嘉陵摩托冲过汭河大桥,每一次颠簸都像要散架,又像要飞起来,撞碎在雾里。
      中午一次,下午醒来又一次。有时候阿建会突然停住,眼神落在她身上,像被烫了一下。她知道他看见了什么——那些痕迹,像铁锈渗进白床单,像红墨水洒在作业本上,擦不掉,洗不净。他说要不歇几天,语气像在哄一个瓷娃娃。于晓燕摇头,说不疼,真不疼。其实疼,疼得像有根针在骨头缝里挑,可她不敢说。她怕一说不疼,这唯一的联系就断了,就像怕一松手,阿建就会变成烟,被汭河的风吹散。只有这疼是真实的,是热的,是活的,证明她不是垃圾,不是被丢在汭河边的塑料袋,不是被全世界忘记的影子。这疼是她自己选的,像选了一条最窄的路,窄到只能容下她和阿建两个人,窄到一步都不能退。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块锈铁,只有阿建这块磁铁,才能让她感觉到自己还存在,还在这世界上,占着一寸地方,有着一点分量。
      阿建会帮她舔舐伤口。像虔诚的信徒,舌头小心翼翼地舔过撕裂的地方。于晓燕感觉到温热和刺痛,像被火烧,又像被冰敷。她看着他的头顶,头发乱糟糟的,有几根白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特别刺眼。她想,这个男人是真的爱她,爱到不在乎她的脏,她的疼,她的堕落。
      可她又觉得,他爱的也许不是她,而是她的身体,她的青春,她的疼痛本身。这想法让她更疼,疼到骨头缝里。
      她在日记里写:"1月15日,阴。今天下面裂得更厉害了,血把床单染红了一大片,像地图。阿建又舔我,他舔的时候我很想哭,不是疼的,是感动的。但感动完了又更绝望,因为我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们像两只困在井底的青蛙,互相抱着取暖,却永远跳不出这口井。外面的天很黑,汭河的水很脏,我们的未来很远,远到看不见。但只要阿建还在,还在舔我的伤口,还在我身体里,我就觉得还能活。"
      她会在日记本里夹钱。有时是阿建给的十块,有时是他在汽修店捡到的硬币。她把这些钱都攒着,藏在床垫底下,像仓鼠藏粮。她也不知道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只是觉得钱能给她安全感,哪怕那安全感薄得像纸。
      春节越来越近,汭河县城的年味却淡得像水。街上挂了几个红灯笼,但都被煤烟熏得发黑,看不出喜庆。超市里播放着《恭喜发财》,但买东西的人寥寥无几。大家都没钱,钱都压在煤上,压在货上,压在看不见的未来里。
      阿建的父母从甘肃打来电话,催他回家过年。他妈在电话里哭,说一年没见儿子了,想得慌。他爸接过电话,骂骂咧咧地说不回来就别回来了,就当没生这个儿子。阿建握着电话,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挂了。
      于晓燕问:"你今年回去吗?"
      阿建摇头,"没钱,回去还得买东西,还得给压岁钱。我姐也不回,就让他们老两口自己过吧。"
      "那我们怎么过?"
      "自己过。"阿建说,"咱俩过。"
      除夕那天,他们去了汭河最大的超市——华联超市。超市门口摆满了年货,糖果、瓜子、饮料,堆得像山。于晓燕推着购物车,阿建跟在她身后。他们买了两斤散装的糖果,说是徐福记的,其实包装上连个字都没有。还买了一袋速冻饺子,猪肉大葱馅的,特价,五块九。又买了两瓶啤酒,雪花纯生,这就是他们的年夜饭。
      结账的时候,收银员是个年轻姑娘,扫码的时候瞥了他们一眼,眼神很怪。于晓燕低头看自己,穿着阿建的灰色卫衣,下面是一条洗得发白的校服裤,头发好几天没洗了,油腻地贴在头皮上。她知道自己看起来不像个好女孩,但她不在乎。
      总共花了四十八块三,阿建付了钱。他钱包里只剩一张十块,和几个硬币。走出超市,天已经黑了,汭河的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像咳嗽。
      回到小屋,阿建用那块捡来的木板,在墙上钉了个钉子,挂上一串彩灯。彩灯是坏的,只有三盏能亮,红、黄、蓝,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于晓燕看着,突然笑了,说:"真好看。"
      阿建也笑,说:"等以后有钱了,给你买新的。"
      他们煮了饺子,啤酒放在窗外冻着,很快就冰了。阿建倒了两杯,举杯说:"新年快乐,晓燕儿。"
      她碰了碰他的杯子:"新年快乐,阿建。"
      饺子很难吃,皮厚馅少,咸得要死。但他们吃得津津有味,连汤都喝光了。吃完饺子,他们躺在床上,看窗外零星的烟花。烟花很远,在县城的另一头,升到空中,绽开,然后熄灭,像他们的青春。
      于晓燕突然说:"阿建,你想过你姐吗?"
      "想她干啥?"阿建吐了个烟圈。
      "她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容易。"
      "她那是自找的。"阿建的声音突然冷了,"非要当什么公主,丢人现眼。"
      "公主?"
      "就是陪酒的。"阿建掐了烟,"在KTV陪那些煤老板喝酒,喝完了还不知道要陪什么。"
      于晓燕没再说话。她想起刘芳那大波浪的头发,那十厘米的高跟鞋,那人造皮草。她想起她塞给自己的八百块钱,那钱上似乎也沾着酒味和香水味。
      那天晚上他们做了很久,像要把这一年的憋屈都做一次补偿。于晓燕下面早就麻木了,她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快乐,只感觉到阿建在她身体里的存在。这种存在让她安心,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她在他耳边说:"阿建,我们会离开汭河吗?"
      他说:"会。"
      "什么时候?"
      "快了。"他说,"等我攒够钱。"
      可她不知道他的"快了"是多快,也不知道他的"够"是多少。她只知道,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的身体在生锈,她的灵魂在腐烂,她的心在一点点死去。
      春节在尴尬和贫困中过去了。于晓燕没回家,她妈打电话来,她撒谎说学校组织补课,要补到正月十五。她妈唠叨了几句,说注意身体,别太累,就挂了。阿建的父母也来了几个电话,他都没接。他姐刘芳倒是打了一个,问他们要不要去她那儿过年,阿建说不用,让她自己好好过。
      大年初五,汭河下了一场大雪。雪积了半尺厚,把煤堆都盖住了,整个世界白得像个谎言。于晓燕和阿建没出门,就窝在小屋里,靠一床被子和彼此的体温取暖。他们做了爱,做了饭,又做了爱。外面冰天雪地,他们像两只冬眠的熊,在床上消耗着脂肪和青春。
      雪化了之后,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那天阿建放假,汽修店要过了正月才开门。他们睡到中午才起床,阿建说想吃汤圆,于晓燕说没钱了。阿建从床垫底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说买一袋速冻的,够吃。他们去巷口的小超市,买了一袋黑芝麻馅的汤圆,促销装,九块八,二十个。
      回到小屋,阿建负责煮,于晓燕负责吃。汤圆煮破了几个,黑糊糊的馅流出来,像血。她咬开一个,又甜又腻,甜得她想吐。她吃了三个就吃不下了,阿建把她剩下的也吃了,吃得满嘴黑。
      吃完汤圆,阿建说要带她去看灯。汭河每年正月十五都有灯会,在人民广场,虽然灯都旧了,但人多,热闹。于晓燕不想去,她怕遇到熟人,怕遇到同学,怕遇到她妈。但阿建坚持,说一年就一次,去逛逛吧。
      他们走到人民广场,天已经黑了。广场上挤满了人,都是附近乡镇来的农民,拖家带口,看那些用铁丝和塑料布扎成的灯笼。灯笼有龙有凤,有十二生肖,但颜色都褪了,像是上个世纪的遗物。孩子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手里拿着糖葫芦和棉花糖,笑声清脆,像刀子。
      于晓燕紧紧攥着阿建的手,手心全是汗。她总觉得有人在看她,那些目光像针,扎在她背上。她低头看自己,穿着阿建的旧棉袄,下面是一条分不清颜色的牛仔裤,头发用皮筋随便扎着,看起来像个村姑。她想起以前过元宵节,她妈会给她买新裙子,她爸会给她买兔子灯。那时候她还在上初三,成绩还没那么差,父母的关系也还没那么僵。
      "想啥呢?"阿建捏了捏她的手。
      "没啥。"她摇头,"就是觉得这灯真丑。"
      "汭河的灯,哪有不丑的。"阿建点了根烟,"凑个热闹罢了。"
      他们在广场转了一圈,于晓燕就说要回去。阿建看她脸色不好,没再坚持。他们往回走,路过一家药店,于晓燕突然停下了。
      "咋了?"阿建问。
      "我……我那个好久没来了。"她声音很小,像蚊子叫。
      "哪个?"阿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色变了。
      他们进了药店,于晓燕站在货架前,看着那些验孕棒,包装上的字像蚂蚁,密密麻麻,爬进她眼睛里。最便宜的一种,十八块八,她拿了一盒,藏在怀里。阿建去付账,店员是个中年女人,看了他们一眼,眼神了然,但没说什么。
      回到小屋,于晓燕立刻钻进了公共厕所。那是平房里唯一的厕所,在院子角落,用木板搭的,四面透风。她蹲在坑上,手抖得几乎拆不开包装。验孕棒是白色的,像一根小小的棺材。她按说明书上的做,尿在取样端,然后等待。
      等待的五分钟,像五个世纪。她看着那小小的窗口,先是出现一条红线,然后,慢慢地,出现了第二条。
      两条杠。
      她怀孕了。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手里的验孕棒掉在地上,滚到墙角。她蹲在厕所里,半天没动,直到腿麻了,才扶着墙站起来。
      阿建在屋里等她,见她进来,立刻问:"咋样?"
      于晓燕没说话,只是把验孕棒递给他。阿建看了一眼,手开始抖,烟灰掉在被子上,烧出一个小洞。
      "操。"他低声骂了一句,"怎么会……"
      "我忘了算日子。"于晓燕说,声音平静得吓人,"上个月……上个月就没来,我以为太累了。"
      阿建不说话,只是盯着那根验孕棒,像盯着一枚炸弹。他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怎么办?"于晓燕问。
      阿建没回答。他站起来,在屋里转圈,像只困兽。他转了几圈,突然停下来,说:"打了。"
      于晓燕心里早有预料,但听到这两个字,还是疼了一下。她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生命,一个属于她和阿建的生命。可现在,他们要亲手杀死它。
      "好。"她说,"打。"
      他们决定去打掉,但钱不够。阿建说人流手术要一千多,他们现在只剩不到五百。于晓燕说找她妈要,阿建说不能要,要了就得露馅。他们坐在床上,一筹莫展。
      最后,阿建说:"我找我姐。"
      他打电话给刘芳。刘芳在电话那头骂骂咧咧,说你们两个小王八蛋,净给我惹事。但骂归骂,她还是说,明天来拿钱。
      第二天,他们坐公交车去了刘芳的出租屋。刘芳穿着件豹纹的吊带睡裙,头发乱得像鸡窝,显然刚睡醒。她扔给阿建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千块钱。
      "够不?"她问。
      "够了。"阿建说。
      "赶紧弄掉,别拖。"刘芳点根烟,看都不看于晓燕一眼,"拖大了更麻烦。"
      于晓燕低着头,不敢看她。她觉得刘芳的眼神像X光,能把她看穿,看到她肚子里的孩子,看到她肮脏的身体,看到她堕落的灵魂。
      回来的路上,阿建一句话没说。他攥着那个信封,像攥着一个定时炸弹。于晓燕跟在他身后,像条尾巴,轻飘飘的,随时会断。
      晚上,他们躺在床上,阿建突然说:"晓燕儿,你恨不恨我?"
      "恨你什么?"
      "恨我让你怀孕。"
      于晓燕摇头,"是我自愿的。"
      "可……"阿建的声音有些哽咽,"可那是条命。"
      "我们养不起。"于晓燕说,说得冷静而残酷,"我们连自己都养不起,拿什么养孩子?"
      阿建不说话了,只是翻过身,背对着她。于晓燕从后面抱住他,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她想,他哭了。这个二十三岁的男人,因为一个孩子,哭了。
      她也想哭,但哭不出来。她觉得自己已经干涸了,像汭河的河床,只剩下一层淤泥。
      手术那天是正月十七,星期三。天阴得像要塌下来,风刮得窗户"呜呜"响。于晓燕穿了一身黑衣服,是她唯一一套还算像样的衣服。阿建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夹克,口袋里揣着那一千块钱。
      他们坐公交车去汭河市人民医院。车上人很多,都是去看病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味和药味。于晓燕抓着扶手,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她有点后悔没吃早饭,但又庆幸没吃,否则一定会吐出来。
      医院在县城中心,是一栋六层的灰色楼房,墙上爬满了青苔和爬山虎,像老人的皮肤病。门口挂着"汭河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牌子,但"第一"两个字掉了,只剩"人民医"。
      他们挂了号,妇产科医生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姓王,一脸横肉,说话像放炮:"多大了?"
      "十八。"于晓燕小声说。
      "结婚没?"
      "没。"
      "第几次?"
      "第一次。"
      王医生冷笑一声:"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不知羞耻。"
      这句话像耳光扇在于晓燕脸上。她低着头,指甲抠进掌心。阿建想说什么,被她拉住了。她说:"医生,能做吗?"
      "能做,怎么不能做。"王医生开了单子,"先去交费,然后做B超,确定一下天数。"
      交费处排着长队,阿建去排队,于晓燕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走廊是绿色的墙裙,白墙早就黄了,上面全是脚印和污渍。空气中飘着消毒水的味道,混着血腥味和汗味,让人想吐。椅子上坐着几个女人,有年轻的,有年老的,都用一种麻木的眼神看着她。
      一个穿粉色棉袄的女孩和她搭话:"也是来做人流的?"
      于晓燕"嗯"了一声。
      "几个月了?"
      "不知道,刚查出来。"
      "我三个月了。"女孩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男朋友跑了,只能打掉。"
      于晓燕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她想,至少她的阿建没跑,至少他还在。
      B超室在三楼,医生是个瘦男人,戴着眼镜,面无表情。他让她躺下,把冰凉的耦合剂涂在她小腹上,然后用探头来回划。屏幕上出现一片黑白的影像,像雾,像云。
      "六周左右。"医生说,"可以做。"
      于晓燕盯着屏幕,她想看看那个孩子,哪怕就一个黑点。但医生动作很快,擦掉了耦合剂,让她起来。
      手术在四楼,一个窄小的房间,门口挂着"人流室"的牌子。阿建不能进去,只能在外面等。他坐在走廊的塑料椅子上,点了根烟,手抖得火机都打不着。
      于晓燕换上手术服,绿色的,很大,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她躺在手术台上,台子很硬,像块冰。头顶是无影灯,惨白的光打在她脸上,像审判。
      王医生走进来,戴着口罩,只露出那双眼睛,冷冰冰的。
      "想打麻药吗?"她问。
      "打麻药多少钱?"
      "三百。"
      于晓燕犹豫了。三百块,够他们生活半个月。她说:"不打。"
      王医生嗤笑:"挺能忍啊。"
      她没再理于晓燕,对护士说:"准备手术。"
      手术开始了。于晓燕死死咬着嘴唇,嘴里塞着一块纱布。她感觉到冰冷的器械进入自己的身体,像蛇,像刀。疼痛从下面蔓延开来,像电流,像火,像汭河的水倒灌进子宫。她疼得浑身痉挛,指甲抠进手术台的床垫,发出刺耳的声音。
      她想叫,但叫不出来。她想哭,但眼泪流不出来。她只能死死地咬住那块纱布,咬得牙都酸了。
      手术持续了多久,她不知道。也许只有十分钟,但像十个世纪。当王医生说"好了"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被掏空了,像一具空壳。
      她被扶到轮椅上,推到观察室。阿建冲进来,脸色煞白:"晓燕儿!"
      她摆摆手,说不出话。下面在流血,血流到轮椅上,滴滴答答的。
      王医生走出来,摘掉口罩,对于晓燕说:"休息半小时,没事就可以走了。下次注意点,不是每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
      她的话像诅咒,钉在于晓燕心上。
      观察室里有三张床,都躺着刚做完手术的女人。她们都闭着眼睛,像死了一样。于晓燕也闭上了眼睛,她不想看这个世界,不想看阿建,不想看自己。
      阿建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他的手很凉,像冰。她感觉他在抖,抖得很厉害。
      "对不起。"他低声说,"对不起。"
      于晓燕没说话,只是把他的手拉到嘴边,亲了一下。她想告诉他,不怪他,真的不怪。但她没力气说。
      半小时后,他们离开医院。阿建扶着她,她的腿软得像面条,每走一步都疼。下面垫着厚厚的卫生巾,血还是透了出来,把裤子染红了一片。
      他们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阿建点了根烟,手抖得厉害。
      "疼吗?"他问。
      于晓燕点头,又摇头。她想说不疼,但眼泪却流了下来。她靠在阿建肩上,看着医院门口来来往往的人,都是病人,都是穷人,都是被生活折磨得不像人样的人。
      她突然觉得自己和他们没什么区别,都是来医院解决问题的人。只不过他们解决的是病,她解决的是命。
      从医院出来,他们不敢回王家巷的小屋。于晓燕下面流血流得厉害,走几步就得停下休息。阿建说先去旅馆住几天,等养好再回去。
      他们去了汭河火车站旁边的"平安旅馆"。那是一栋四层的旧楼,外墙刷着黄色的漆,漆皮剥落得像牛皮癣。门口挂着个霓虹灯招牌,"平安"两个字只剩下"平","安"字上面的宝盖头掉了,像个秃头。
      旅馆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秃顶,戴着金链子,看人时眼睛眯成一条缝。他打量着于晓燕和阿建,眼神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像估价。
      "住几天?"他问。
      "先住三天。"阿建说。
      "三十块一天,押金一百。"
      阿建付了钱,拿到一把钥匙,306房。
      房间在三楼,楼梯很窄,扶手是铁的,锈得掉渣。楼道里飘着一股霉味和尿骚味,混合在一起,像死老鼠的味道。306房在走廊尽头,推开门,一股更浓的霉味扑面而来。
      房间不到十平米,一张双人床,床单是灰色的,上面还有黄色的污渍,像地图。被子很薄,硬得像纸板。墙角有个小电视,屏幕是花的,只能看到人影在动。窗户玻璃裂了,用胶带粘着,风一吹"呜呜"响。
      于晓燕一走进去,就闻到一股腥臊味。她皱了皱眉,阿建说:"将就一下吧,比外面强。"
      他把包放在床上,床单立刻陷下去一块,弹簧发出"嘎吱"的抗议。于晓燕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生怕碰到那些可疑的污渍。
      "你先躺着,我去给你买点吃的。"阿建说。
      他走了,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脱下裤子,卫生巾已经湿透了,血还在流,像汭河的水,源源不断。她换上新的,垫上卫生纸,才勉强止住。
      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水渍,像一张人脸,在哭。她想,这地方不知道睡过多少人,发生过多少事。床上的污渍,也许是精斑,也许是血,也许是别的什么。她躺在这里,就像躺在别人的排泄物上,恶心,但又无处可去。
      阿建回来了,提着一碗小米粥,两个包子。他说:"你吃点,养胃。"
      于晓燕吃了一个包子,就吃不下了。她胃口很差,一吃就恶心。阿建把剩下的都吃了,吃得狼吞虎咽。
      晚上,他们躺在那张脏床上,阿建想抱她,被她推开了。
      "疼。"她说。
      阿建的手停在半空,然后慢慢缩回去。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于晓燕看着他的背影,宽宽的,厚厚的,像一堵墙。她突然想哭,想告诉他,她不是不想,是真的疼。但她没说。
      第一夜,他们就这样背对背睡着了。半夜,于晓燕被疼醒了,下面像有把刀在搅。她咬着嘴唇,不敢出声,怕吵醒阿建。她看着窗外的月光,月光很白,像纸,像雪,像死人的脸。
      第二夜,阿建还是背对着她。于晓燕从后面抱住他,把脸贴在他后背上。他醒了,转过身,抱住她。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抱着,像两个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第三夜,也就是正月二十的晚上,刘芳来了。
      她来的时候,于晓燕刚睡下。听见敲门声,阿建去开门,门外站着刘芳,穿着件黑色的貂皮大衣,烫着大波浪,踩着十厘米高跟,香水味浓得刺鼻。
      "姐?"阿建愣了。
      "咋,不欢迎?"刘芳拨开他,走进房间,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响声。她看到床上的于晓燕,笑了笑:"哟,小丫头片子,还活着呢?"
      于晓燕坐起来,拉了拉被子,遮住自己的身体。她下面没穿裤子,只垫着卫生巾,不敢动。
      刘芳坐在床边,从包里摸出一包中华烟,点上一根。她抽烟的样子很老练,吐出的烟圈很圆。
      "手术做了?"她问。
      "做了。"阿建说。
      "钱够不?"
      "够了,姐,谢谢你。"
      "谢啥,一家人。"刘芳弹了弹烟灰,"不过你们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住这种地方,天天吃包子,能养好吗?"
      她看着于晓燕,眼神像鹰,像要把她看穿:"小丫头,你打算咋办?"
      于晓燕低着头,不说话。
      "复学?"刘芳冷笑,"你都退学了,复个屁。打工?你高中没毕业,谁要你?"
      她每说一句,于晓燕的头就低一分。
      刘芳叹了口气,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扔在床上:"八百块,拿着。"
      阿建想拒绝,刘芳瞪他一眼:"给我妹子养身体的,有你啥事儿?"
      于晓燕看着那个信封,粉红的钞票从里面露出一角,像刀,像血,像希望。
      "妹子,"刘芳凑近于晓燕,声音突然软了,带着点诱惑,"姐那儿缺人,你要是愿意,来跟我干。一个月少说三五千,比你男人修车强多了。"
      于晓燕的身体僵住了。她知道"干"是什么意思。她想起刘芳的大波浪,她的高跟鞋,她身上的香水味。她想起她讲的那些"公主"的故事。
      "我不……"
      "别着急拒绝。"刘芳打断她,"想清楚再说。你年轻,长得又好,干这行不吃亏。再说了,"她瞥了一眼阿建,"你们不是缺钱吗?"
      阿建的脸涨得通红,拳头攥得咯咯响。刘芳看见了,笑了笑:"别瞪我,我这是为你们好。你们俩这么耗着,耗到啥时候是个头?"
      她说完,站起来,高跟鞋"哒哒哒"地走出房间。门关上,留下一屋子的香水味,和床上那个信封。
      于晓燕和阿建都没动,没说话。房间里静得像坟墓。
      过了很久,阿建抓起那个信封,想扔出去。于晓燕按住了他的手。
      "别扔。"她说,"我们需要钱。"
      阿建看着她,眼神里有震惊,有失望,有痛苦。
      "晓燕儿,你……"
      "我什么?"她打断他,声音出奇地冷静,"我还能怎么办?回学校?他们早把我开除了。回家?我爸妈会打死我。跟你在这儿耗着?耗到什么时候?"
      她每说一句,眼泪就流一行。但她没擦,任它们流,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阿建没再说话,只是把信封狠狠摔在床上,转身出了门。
      于晓燕听见他在走廊里撕扯着什么,像哭,又像吼。她没出去,只是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那张人脸。
      她想,也许刘芳说得对。她还能怎么办?她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没文凭,没技能,没钱,连自己的身体都保不住。她还能怎么办?
      刘芳临走前,扔下一张名片,上面印着"皇家至尊KTV,领班刘芳",电话是手写的。
      名片在床头柜上躺了三天,于晓燕看了它三天。阿建不说话,她也沉默。他们之间的空气凝固了,像冰,像铁,像死。
      第三天晚上,阿建从汽修店回来,手里提着一袋冷馒头。他蹲在门口,就着自来水啃馒头,啃得很用力,像要把牙齿都啃碎。
      于晓燕站在门口看他,看他瘦下去的腮帮子,看他脖颈上的青筋,看他灰扑扑的头发。她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指尖夹着红梅烟,笑得那么痞,那么自信。
      现在那个阿建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男人。
      她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拿走他手里的馒头:"别吃了。"
      阿建抬起头,看着她,眼里全是血丝。
      "我去。"她说,声音轻得像羽毛,但重得像铅。
      "你说啥?"阿建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去。"于晓燕重复,"我去你姐那儿上班。"
      阿建手里的半个馒头掉在地上,滚到墙角,沾满了灰。
      "不行。"他说,"我不让你去。"
      "你养得起我吗?"于晓燕反问,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我们连饭都快吃不上了,你还养得起我吗?"
      阿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确实养不起她,他连自己都养不起。
      "你姐说得对,"于晓燕站起来,背对着他,"我还能怎么办?"
      那天晚上,她给刘芳打了电话。电话响了三声,接通了。
      "喂?"刘芳的声音带着醉意,背景是嘈杂的音乐。
      "姐,是我。"于晓燕说。
      "哟,想通了?"刘芳笑了,那笑声隔着电话都能闻到酒味。
      "嗯。"
      "明晚七点,带身份证,到皇家至尊找我。"
      挂了电话,于晓燕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汭河。河面结了冰,冰很薄,像纸,像她的心。
      第二天,她翻出自己的校服裙,那是她退学前的最后一套校服。蓝白相间,裙摆到膝盖,看起来很清纯。她穿着它,站在镜子前,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像鬼,像活死人。
      阿建站在她身后,看着镜子里的她,眼神复杂。
      "非去不可?"他问。
      "嗯。"
      他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她,抱得很紧,像要把嵌进身体里。
      "晓燕儿,"他在她耳边说,"是我没用。"
      于晓燕没说话,只是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他们抱在一起,像连体婴,像畸形儿,像注定要一起烂在汭河的垃圾。
      晚上七点,她准时到了皇家至尊KTV。KTV在人民路最繁华的地段,门面装修得金碧辉煌,门口站着两个穿旗袍的迎宾小姐,化着浓妆,对每一个进来的人鞠躬。
      刘芳在二楼等她,看到她时,眼前一亮。
      "哟,穿校服?"她笑了,"会玩啊。"
      她带于晓燕去化妆间,那里已经坐了七八个女孩,都在化妆。镜子前的灯泡很亮,照出一张张年轻的脸,但都带着与年龄不符的风尘。
      "这是新来的,"刘芳拍了拍于晓燕的肩膀,"叫晴川。艺名都给她想好了。"
      女孩们看了她一眼,有的笑,有的翻白眼,有的根本不理。
      化妆师是个瘦男人,兰花指翘得老高。他让于晓燕坐下,然后开始在她脸上涂涂抹抹。粉底很厚,像面具。眼影是紫色的,像被打肿的眼圈。口红是猩红色的,像血。
      化完妆,于晓燕几乎认不出自己了。镜子里的人浓妆艳抹,眼神空洞,像个娃娃,像商品。
      刘芳给她拿来一套衣服,黑色短裙,露脐装,外面罩着一件透明的纱衣。
      "换上。"她说。
      于晓燕拿着衣服去了更衣室。她脱下自己的校服,叠得整整齐齐,像叠起自己的过去。她穿上那套衣服,短裙短到大腿根,稍微一动就会走光。露脐装很紧,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走出更衣室,刘芳满意地点头:"不错,有潜质。"
      然后她开始培训她,怎么笑,怎么敬酒,怎么坐在客人腿上,怎么在他们摸你的时候不着痕迹地躲开,又不让他们生气。
      "记住,"刘芳说,"你是公主,不是小姐。公主只陪酒,不出台。但客人要是给得多……"她笑了笑,"那就看你自己了。"
      于晓燕听着,像听天书。她的脑子嗡嗡响,什么都记不住。
      十点钟,KTV开始上客。刘芳把她带到一个包厢,里面已经坐了四个男人,都是四五十岁,大腹便便,一看就是煤老板。他们身边都坐着女孩,穿着暴露,笑得千娇百媚。
      "这是晴川,新来的。"刘芳把她推到中间,"各位老板多照顾。"
      那些男人的眼睛立刻像狼一样亮了。一个秃头的男人拍了拍身边的沙发:"来,坐这儿。"
      于晓燕坐下去,裙子立刻缩到大腿上。她下意识地去拉,被刘芳一个眼神制止了。
      "会唱歌吗?"秃头男人问,手已经放在她大腿上。
      "会……会一点。"于晓燕的声音在抖。
      "唱一首。"男人捏了捏她的大腿,"唱好了,小费翻倍。"
      于晓燕拿起话筒,点了首《爱的供养》。音乐响起,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那些男人看着她,眼神像要剥光她。
      "唱啊!"秃头男人不耐烦了,手从她大腿滑到腰上。
      于晓燕深呼吸,开始唱。声音很小,像蚊子叫,调子跑到姥姥家去了。男人们哄笑起来,秃头男人说:"这妞儿有意思,害羞。"
      他拿起一瓶啤酒,塞到她手里:"喝,喝完就放得开了。"
      于晓燕不会喝酒,但她不敢拒绝。她喝了一口,苦得皱眉。男人们笑得更欢了,开始灌她。一瓶,两瓶,三瓶……
      酒劲上来快得像汭河涨水,头晕眼花,看什么都是重影。秃头男人把她拽进卫生间,锁上门,那"咔哒"一声像给棺材盖钉钉子。
      "叔叔稀罕你。"他说,声音像汭河底冒泡的淤泥,"帮个小忙,给你买糖吃。"
      "能不能..."她喉咙发紧,"能不能不在这儿?"
      "不能。"他笑,露出一口黄牙,"叔叔就爱这味儿。"
      她看着男人解开皮带,金属扣撞在瓷砖上,清脆得像丧钟。那东西像汭河里的死泥鳅,又像王家巷垃圾堆上蠕动的蛆。她想吐,但胃里空的,只有胃酸和恐惧在翻江倒海。
      "跪下。"他说,像训狗,像命令,像宣判。
      她膝盖一软,跪了。地砖冰凉,硬得像刘芳塞给她的那沓钱,硌进骨头里。她张开嘴,汭河的味道立刻灌满了口腔——污水、垃圾、死鱼的腥,还有煤烟的呛。她拼命忍,把眼泪和屈辱一起咽回去,像咽下一口烧红的炭。
      "乖,"男人抓住她的头发,声音像在夸一条听话的狗,"叔叔给你买新裙子。"
      她跪了。地砖冰凉,硬得像刘芳塞给她的那沓钱,硌在膝盖上,硌进骨头里。她张开嘴,汭河的味道立刻灌满了口腔——污水、垃圾、死鱼的腥,还有煤烟的呛。她拼命忍,把眼泪和屈辱一起咽回去,像咽下一口烧红的炭。
      男人抓住她的头发,像拽着缰绳,像扯着风筝线,像攥着债务的借条,来回拉扯。她疼得眼泪流下来,但不敢躲。她想着那八百块钱,想着阿建蹲在火车站啃冷馒头的样子,想着他们欠刘芳的一千块高利贷,想着自己这具身体到底值几个钱。
      时间被拉成一根橡皮筋,又弹回来,抽在她脸上。她闭上眼,把自己变成王家巷下水道里的一块石头,任污水冲刷,任垃圾掩埋,任谁也捞不起来。
      终于,男人闷哼一声,热流喷在她喉咙里。她咳嗽起来,吐在地上,吐出一滩黄白相间的东西。
      男人提好裤子,从钱包里抽出八张一百块,扔在她脸上。
      "拿着,"他说,"下次还点你。"
      于晓燕捡起钱,攥在手里,像攥着自己的命。她扶着墙站起来,腿软得走不动路。她漱了漱口,吐出来的水都是白的,浑浊的。
      她走出卫生间,阿建在KTV后门等她。他蹲在地上,抽着烟,烟头在夜里一明一灭。
      看到她出来,他站起来,掐了烟。他看见她嘴角的裂口,看见她红肿的眼睛,看见她手里攥着的钱。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走过来,狠狠抱住她。抱得她骨头都疼,疼得她眼泪又流下来。
      "对不起。"他说,声音像被沙子磨过。
      于晓燕没说话,只是把钱塞进他手里:"回去吧。"
      他们走在凌晨的汭河大街上,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于晓燕走不快,下面撕裂的地方还没好,又被裙子磨得生疼。阿建扶着她,一步一步地挪。
      回到平安旅馆,于晓燕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厕所,刷牙。她刷了三遍,嘴里的腥臊味还是散不掉。她吐了,吐得胆汁都出来,吐得满脸眼泪。
      阿建站在门口,看着她吐,拳头攥得咯咯响。
      "我弄死他。"他突然说。
      "别。"于晓燕拉住他,"钱拿到了,就够了。"
      那天晚上,他们躺在那张脏床上,阿建第一次没有抱她。他背对着她,身体僵硬得像块铁。
      于晓燕从后面抱住他,把脸贴在他后背上。
      "阿建,"她说,"你别嫌我脏。"
      阿建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然后翻过身,紧紧抱住她。
      "我不嫌。"他说,"我嫌我自己。"
      他们就这样抱着,什么也没做。窗外的天慢慢亮了,汭河的早晨又来了,带着煤烟味,带着尘土味,带着他们无法摆脱的宿命。
      从那以后,于晓燕成了皇家至尊KTV的"晴川"。她学会了笑,学会了敬酒,学会了在客人摸她的时候,不着痕迹地躲开。她像一块生铁,被反复捶打,反复淬火,表面越来越硬,内心却越来越脆。
      刘芳对她很满意,说她有天赋。她给于晓燕介绍了几个"好客人",出手阔绰,不粗鲁。但于晓燕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那些钱,都是要她用尊严和身体换来的。
      阿建还在汽修店上班,但工资从未涨过,依然是八百块。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少说话。他每天下班去接于晓燕,风雨无阻。他看着她从KTV里走出来,穿着越来越短的裙子,化着越来越浓的妆,眼神越来越空洞。
      有一次,他忍不住说:"晓燕儿,别干了。"
      于晓燕笑:"不干?我们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
      "我……我找个工资高的活儿。"
      "去哪找?去煤矿?去工地?还是去甘肃老家种地?"于晓燕每一句话都像刀,割在阿建心上,"阿建,我们认命吧。"
      "我不认!"阿建吼起来,眼睛通红,"我他妈不认!"
      他很少发火,这一嗓子像王家巷锅炉房爆管,滚烫的蒸汽把于晓燕冲懵了。她看着他,像看一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
      "那你去抢银行啊!"她回声一样喊回去,声音在窄小的出租屋里撞来撞去,"去啊!去啊!"
      阿建的拳头砸在床板上,"咚"的一声,像砸在汭河结冰的河面上,砸出个窟窿。他转身走了,门摔得震天响,像要把整个王家巷都震塌。
      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吵完之后,三天没说话。三天像三年,像三十年,像汭河的水都流干了。
      三天后,凌晨两点,阿建砸门的声音像王家巷的丧钟。他满身散酒味儿,眼睛红得像兔子,也像被逼到绝境的困兽。门一开,他整个人就压上来,把她撞在墙上,后脑勺磕得生疼。
      "于晓燕,"他喘着气,酒气喷在她脸上,"你不是爱做吗?不是爱陪男人吗?不是贱吗?"
      她没说话,只是盯着他血红的眼睛,像盯着一面变形的镜子。镜子里是她穿着短裙化着浓妆的样子,是秃头男人油腻的手,是KTV包厢里旋转的灯球。
      "说话!"他吼,声音像坏掉的喇叭,刺啦刺啦刮着她耳膜。
      三天后,凌晨三点,阿建砸门的声音像王家巷里最后那点可怜的尊严碎了一地。他满身散酒气,眼睛血红得像汭河边饿了三天的野狗。
      "阿建,"她喉咙发紧,每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出血,"我疼。"
      "疼?"他冷笑,那笑声像网吧里坏掉的耳机,刺啦刺啦磨着她耳膜,"王家巷的水不冷吗?kTv的沙发不硬吗?收钱的时候你疼不疼?"
      她闭上眼,听见金属扣合的声音,像老门锁上了就再也打不开。他没等她回答就闯进来,疼得她叫了一声,像被烟头烫了手,像汭河的水灌进肺里,像第一次吃冰棍舌头粘在冰上。可他不停,像那辆报废的嘉陵摩托,轰着油门在烂泥塘里狂奔,要把所有憋屈、嫉妒、不甘都碾碎,碾成王家巷锅炉房的煤灰,碾进她身体里。
      "叫啊,"他喘着气,声音像漏水的水龙头,"你不是会唱歌吗?唱给他们听,唱给我听!唱啊!"
      她咬着嘴唇,血腥味在口腔里散开,像咬破了奶奶腌的咸鸭蛋,蛋黄流了一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王家巷的垃圾堆,被翻得乱七八糟,被踩得稀巴烂。可她没躲,也没推他,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他,指甲在他背上划,划出一道道血印子,像在写:"阿建,你恨我吧,恨我你就好过了。"
      她咬着嘴唇,血腥味在口腔里散开。她觉得自己变成了王家巷的垃圾堆,被翻得乱七八糟,被踩得稀巴烂。可她没躲,也没推他,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他,指甲在他背上划,划出一道道血印子,像在写:"阿建,你恨我吧,恨我你就好过了。"
      "我恨你,"他闷声说,"我恨死你了。"
      "那就恨,"她在他耳边呢喃,"恨一辈子,别忘了我。"
      他不动了,整个人塌下来,头埋在她颈窝,滚烫的液体滴在她皮肤上。他们卡在那儿,像两把生锈的钥匙,插在对方的锁孔里,转不动,拔不出,也打不开。屋里静得只有汭河的水声,哗哗地流,像在为谁哭丧。
      于晓燕咬着牙,把呜咽咽回肚子里,像汭河涨水时把垃圾冲进下水道。她指甲在他后背划,划出一道道印记,像汭河干涸后河床上的裂纹,像诅咒,像符咒。
      墙上的钟摆晃得越来越慢,像终于要停了。阿建趴在她身上,喉咙里发出一种声音,像汭河的水倒流,像十八岁的自己被自己杀死。
      他说对不起,晓燕儿对不起,一遍遍说,说得像复读机,说得像汭河的水,永不停息地流,流成她身上再也洗不掉的疤。
      于晓燕抚摸他的头发,说:"没关系,你比他们强。"
      她说的"他们",是指那些客人。阿建听懂了,哭得更凶。
      那天晚上,她在日记里写:"3月5日,晴。阿建打我了,用拳头,也用身体。他问我爽不爽,我说爽,比客人爽。他听完就哭了。其实我没撒谎,真的是他爽。因为客人让我恶心,他让我恶心自己。我们都是垃圾,垃圾就应该和垃圾在一起,在垃圾堆里烂掉。刘芳说我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因为我够贱。我想她是对的。我贱到连自己都觉得自己贱。但贱又怎么样?贱能换钱,贱能让我们活下去。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她还在日记里夹钱。一百的,两百的,都是客人的小费。她把这些钱当作战利品,像战士收集敌人的头颅。
      阿龙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他是阿建的朋友,挖掘机学徒,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他第一次来KTV,是跟着阿凯来的。他点了于晓燕陪酒,但不像其他男人那样动手动脚,只是坐在她旁边,局促地搓着手。
      "你……你就是晓燕?"他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于晓燕笑:"怎么,不像?"
      "不……不是。"阿龙脸红了,"阿建常提起你。"
      "提我啥?"
      "说你……好。"
      于晓燕笑得更欢了,笑出了眼泪。她哪里好?她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没一个地方是好的。
      阿龙每次来,都只点她,也不碰她,只是默默给她带热牛奶。他说:"你喝酒多,伤胃,喝点热的。"
      于晓燕接过牛奶,手指碰到他的手指。他的手很糙,但很干净,不像那些客人,手上总有油垢和烟渍。
      有一次,阿建不在,阿龙送她回旅馆。路上,他憋红了脸说:"晓燕,你别干这个了,我……我稀罕你。"
      于晓燕愣住了,随即大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
      "你稀罕我?"她指着自己,"你看清楚,我是什么货色?"
      "我不管。"阿龙说,"我就是稀罕你。"
      "那你养得起我吗?"她打断他,"你一个月挣多少?一千?两千?够我喝几次酒?"
      阿龙不说话了,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于晓燕走过去,摸摸他的脸:"龙哥,你是个好人。但好人养不起我。"
      她转身走了,留下阿龙一个人站在路灯下,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阿凯是另一个极端。他是四川人,铲车学徒,风流,会弹吉他,会唱情歌。他看于晓燕的眼神,像狼看羊,像猫看鱼。
      他第一次见于晓燕,就说:"妹妹,你长得真骚。"
      于晓燕没生气,反而笑:"怎么个骚法?"
      "就是那种味儿,"他凑近她耳边,吐出的气带着酒臭和烟臭,像王家巷夏天发酵的垃圾堆,"让人想把撕了吃进嘴里的那种味儿。"
      于晓燕笑了。在这儿,"味儿"就是钱,就是活下去的门票。
      他常来,每次都点不同的女孩,但总会绕到她身边。KTV包厢的灯球转得人头晕,劣质香水混着啤酒味,像一层油腻的膜糊在每个人脸上。他的手像汭河的水,悄无声息地漫上来,先在大腿外侧停一会儿,像在试探水温,然后慢慢往上,滑到裙子边缘,像摸到河堤的警戒线。
      于晓燕笑得像汭河的弯月,亮是亮,但照不到底。这儿的"味儿"就是钱,就是活下去的资本,就是她们这些"公主"唯一的通行证。她每次都这样笑,甜得发苦,可膝盖焊死在一起,不让他再进一寸——进一寸就是深渊,就是万劫不复。
      "急啥嘛,凯哥。"她端起酒杯,冰块撞着玻璃杯,像碎玻璃碴子划在心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烫嘴,也烫心。"
      "我就爱吃烫的,"他手指在她大腿内侧画圈,像用烟头烫蚂蚁,烫一只死一只,"越烫越够劲儿,烫熟了才入味儿。"
      于晓燕拿开他的手,站起来,裙摆在空中划出个敷衍的弧度,像KTV包厢里旋转的灯球,转一圈又回到原点:"我给你倒酒,凯哥喝好啊。"
      她转身的时候,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钉子,钉在她背上,钉进骨头里。她没回头,只是冲着门口那盏应急灯笑了笑。灯管滋滋地响,一闪一闪,像她的心跳,也像她早就坏掉的人生——明明灭灭,苟延残喘,却永远到不了天亮。
      她转身的时候,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钉子,钉在她背上。她没回头,只是冲着包厢门口那盏昏暗的应急灯笑了笑。灯管在滋滋地响,一闪一闪,像她的心跳,也像她早就坏掉的人生。
      她走开了,感觉到他的目光像钉子,钉在她背上。
      有一天晚上,阿凯喝多了,在包厢里弹吉他唱歌。他唱《成都》,唱《南山南》,唱那些文青喜欢的歌。他声音很好听,沙哑,有磁性。唱到动情处,他看着于晓燕,眼神温柔得像水。
      "晓燕,"他说,"你跟了我吧。我不嫌你脏。"
      于晓燕笑:"我嫌你穷。"
      阿凯愣了一下,随即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对,对,"他说,"我穷,我他妈就是个穷光蛋。"
      他摔了吉他,摔门而去。那吉他是他三百块买的二手货,弦都断了。
      于晓燕走过去,捡起吉他,抱在怀里。她想,这吉他和她一样,都是被人摔碎的命。
      第七节:汭河的春天
      三月的最后一天,汭河解冻了。冰层破裂的声音在夜里特别响,像骨头折断。于晓燕躺在床上,听着那声音,觉得自己也在解冻,也在破裂。
      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下面总是流血,滴滴答答,像坏了的水龙头。她肚子疼,像有把刀在里面搅。她吃不下饭,吃点就吐。她瘦了,瘦得皮包骨,胸都瘪下去了。
      阿建看着她,眼神越来越沉,像汭河的水。
      "去医院看看吧。"他说。
      "没钱。"她说。
      "我有。"他掏出钱包,里面有三百块,是他这个月刚发的工资。
      于晓燕看着那三百块,笑了:"三百块,够看什么?"
      "够挂个号。"
      "挂了号,就没钱抓药了。"她把钱塞回他手里,"算了,死不了。"
      她说的"死不了",是真的死不了,也活不好。
      刘芳来看过她一次,看到她瘦成那样,也吓了一跳。
      "咋搞成这样?"她问。
      "累的。"于晓燕说。
      "别干了,休息几天。"刘芳难得地发了善心,"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不干了吃什么?"于晓燕反问。
      刘芳没说话,只是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晓燕,"她说,"姐跟你说实话,这行能干多久?年轻还能卖,老了谁要你?你得给自己打算打算。"
      "怎么打算?"于晓燕笑,"存钱?嫁个好人?"
      "存钱是真的,嫁人就算了。"刘芳吐了个烟圈,"好男人谁要我们?"
      她站起身,从包里拿出一个首饰盒,扔在床上。
      "送你的。"她说,"不值钱,戴着玩。"
      盒子里是一对耳环,水钻的,闪得人眼花。
      于晓燕没戴,她收起来了,连同刘芳的话一起,收在心里。
      三月的最后一天夜里,阿建失业了。汽修店老板说生意不好,要裁员,第一批就裁了他。他回到家,一言不发,只是坐在床上抽烟,一根接一根。
      于晓燕从KTV回来,看见满屋子的烟,呛得咳嗽。
      "咋了?"她问。
      "没事。"阿建说。
      "到底咋了?"
      "老板说没活儿,让我回家等消息。"
      于晓燕明白了,等消息,就是不用去了。
      "那……"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好好干。"阿建说,"我明天去找新活儿。"
      那天晚上,他们第一次没有做。他们只是躺着,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的裂缝越来越深,像汭河的河床,像他们之间的鸿沟。
      于晓燕摸着小腹上那道已经结了痂的疤,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留下的印记。她想,如果那个孩子还在,现在应该已经两个月了,会动了,会踢她了。
      可它不在了,被她亲手杀死了。
      她翻过身,抱住阿建。他的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
      "阿建,"她说,"我们还会好吗?"
      阿建没回答,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于晓燕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男人离她很远,远到再也够不着了。
      第二天,阿建一早就出去了,说去工地上问问要不要人。于晓燕睡到中午,起来化了妆,去了KTV。
      白天的KTV很安静,只有清洁工在打扫卫生。于晓燕坐在化妆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浓妆,短裙,眼神空洞,像一具行尸走肉。
      她想起爷爷,想起他临终前说的那句话:"燕儿要飞出汭河。"
      她想起爷爷的灵堂,想起那张慈祥的遗像,想起自己跪了三天三夜的膝盖。
      她想起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想起那个六周的胚胎,想起那台冰冷的手术台。
      她想起阿建,想起他第一次骑摩托载她过汭河大桥,想起他给她煮的挂面,想起他舔舐她伤口时的温柔。
      她想起汭河,这条从县城中间穿过的河,水不深,淤泥很厚,一年四季都飘着垃圾。这条河养活了县城,也埋葬了青春。
      她看着镜子,突然笑了。笑得很大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化妆师进来,看到她这样,吓了一跳。
      "晴川,你咋了?"
      "没事。"于晓燕擦掉眼泪,"我就是觉得,这妆化得真好。"
      "那当然,"化妆师得意地说,"我这手艺,化谁都好看。"
      "再化也是假的。"于晓燕说。
      化妆师愣了一下,没接话,转身走了。
      于晓燕独自坐在镜子前,从包里掏出那对刘芳送的水钻耳环,戴上。耳环在灯下闪着光,像泪,像血,像她破碎的人生。
      她站起身,走出化妆间,走向今晚的第一个包厢。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哒哒哒",像丧钟。
      走到门口,她回头看了眼镜子。镜子里的人也在看她,浓妆艳抹,眼神空洞,嘴角却挂着笑。
      那不是她,那是晴川,是汭河的公主,是兽性温暖里孵化出的怪物。
      她推开门,包厢里的灯光昏暗,音乐震耳欲聋。几个男人在等她,像狼在等待猎物。
      她笑了,笑得千娇百媚。
      "老板们好,"她说,"我是晴川。"
      那一刻,于晓燕死了,死在汭河的春天里,死在十八岁的尾巴上。
      而晴川活了,活在这间KTV里,活在男人的□□,活在钱和欲望交织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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