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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汭河之雾 ...

  •   汭河市的秋天总是带着一股子洗不掉的煤灰味。那是一种混合了黄河淤泥、黄土高原的风尘,以及整座县城大大小小上百家私营煤窑排放的硫化物的气味。这股味道像一件湿透后永远晒不干的外套,紧紧地裹在每个人身上,无论走到哪里,它都如影随形,钻进头发丝儿里,渗进皮肤下的毛细血管,最后在肺里结出一层黑色的痂。2011年9月28号这天凌晨,这股味道尤其重,重得像是整座县城都在烧——烧那些卖不出去的劣质煤,烧那些年轻人无处安放的荷尔蒙,烧那些从陇东沟壑里吹来的、带着绝望的风。
      于晓燕站在"极速空间"网吧门口,深深吸了一口这熟悉得令人作呕的空气。网吧在人民路中段一个老旧居民楼的二楼,楼梯是铁焊的,扶手上的绿漆剥落得只剩几片,像癞痢头的疮痂。每踩一级台阶,铁架子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仿佛一个肺痨病人垂死的喘息。楼梯间没有灯,只有一楼小卖部窗户里透出来的昏黄光线,把她自己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像一条被踩扁的蛇。
      她拽了拽身上的校服外套——汭河市第一高级中学的蓝白相间校服,袖口早就磨出了毛边,下摆肥大得能罩住整个屁股。这是她最后的遮羞布,也是她最后的伪装。穿着它,她就是个人人艳羡的好学生,是父母眼中的希望,是老师口中的"于晓燕同学"。而脱掉它——或者说,在它所包裹下的真实的她——只是一个谎报了三个月年龄、办了退学手续却还在骗父母每天去上学的十八岁女孩,一个熟练掌握了寒冰射手所有连招、能在LOL里用二十分钟补刀二百个的网吧常客,一个早就把《饶雪漫全集》翻烂了、能背下《左耳》里所有疼痛独白的小镇文艺少女。
      书包里装着她的全部家当:一本卷了边的《左耳》、一个山寨MP3(里面存满了杨幂的歌)、半包红梅烟(从阿建那偷拿的)、以及一张辛辛苦苦攒下的、皱巴巴的五十块钱。这是她今晚的包夜费八块、冰红茶三块、外加一桶康师傅红烧牛肉面(老坛酸菜味)的预算。多一分都没有。父母虽然给零花钱不手软,但最近他们开始怀疑她了——上周班主任老吴打电话来,说她已经连续两周没交数学作业了。她妈在电话里赔着笑,说晓燕这孩子最近压力大,回家一定批评教育。挂了电话就问她,是不是学习太累了?她说是,高三嘛。她妈心疼地塞给她一百块,说买点好吃的补补脑子。她攥着那张粉红票子,心里想的却是:又能多包十个夜了。
      推开网吧那扇变形的玻璃门,一股混合了烟臭、脚臭、泡面料包和廉价香水味的热浪扑面而来。门口的弹簧门"当"的一声关上了,把汭河的夜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前台小芬顶着一头焦黄的爆炸头,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听见动静,眼皮都没抬:"包夜?还是临时?"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每个字都带着一股烟油子味儿。
      "包夜。"于晓燕说,把那张五十块拍在柜台上。
      小芬睁开眼,瞥了她一下,又瞥了一眼她身上的校服,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哟,晓燕啊,又来查资料?"她故意把"查资料"三个字咬得很重,重得能砸出火星子。
      于晓燕知道小芬是什么意思。在这片小小的上网天地里,谁还不知道谁呢?但她还是得维持那层薄薄的体面,就像维持这身校服一样。
      "嗯,查资料。"她面不改色地撒谎,接过小芬递来的上网卡。卡片是廉价的塑料,边缘已经毛了,上面用马克笔写着"97号机"。这个数字她熟悉得像自己的生日。97号机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那扇窗户的玻璃上糊着一层厚厚的油膜,不知道积攒了多少年没擦了。透过那层油膜看出去,人民路上的路灯像泡在地沟油里的蛋黄,模糊不清,摇摇欲坠。但她不在乎。那扇窗户对她来说意味着新鲜的空气——虽然汭河的空气也新鲜不到哪去,但至少比网吧里这锅炖了几十年的老汤强。
      穿过一排排电脑,她像个熟练的工兵在雷区穿行。左边那排坐的全是玩CF的,耳机里传来"Fire in the hole!"的吼声,夹杂着玩家们用汭河方言骂出的脏话:"日你奶奶个腿,又他妈爆老子的头!"右边那排是□□炫舞和劲舞团的地盘,键盘被敲得噼里啪啦,像过年放的鞭炮。姑娘们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化着浓妆,嘴里叼着烟,键盘声、音乐声、娇笑声混成一片。她们和于晓燕一样,都是汭河的夜色里游来游去的鱼,只不过她们游得明目张胆,而她还要披着校服这张皮。
      97号机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像一座孤岛。她坐下,把书包挂在椅背上,开机。电脑是大脑袋的CRT显示器,开机时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屏幕闪了好几下才亮起来。她不敢立刻登录游戏,先装模作样地打开浏览器,输入"高考数学函数题解析",页面加载得奇慢无比,进度条像得了痢疾一样走走停停。趁着这会儿,她从书包里摸出MP3,插上耳机,杨幂的声音立刻灌满了她的耳朵:"把你捧在手上,虔诚地焚香,剪下一段烛光,将经纶点亮……"
      《爱的供养》。她迷这首歌迷得要死,迷到觉得她就是晴川,总有一天会有个八阿哥或者四阿哥来把她从这该死的高三、该死的汭河、该死的数学68分里拯救出去。但她也知道,汭河没有阿哥,只有阿建这样的"建"。
      浏览器终于加载完了,她飞快地关掉页面,点开LOL客户端。登录界面是德玛西亚的蓝色,庄严得像教堂。她的ID"汭河小晴川"在输入框里闪着微光。这个ID她用了三个月,每个字都倾注了她对一个虚幻世界的渴望——汭河是现实,小是她对自己的认知,晴川是梦想。她输入密码,进入游戏,排位赛的按钮在召唤她。
      那天手感奇差。她选了寒冰射手艾希,因为她是她的本命,也是唯一一个她玩得明白的英雄。对面下路是剑圣加奶妈,凶得要死。我方辅助选了个锤石,但根本不会玩,钩子十次空九次,还有一次钩到小兵身上。她补刀补得手忙脚乱,剑圣一个Q过来她就半管血没了。奶妈在后面给剑圣加血,她的辅助却在草丛里跳舞。
      死了三次之后,她开始烦躁。鼠标被她捏得咯吱响,键盘敲得啪啪作响,嘴里小声骂着:"操你妈,会不会玩啊!"但这无济于事。第四次被剑圣单杀的时候,她气得差点摔鼠标。就在这时候,旁边传来一声嗤笑。
      那笑声很轻,像烟灰落在地上,但特别刺耳。于晓燕扭过头,看见邻座的男人正歪着脑袋看她的屏幕。他大概二十出头,头发乱得像鸟窝,脸上胡茬青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他指间夹着根红梅烟,烟灰积了老长一截,要掉不掉地悬着。见她瞪他,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你这大招放得,跟往粪坑里扔炮仗似的,响都不响。"
      汭河方言特有的调侃味儿从他嘴里说出来,特别油滑,又特别刺人。于晓燕脸"腾"地红了,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羞。她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关你屁事。"
      他不但不恼,反而笑得更欢了,肩膀一抖一抖的:"脾气还挺大。要不要哥哥帮你打?"他说"哥哥"两个字的时候,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股子玩世不恭的痞气。
      "不用。"于晓燕硬邦邦地拒绝,转回头继续游戏。但已经晚了,她的心态崩了,补刀都补不利索。第七次被剑圣单杀的时候,她听见那男人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说:"让开。"
      她没动。他直接伸手过来,手掌很大,很糙,带着一股机油味,覆在她握着鼠标的手上。他的手很烫,像刚从锅炉上拿下来。于晓燕本能地想抽回手,但他力道很大,轻轻一带,就把她手里的鼠标夺了过去。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搭上了键盘,手指修长,指甲缝里有黑泥,但按键的动作却异常灵活,像是在琴键上跳舞。
      "看着。"他说,声音低沉,带着命令的口吻。
      屏幕上,她的寒冰射手突然活了过来。他操纵着她,走位变得风骚无比,像穿花蝴蝶。剑圣又来抓,他一个W减速,反向大招,剑圣被定在塔下,几下就点死了。然后他打字跟队友说:"下路换我来。"锤石发了个问号,他直接屏蔽了信号,开始单带。他杀了剑圣三次,杀了奶妈两次,对面开始骂脏话,打问号。他不为所动,继续带线推塔,最后一波团战,他大招定住对面三个,他们一波推平了水晶。
      胜利界面弹出来的时候,于晓燕听见自己心跳得厉害,像要从胸口蹦出来。邻座的男人松开鼠标,靠在椅背上,又摸出一根烟点上,歪头看她:"怎么样?"他吐出一口烟,烟雾在他们之间升起,像一层雾。
      她咬着嘴唇,小声说:"还行吧。"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他笑出声来:"就还行?小丫头片子嘴真硬。"他叫她"小丫头片子",这称呼在汭河方言里带着一种亲昵的调侃,像长辈对晚辈,又像男人对女人。于晓燕脸更热了,低头看键盘,不敢看他。
      他伸出手,自我介绍:"刘建,叫我阿建就行。"
      她迟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真糙,像砂纸,磨得她手心发疼。"于晓燕。"她说。
      "于——晓——燕——"他拖长音调念了一遍,像在品味,"好名字。燕子,就该飞走的。"
      她愣住了。飞走。这两个字像两根针,准确地扎在她心口最软的地方。她飞哪去?她能飞哪去?汭河就是她的天,她就算飞,也飞不出这片煤灰做的云。
      "高三?"阿建指了指她的校服。
      "嗯。"她含混地应着,没敢说她其实已经退学了。
      "压力大吧。"他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不是提问。他弹了弹烟灰,烟灰落在键盘的缝隙里,"我那时候也一样,天天做梦都想离开这破地方。"
      "你哪年毕业的?"她问他,想找点话题。
      "我?我没毕业。"他吐了个烟圈,烟圈在显示器的光里慢慢散开,"高二就跑了,觉得上学没啥意思。"
      "那你现在……"
      "修车。"他简短地说,"在城南老马的修理铺,修摩托。"他抖了抖自己那件牛仔外套,"整天跟机油打交道,洗都洗不掉。"
      她凑过去闻了闻,果然,他身上那股子机油味混着烟味,像一种特殊的香水,不好闻,但让人踏实。她想起她爸,他也在批发市场卖东西,身上常年一股干货的霉味。这两种味道,都是汭河底层男人的勋章。
      "工资还行?"她试探着问。
      "八百块一个月。"他自嘲地笑,"够抽烟,够吃饭,够了。"
      八百块。她心里默默算了一下,她一个月的零花钱就有五百,加上过年压岁钱,小金库里现在有三千多。他干一个月,才挣八百。这差距让她心里有点酸,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但紧接着,优越感就被羞耻感吞没了——她的钱都是父母给的,她什么本事都没有,只会打游戏,只会撒谎。
      "你呢?学习还好?"他反问她。
      "不好。"她老实回答,"数学考68。"
      "68?那是不太好。"他笑了,露出一口黄牙,"不过没事儿,女孩子学习不好,长得好也行。"
      他说"长得好"三个字的时候,眼神在她脸上扫了一圈,很淡,但很有分量。她脸又红了,低下头。她长得好吗?她不知道。她妈说她随她,眼睛大,皮肤白,但鼻梁塌,嘴又大,算不上美人。可这会儿,在这个昏暗的网吧里,在杨幂的歌声和CF的枪声中,被一个叫阿建的男人夸长得好,她竟然有点飘飘然。
      "你常来?"他换个话题。
      "嗯,差不多天天。"
      "查资料?"
      "打游戏。"她坦白。
      "LOL?"
      "嗯。"
      "我也玩。"他说,"但没怎么玩过你这个英雄。"
      "你玩啥?"
      "剑圣。"他说,"简单粗暴,适合我这种粗人。"
      她笑了,笑出声来。他看她笑,也跟着笑。他们就在那笑声里,莫名其妙地熟络起来,像认识了很多年的老朋友。
      网吧的音乐声突然大了起来,是《爱的供养》的高潮部分:"请赐予我无限爱与被爱的力量,让我能安心在菩提下静静的观想……"阿建跟着哼了两句,调子跑到姥姥家去了。她说他唱得真难听。他说他本来就五音不全。她说那他还能听得出来调子跑?他说感觉嘛,感觉还是会的。
      他们聊到凌晨三点,聊游戏,聊汭河,聊各自那点子不值一提的过去。他说他有个姐,在汭河最大的KTV"皇家至尊"当领班,挣得比他多多了。她说她独生女,爸妈天天忙生意,没人管她。他说羡慕她,自由。她说羡慕他,独立。他们就像两个站在河两岸的人,互相望着对方手里的稻草,以为那是船。
      三点一刻,他说饿了,问她要不要去吃点东西。她说好。他们下机,小芬找零给她四十二块,瞥了一眼阿建,眼神很暧昧。他们走出网吧,凌晨的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她把校服拉链拉到顶,还是冷得发抖。阿建把牛仔外套脱下来,罩在她肩上。外套很重,带着他的体温,那股机油和烟草混合的味道更浓了,浓得让她有点眩晕。
      "我不冷。"她嘴硬,想把外套还给他。
      "穿着。"他不由分说地按着她的肩膀,"你们念书的女娃娃,冻坏了咋办。"
      那一刻,她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像被热水烫过的蜡烛,慢慢地化了。
      他们去了网吧对面的老马牛肉面馆。老板老马正在后厨揉面,看见阿建,扯着嗓子喊:"哟,建子,带女朋友啦?"阿建笑骂:"吃你的面,话多。"老马嘿嘿笑着,给他们下了一大一小两碗,多加了牛肉,还放了两个荷包蛋。他把面端上来的时候,冲她挤挤眼:"女娃娃多吃点,瘦得跟麻杆似的。"
      面汤很烫,热气熏得她眼睛发酸。她埋头吃,阿建把他碗里的牛肉全夹给她。她说你不用。他说他天天吃,腻了。她就没再推辞,把牛肉塞进嘴里,嚼得很用力,像要把什么嚼碎了咽下去。阿建吃得很快,呼噜呼噜的,几分钟就见底了。他点根烟,看着她吃,眼神很软,像汭河春天刚解冻的水。
      "你慢点。"他说,"没人跟你抢。"
      她放慢速度,但还是很快就吃完了。汤也喝得一滴不剩,胃里暖烘烘的,心里也暖烘烘的。这是她这辈子吃过最香的一碗面,比她妈在兰州给她买的马子禄牛肉面还香。因为它不是用钱买的,是用一个男人的关心换的。
      吃完面,他们坐在店里抽烟。他递给她一根,她接了,点上,这次没呛。他们看着窗外,人民路上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塑料袋和碎报纸在路中间打旋儿。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在凌晨的寂静里传得很远。
      "晓燕儿。"他忽然叫她。
      她一愣。他叫她"晓燕儿",加了儿化音,汭河方言特有的亲昵。她爸妈都只叫她晓燕,从没人这样叫过她。
      "嗯?"她应了一声。
      "以后常来玩。"他说,"我罩你。"
      她笑了,笑着笑着眼睛就湿了。她低下头,用袖子抹眼睛。他看见了,没说话,只是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他的手很糙,揉得她头皮发麻,但麻得很舒服。
      "走吧,送你回去。"他说。
      "不用。"她说,"我家不远,自己回就行。"
      "不行。"他坚持,"太晚了,不安全。"
      他们就这么僵持着,最后她说:"那去你那坐会儿吧,等天亮了再回。"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话太主动,太不像一个好女孩该说的。但他好像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愣了一下,然后说:"行,我那有暖气,不冷。"
      凌晨四点的汭河,像一个被抽干了血的病人,躺在黄土高原的怀里,一动不动。阿建推出他的摩托车,一辆红色的嘉陵125,坐垫上裂了个口子,用黑色胶布粘着,后座上绑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架子。他跨上去,踢开脚架,拍了拍后座:"上来。"
      她爬上后座,坐垫很硬,硌得屁股疼。她伸手抱住他的腰,他的腰很粗,隔着T恤能摸到肌肉的轮廓。他把她手往下拉了拉,说:"抱紧点,我骑得快。"
      摩托车发动起来,轰隆隆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特别响,像打雷。他们穿过人民路,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阿建骑得不快,但风还是很大,吹得她睁不开眼。她把脸贴在他后背上,隔着薄薄的T恤,能听见他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敲鼓。他的味道——机油、烟草、男人汗味——被风一吹,全灌进她鼻子里。她闭上眼睛,觉得这一刻特别不真实,像在做梦,又像在看一场别人的电影。
      汭河大桥横跨在河面上,桥栏杆上全是铁锈,一摸一手红。桥下是黑漆漆的河水,偶尔有垃圾和死鱼的反光。阿建在桥头减速,说:"这桥老了,九八年修的,现在走大车都晃。"她"嗯"了一声,把他抱得更紧。他感觉到了,腾出一只手握了握她交叠在他腹前的手,很用力,像要捏碎什么,又像在确认什么。
      王家巷在城西,一片老平房,巷子窄得只够过一辆三轮车。阿建的房子在最里头,院门是木头的,漆都掉光了,露出里面腐朽的本色。他推门进去,门轴发出"吱呀——"一声长叹,像老太婆临终前的呻吟。院子里堆着破轮胎和废零件,墙角有棵老槐树,叶子都黄了,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他说房东是个老太太,耳朵聋,半夜回来撞见带姑娘也不问,只管收租。
      房间在院子东侧,十平米左右,红砖墙,墙上贴着一张 Ronnie O'Sullivan 的台球海报,边角用透明胶布粘着,胶布都发黄了。一张单人床,木头架子,铺着蓝白格的床单,洗得发白,但很干净。一个床头柜,上面摆着铝壳暖壶和搪瓷缸子,缸子上印着"汭河市机械厂建厂三十周年"的红字,已经模糊不清。墙角有个小煤炉子,烟囱拐着弯伸出去,管口用铁丝绑着,防止鸟钻进来。阿建说秋天还没生火,现在有点冷,等会儿烧点水就暖和了。
      她脱了鞋,爬上那张床。床很软,垫了好几层褥子,一坐一个坑。她抱着膝盖,看他蹲在地上用铝壶接水。水龙头"滴答滴答"地漏水,他用搪瓷缸子接着,说这样能省点水费。他的背影很宽,肩膀很厚,蹲下去的时候T恤往上缩,露出一截腰,很黑,很结实,腰窝深陷下去,像两个漩涡。他点着炉子,用废报纸引火,火苗"呼"地窜起来,映得他脸一跳一跳的,明暗不定。他说两分钟就热,她说不着急。他从床底下拖出个纸箱,翻出袋康帅傅方便面,问她吃不吃。她说吃。他又翻出两根王中王火腿肠,掰碎了扔进锅里。
      水汽很快就上来了,氤氲在小小的房间里,把一切都变得模糊。她看着他的侧脸,鼻梁很挺,睫毛很长,在火光的阴影里一颤一颤的。他的胡茬青青的,像刚长出的麦苗。她突然说:"阿建,你长得真像电视里那个纪凌尘。"
      他愣了一下,扭头看她:"谁?"
      "一个明星。"她说,"挺帅的,演《小时代》那个。"
      "哦。"他显然没看过,用手背蹭了蹭鼻子,"我哪有人家帅。"
      "真的。"她认真地说,"特别像,眼睛像,鼻子也像。"
      他没再说话,只是搅动着锅里的面,耳根有点红。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很可爱,像个被夸了会不好意思的大男孩。他比她只大五岁,但看起来比她成熟那么多,像隔着一条河,她永远游不过去。
      面煮好了,他盛在搪瓷缸子里递给她,热气熏得她眼睛发酸。她吃得很快,烫得直吸气,但又舍不得停下。汤很咸,面很软,火腿肠有股子淀粉味,但这是她这辈子吃过最香的一碗面。阿建看她吃得急,说:"慢点,没人跟你抢。"她没听,还是大口大口地吃,像要把什么东西嚼碎了咽下去。吃完面,她把汤也喝得一滴不剩,胃里暖烘烘的,心里也暖烘烘的。
      "还饿不?"他问。
      她摇头,把搪瓷缸子递给他。他接了,也不洗,就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他坐到她旁边,床发出"咯吱"一声,往下沉了沉。他们都沉默了,只有炉子里的火苗噼啪作响,偶尔有块煤烧裂了,发出"啪"的脆响。
      凌晨五点的天开始泛白,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灰蒙蒙的,像洗不干净的衣服。阿建说:"睡会儿吧,天亮了再回。"她说那你呢。他说他坐着就行。她说床够大,一起挤挤吧。他没说话,只是脱了鞋,躺到她旁边。床真的很小,他们不得不侧着身子,面对面。他的呼吸喷在她脸上,热热的,带着烟草和方便面的味道。她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心跳得厉害,像要从胸口蹦出来。
      "晓燕儿。"他突然叫她。
      她睁开眼,看见他正盯着她,眼神很深,像汭河的水,看不透,但里面有光。
      "嗯?"她应了一声。
      "你后悔不?"他问。
      "后悔啥?"
      "跟我回来。"他说,声音很低,像怕惊动什么。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动作很轻,像在摸一只猫。他说:"你头发真软。"她说我妈说我头发随她,她头发也软。他说那你妈肯定很漂亮。她没接话,心里突然有点酸。她妈是漂亮过,但这些年□□货的霉味、被生活的油烟、被她那个不成器的爹,熏得早就没了模样。
      他靠得更近了,鼻尖几乎碰到她的鼻尖。她能看清他脸上的毛孔,还有眼角下的一条小疤痕,像被什么东西划的,结了痂,暗红色。他说:"能给哥哥亲一下不?"
      她没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那一刻她心里很平静,像汭河冬天结冰的河面,下面暗流涌动,但上面很静。他的嘴唇贴上来的那一刻,她感觉世界都安静了。网吧里的枪声、汭河的流水声、父母的争吵声、老吴的唾沫星子,全都没了。只剩下他的呼吸,她的呼吸,混在一起,像两条河汇流。
      他先是很轻,像羽毛,像试探,像怕碰碎什么。然后慢慢加重,像要把她吃进去,又像要把自己融进去。他的舌头撬开她的牙齿,很笨拙,又很有力,带着烟草的苦味和方便面的咸味。她回应着他,也是笨拙的,两个人像在打架,又像在摸索,在对方的口腔里寻找自己缺失的那部分。
      他的手开始游走,像王家巷里迷路的孩子,从她腰上滑到后背,又绕到前面。她浑身发抖,像锅炉房窗户上那层旧玻璃,被风吹得嗡嗡作响。校服早就散开了,粉色吊带下是还未完全发育的身体,瘦得像网吧里被踩扁的易拉罐,但又被什么绷得紧紧的,像阿建修摩托时拉紧的自行车链条。他隔着吊带触碰她,像校门口的棉花糖机,一圈圈缠绕,有点疼,但疼得真实,疼得让她觉得自己还存在于这个凌晨三点的世界。她弓起身子,像汭河边一株被水冲歪的芦苇,又倔强地朝着有光的方向生长。
      "晓燕儿。"他气喘吁吁地叫她,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旧唱片,沙沙地响。
      他嗯了一声,手没停。
      "我没做过。"她说。
      他愣了一下,手停住了。他睁开眼,看着她,眼神里有惊讶,有犹豫,还有一点她看不懂的东西,像心疼,又像害怕。
      "那算了。"他说,声音有点哑,"睡吧。"
      "不要。"她说。
      "别逞强。"
      "我没逞强。"她说,声音很大,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坐起来,把吊带从头顶褪下。晨光从王家巷的破窗户透进来,灰蒙蒙的,像网吧包夜后的屏幕光。她的身体露出来,白得像汭河冬天结的冰,又像从来没被用过的橡皮,干干净净,却带着一捏就碎的脆。
      她太瘦了,瘦得肋骨能数得清,像被啃过的排骨,又像数学练习本上画歪的格子线。可某些地方又悄悄鼓起来了,像偷偷塞进校服口袋的情书,像没拆封的棉花糖,像王家巷锅炉房后院里那棵没熟的青桃子,在冷风里颤巍巍地憋着,憋着一股谁也不让碰的劲儿。
      她抱着膝盖坐在那儿,整个人缩成一小团,像怕这光,又怕这冷,更像怕这具正在长大的身体,会把自己带到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他眼神僵在那儿,呼吸都停了。于晓燕靠过去,牙齿磕出一点细微声响,像冰裂。他这才活过来,手臂收得死紧,骨头硌得她生疼——这疼让她觉得真实,觉得安全。
      床垫沉下去,发出老木头的叹息。他压上来,胸口的重量让空气从肺里挤出去,她只能小口小口地喘,像条离水的鱼。衣料摩擦,三两下就没了,剩下皮肤贴着皮肤,烫得吓人。
      她盯着那片黑色,只觉得心跳快得像要冲出喉咙。她没想着以后,只想着现在,想着这个凌晨三点,想着自己终于完完全全属于一个人,也终于完完全全拥有一个人。
      她指甲嵌进他后背,不是为了抵抗什么,只是为了确认——确认这是真的,确认他没喝醉,确认这不是她在网吧包夜时做的一个梦。
      这时候的她觉得这就是生活的味道,是爱情的证据,是她和阿建两个人才有的、谁也抢不走的秘密。
      “于晓燕,你终于有家了。”
      他热得像汭河夏天晒烫的柏油路,她凉得像凌晨桥栏上的铁。他吻下来,胡茬扎在她脖子上,像王家巷里疯长的酸枣刺,每一下都让她哆嗦,疼得真实,痒得绝望。她没喊停,只是把指甲抠得更深,像要把这疼抠成个记号。
      他动作很快,快得像网吧老板关卷帘门,唰地一下,整个世界都黑了。她觉得自己被拆开了,像开学时发的新课本,被翻得哗哗响,每一页都写满看不懂的题。她躺在那儿,被昏黄的灯光照着,像汭河边被捞上岸的死鱼,又像解剖课上那具泡得发白的标本。
      她看见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脑子里全是汭河的水,浑浊地流着,把她冲得七零八落。她腿抖得厉害,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明知道要落,还死死抓着枝头。
      "别怕,晓燕儿。"他声音哑得像王家巷锅炉房漏气的阀门,磨得她心尖子打颤。"哥哥轻点儿。"
      他调整了姿势,膝盖抵住她的。她感觉有东西抵过来,像网吧椅子底下那根生锈的自行车支架,硬邦邦的,硌得人发慌。她闭上眼,指甲抠进掌心,血珠渗出来也不知道疼。
      他试着往里走,第一下她就懵了。那种她说不上来的疼,像汭河发大水时,浪头把堤坝撕开一道口子,又往里灌沙子和碎石头。像小时候她舔冰棍,舌头粘在上面,硬扯下来,带着一层皮肉的疼,可又黏得死紧,甩都甩不掉。
      她死死咬住嘴唇,没出声,血腥味在口腔里散开。他又试了几次,都滑开了,因为她太紧了,紧得像拳头,像蚌壳。她急得冒汗,他也急得冒汗,汗珠滴在她胸口,烫得她一哆嗦。
      "哥,你快点。"她带着哭腔说,眼泪已经流出来了,流进鬓角,流进头发里,凉凉的。
      他把自己沉下去,像沉入一潭发绿的死水。她喉咙里滚出一声呜咽,像被掐住脖子的鸟,又像半夜里从哪个死角钻出来的风声。他僵在那儿,里面紧得像生了锈的铁锁,钥匙和锁孔互相卡着,谁也救不了谁。
      "放松,晓燕儿,"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三遍,手掌在她背上拍,一下,一下,像在哄一只快死的猫,"慢慢呼吸。"
      她吸进去的气全是霉味、汗味、铁锈的腥,还有墙皮脱落的土气。疼变成了胀,胀变成了麻,最后整个下半身都空了,空了,像根本不存在。他开始动,很慢,每一下都带出粘稠的拉扯声,在寂静的凌晨格外清晰。
      床跟着响,咯吱,咯吱,这声音在十平米的屋子里回荡,响得人心慌,响得人想哭。空气里浮着灰尘,混着窗外飘进来的煤烟,落在她汗湿的睫毛上,蛰得眼睛生疼。
      她觉得自己正在腐烂,从里到外,从骨头缝到皮肤,一寸一寸地坏掉。这腐烂很慢,慢得能听见每一秒在身体里生锈的声音。她知道天快亮了,可天亮之后又能怎样?不过是重复今天,重复这疼,重复这活不活死不死的滋味。
      窗台上那盆绿萝早就死了,叶子黄得发黑,像她现在的心情。她盯着它看,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也成了那盆绿萝,根都烂在土里,却还硬撑着没倒下。
      她觉得自己正在腐烂,像这出租屋墙角里的青苔,像窗台上那盆死了半年的绿萝,像王家巷马上就要被拆掉的一切。这腐烂很慢,很慢,慢得能听见每一秒在骨头缝里生锈的声音。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念想,只剩下窗外的汭河。夏天的河水还在涨,浑浊的浪一下下拍打着桥墩,又一下下拍打着她。她觉得自己成了那条河,河床被冲得乱七八糟,所有淤泥都翻了起来,带着煤烟味和土腥气。他的呼吸越来越重,喷在她脸上,像暴雨前闷热的风,吹得她头皮发麻。她突然想起2011年的秋天,想起爷爷说"燕儿要飞出汭河",可她现在哪儿也飞不了,她被河水泡着,被浪头推着,被什么东西撕裂着,疼,却甩不掉。她像块被雨水泡软的馍馍,烂在汭河里,烂在这个凌晨三点,烂在他身体下。墙上的钟摆晃得越来越快,像他们失控的节奏,又像她往下坠的速度。她觉得自己裂开了,像被撕开的作业本,疼,却黏在对方身上,每一页都写满了"阿建"两个字,墨迹糊成一团,擦不掉,洗不掉。她开始咬他的肩膀,咬得很重,像要把这疼咬回去,咬进骨头里,咬成疤,咬成这辈子都消不了的记认。天快亮了,汭河的水还在流,带着他们两个人的脏东西,流向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墙上的钟摆晃得越来越快,像他们失控的节奏。她看见天花板上的裂缝,像汭河干涸的河床,纵横交错,记录着岁月和风雨,记录着这栋老房子的前世今生。她还看见 Ronnie O'Sullivan 的眼睛,他在海报上冷冷地看着他们,像在审视,又像在悲悯。
      她再也忍不住,小声叫了出来。声音很细,像针,刺破了小屋里的沉默。
      他听见了。三个月的憋屈、二十三年的空、对明天的怕,全变成了往下砸的力气。她指甲陷进他后背,一道一道,不深,但足够疼。他像是被这疼刺激到了,更用力,床铺吱呀声混着窗外汭河的水声,分不清谁更响。
      疼是真的疼,可深处又泛起些别的。她脑子开始放空,身体变得轻,像要飘起来。王家巷的晨光从窗户缝透进来,照着空气里飞舞的灰尘,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爬。她盯着那些光,突然觉得就这么飘着也挺好,飘到哪里算哪里,不用再想明天,不用再想汭河,不用再想自己是谁。
      时间被拉成一根橡皮筋,弹回来抽在她脸上。她闭着眼,空气里全是汗味、烟味,还有窗台上那盆死了的绿萝留下的土腥气,混成王家巷独有的臭味。远处早点摊子的叫卖声飘进来,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天快亮了,可他们的夜还长着。
      "晓燕儿,"他忽然喘着气问,"你疼不疼?"
      她没睁眼,声音像从地底渗出来:"疼。"
      "那...要不要停?"
      "别停,"她说,"疼着才真实。"
      他闷哼一声,身体僵成一块铁,热流像汭河夏天被太阳晒化的淤泥,又腥又黏,带着洗不掉的原罪。他趴在她身上,重得像王家巷拆迁时的水泥板,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推他,他翻身躺倒,大口喘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一条被捞上岸的鱼,在太阳底下等死。
      "阿建,"她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我们这叫什么?"
      他没回答,只是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两只手握在一起,都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谁也给不了谁温度。
      床上一片狼藉,床单皱得像揉过的纸,上面有一滩血,鲜红鲜红的,在晨光里特别刺眼,像汭河边盛开的山丹花,红得热烈,红得绝望,红得像在宣告什么,又像在哀悼什么。
      他们都躺着,谁也没说话。窗外的天完全亮了,有炊烟飘进来,是隔壁在做早饭,煤烟混着玉米面的香味。她能听见房东老太太咳嗽的声音,像要把肺咳出来,还有巷子里的狗叫,此起彼伏。阿建坐起来,从床头摸出烟,点了一根。他抽了一口,递给她。她接过来,抽了一口,这次没呛,烟雾在房间里散开,和未散的水汽混在一起,像雾,像仙境,又像地狱。
      "疼不?"他问。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伸手帮她擦眼泪,手指粗糙,刮得她脸疼。她抓住他的手,放在胸口,那里心跳得很快,像要跳出来。她说:"阿建,我们以后就在汭河吧。"
      他说好。
      她说:"哪也不去了?"
      他说哪也不去了。
      但她知道,他们迟早会走的。汭河太小了,装不下两个人的青春,也装不下那么多血和泪。他们的身体里已经埋下了离开的种子,只是需要一场大雨,或者一场大火,才能把它浇醒。
      那天他们一直躺到中午,阿建起来给她煮了碗挂面,还是荷包蛋。她吃的时候,他坐在对面看她,眼神很软,像汭河春天化冻的水。她说下午得回去了,不然我妈要怀疑。他说送她。她说不用,她认识路。他不坚持,只是说:"那你常来。"她说好。
      她穿着他的外套回的家,校服在里面揉成一团,沾着她的血,也沾着他的痕迹。她妈在厨房炖肉,没注意到她换了外套。她钻进自己房间,把校服脱下来,看见上面也有血,点点斑斑,像梅花,像泪痕。她塞进床底,换上睡衣,躺在床上,浑身酸痛,下面像被撕开一样,每动一下都疼。她蜷缩在被窝里,闻着自己身上阿建的味道,烟草、机油、还有男人特有的那种腥气,心里有种奇异的满足感,像终于完成了某种仪式,某种献祭。
      第二天她没去网吧,在家躺了一天。她妈以为她病了,给她熬了姜汤,放了红糖,很甜。她喝着姜汤,想阿建在干嘛,想他后背被她抓出血痕的样子,想他趴在她身上喘气的声音。第三天她忍不住了,下午偷偷跑出去,坐公交车到人民路,跑进极速空间。阿建不在,97号机空着。她问小芬,她说那个男的今天没来。她有点失落,开了台机子打LOL,但打得特别烂,把把都输,把把都被队友骂。
      第四天阿建来了,穿了件新的灰色卫衣,头发也剪了,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像换了个人。他看见她,笑了笑,坐到他旁边。他们没说话,只是打游戏。他依旧玩剑圣,带她飞。打到凌晨两点,她说饿了,他说去吃牛肉面。他们去了老马面馆,凌晨三点,店里就他们两个人。老板老马认识阿建,说今天怎么带个小姑娘。阿建说朋友。老马笑了笑,那笑容很意味深长,像知道什么,又像什么都不知道。
      面很烫,汤很浓,飘着红油和白芝麻。她吃得满头汗,阿建把他碗里的牛肉都夹给她。她说你干嘛。说她瘦,多吃点。她看着他,突然觉想哭。从小到大,没人对她这么好过。她爸她妈就知道给钱,连她生日都记不住。阿建却记得她不吃香菜,记得她游戏ID叫"汭河小晴川",记得她笑起来像啃苞谷的仓鼠。
      吃完面他们往回走,没骑车,就并排走着。凌晨的汭河特别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敲在水泥地上。走到桥头的时候,阿建停下来,趴在栏杆上看河水。她也趴过去,水很黑,像墨汁,像绝望。他说:"晓燕儿,你想过以后吗?"她说没想过。他说:"我想过,我想离开汭河。"她说去哪。他说不知道,反正不想在这儿待一辈子,修一辈子的摩托,闻一辈子的机油味,最后像老马一样,在汭河开一辈子面馆。
      她没说话,心里却有个声音在说,我也想走,我想去北京,想看看电视里那种高楼大厦,想穿漂亮的裙子,想活出个人样。但她没说出口,怕他觉得她天真,怕他觉得她虚荣,怕他觉得她不过是个想飞上枝头的野鸡。
      他转过头看她,眼神很认真:"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她愣住了,像被雷劈中。他们才认识五天,睡了两次,他就问她这种要承诺一辈子的问题。她咬着嘴唇,心里翻江倒海。她想答应,想立刻就答应,想把她的全部都押在这个男人身上。但她又害怕,害怕他只是一时兴起,害怕自己只是一时冲动。
      最后,她还是点了点头。
      阿建笑了,笑得很开心,像中了彩票,像刚修好了最难修的摩托。他伸手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头顶,说:"那我们说好了,等你高中毕业,我们就走。"
      她想说我已退学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就让他以为她是个好学生吧,让他以为他们真的有以后,让他以为他们的未来还有希望。有时候谎言比真相更有力量,更能让人活下去。
      那之后的三个月,她几乎天天住在阿建家。她骗她爸妈说学校补课,住在宿舍。小芬帮她打掩护,说看见她晚上在网吧学习——她以为她在查高考资料。阿建找了一份新工作,在城南的汽修店当学徒,月薪八百,管午饭。他每天早上七点半出门,晚上七点回来,一身机油味,头发上都是灰。她就在家洗衣服、做饭、写作业——作业是小芬帮她从学校门口的书店买的卷子,说是高三冲刺题,其实她写不写也没人检查,也没人知道。
      但大部分时间,他们在床上。那十平米的房间,床占了一半,剩下的地方只够转个身。广州产的杂牌电暖气"小太阳"整天开着,烘得屋里又干又热,热得人口干舌燥,只想脱光。他们脱光了抱在一起,皮肤贴着皮肤,汗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阿建要用嘴帮她舔舐伤口,不只是下面的,还有心里的。他说舔舔就不疼了,舔舔就好了。她不知道有没有用,但那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是被爱着的,哪怕方式很畸形,哪怕像野兽。
      十一月的汭河开始下雪,雪粒子像煤渣子砸在脸上,疼得钻心。阿建没钱买煤,屋子冷成了冰窖,冷得骨头缝里都结霜,冷得时间像冻住的河水,秒针走一格都咯吱响。他们只能把自己当柴烧,从清晨烧到黄昏,烧得她身体像被反复撕开的旧报纸,血渗出来,在床单上晕开暗色的花,像汭河涨水漂浮的垃圾,像王家巷墙上的涂鸦,像青春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肮脏的、再也抹不去的证据。
      他不敢再烧了,怕把她烧穿了,烧成灰。她说烧吧,烧成灰才好,灰比人干净。疼的时候她就咬他,咬出血印子,像盖章,像要把这年冬天、这日子、这命,全刻成记号。他也不吭声,只是更用力地把自己往火里填,像填煤球,像填命。
      他们的身体像两块生铁,在摩擦里蹭出火星,在碰撞里生出锈,在锈迹斑斑里焊死在一起,焊成一个冰冷的、沉重的、谁也拆不开的铁疙瘩。这屋子里的冷,这身上的疼,这洗不掉的血迹,这焊死的两个人,在十一月的汭河边,静静地等着春天,等着融化,等着腐烂,等着被时间彻底遗忘。
      那段时间她偷偷写日记,就在阿建给她买的一个带锁的日记本上。本子封面是粉色的,印着卡通兔子,锁是那种最简陋的铜锁,一撬就开。但她还是很珍惜它,把它藏在床垫底下,每晚等阿建睡了,才拿出来写。
      她写道:"十一月十日,雪。阿建今天发工资了,八百块,他全给了我。我藏在床垫底下,数了数,有三千二百块了。阿建说再攒攒,够我们到北京的路费了。我下面又流血了,他心疼得直皱眉,说要不咱们歇几天。可我不觉得疼,我觉得充实。这种充实,是汭河给不了我的。汭河只会让我空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只会花钱的废物。但在阿建身下,我觉得自己有用,至少能让他快乐,能让他忘了这破地方。"
      她还会夹钱在日记本里,一张张,像标本,像书签。十块的,二十的,五十的,都是阿建给她的。他总说让她攒着,别乱花,以后到了北京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她知道他怕什么,他怕她攒够了钱就自己走了,不要他了,把他扔在这个破地方。但其实她不会,至少那时候不会。汭河太小,小到容不下她的梦想,但阿建是她唯一的船,她要靠他渡过去,渡到对岸去。
      有时候她也会写一些矫情的句子,模仿饶雪漫的风格:"我的身体在生锈,我的灵魂在腐烂,但我的心在唱歌。唱一首只有阿建能听得懂的歌。"写完之后自己读一遍,觉得很酸,但又很爽,像自虐。
      十二月初,她第一次陪阿建回他老家。他在电话里跟他姐说起她,他姐刘芳非要见见,说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娃娃把我弟迷得神魂颠倒。他们坐了三个小时的班车,到甘肃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小村子,叫刘家庄还是刘家村,她记不清了。那里的山光秃秃的,土是黄的,风一吹,满嘴都是沙,牙碜得慌。刘芳在镇上接他们,她烫着大波浪,头发黄得像稻草,穿着件人造皮草,黑亮黑亮的,一看就是地摊货,但她穿着,就有一股子风尘味儿。她踩着十厘米高跟,走路一扭一扭的,像水蛇,像站街女。她看见她,眼睛亮了一下,像狼看见了肉:"哟,真俊,怪不得我弟稀罕。"
      阿建家是三间土坯房,院墙塌了一半,用玉米秆子挡着。院子里养着鸡,到处是中,踩一脚都是。他爸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话不多,只是不停地给她端吃的。羊肉臊子面,油泼辣子,烙饼,腌萝卜,摆了一桌子。她吃不惯那么辣,辣得她眼泪直流,但咬着牙往嘴里塞,塞得满满当当。刘芳坐她旁边,不停地给她夹菜,问她多大啦,家里做什么的,什么时候毕业。她一一回答,说自己高三,快毕业了,成绩还行。她笑了笑,那笑容很微妙,像知道了什么秘密。
      吃完饭,刘芳把阿建叫到院子里说话,她透过窗户看见她递给他一沓钱,粉红的,很厚。阿建推辞了几下,还是收了,塞进口袋。他回来的时候,脸红红的,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怎么。她问他姐说什么了,他说没说什么,就是问了问他们以后怎么打算。她说怎么打算。他说姐让他们去北京,她在那边有熟人,能帮她找活儿干。她心里咯噔一下,说找什么活儿。他说不知道,但肯定比汭河强,端盘子也比在汭河端盘子强。
      晚上他们住在刘芳在镇上租的房子里,两室一厅,装修得很夸张,墙上贴着金色的壁纸,花纹是龙凤呈祥,沙发上罩着蕾丝罩子,茶几上摆着假花和烟灰缸。刘芳让她睡客房,阿建睡客厅。但她半夜还是溜进了客厅,钻进阿建怀里。他压低声音说:"别闹,姐听见。"她说听见就听见。他们还是做了,在沙发上,动作很轻,像偷东西,像做贼。沙发很软,他们陷在里面,像陷进沼泽,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做完后她缩在他怀里,听见他心跳得很快,像第一次那样,像最后一次那样。
      第二天临走,刘芳塞给她一个红包,说见面礼。她不要,她硬塞,塞进她羽绒服口袋里,还拍了拍。回去的车上,她打开红包,里面是八百块,八张粉红的毛主席。阿建说姐挺喜欢你。她说她怎么给这么多。他说姐有钱,在汭河的KTV当头牌呢,陪酒小妹都归她管。她说什么头牌。他说就是陪酒,陪唱歌,有时候也陪别的,看客人出多少钱。
      她没说话,心里却有种不祥的预感,像汭河上面飘来的乌云,黑压压的。她把那八百块攥在手里,攥得很紧,像攥着自己的命运。
      回到汭河,天已经黑了。小屋子里冷冰冰的,阿建去生火,她躺在床上数那八百块。数到第三遍的时候,她突然觉特别难过,难过得想死。她翻身起来,从书包里翻出日记本,写道:"十二月七日,晴。阿建姐给了我八百块,说是见面礼。但我总觉得那钱是买什么的钱。阿建说她在KTV当头牌,我不知道头牌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很风光,也听起来很脏。可我们谁不脏呢?我拿了她的钱,我就是和她一样的人了。我和阿建睡,不也是卖吗?只不过卖给一个人,和卖给很多人的区别。我们都是卖的,都把自己卖了,换一点温暖,换一点希望,换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
      那天晚上阿建没碰她,只是抱着她睡觉,像抱着一个易碎的瓷器。他说她累了,要好好休息。她说不累。他吻了吻她额头,说听话。她就听话地睡了,但梦里全是刘芳的大波浪和红嘴唇,她对她说:"小姑娘,你早晚也得走这条路。"她惊醒过来,一身冷汗,下面湿湿的,不知是血还是别的。阿建睡得正香,呼噜声很响,像要把屋顶掀翻。她悄悄起来,走到院子里,凌晨三点的汭河,冷得像冰窖,像停尸房。她站在槐树下,点了一根红梅烟,学着他那样抽。烟很呛,呛得她咳嗽,但她忍着不咳出声。她对自己说,于晓燕,你得走,你得离开汭河,你得去北京。但怎么走,拿什么走,她一无所知,像盲人摸象。
      十二月三十一日,跨年夜。阿建带她去汭河边放烟花,那种五块钱一把的手持烟花,滋啦滋啦地冒火星,像星星。他们站在桥头,风吹得烟花东倒西歪,火星子溅到她羽绒服上,烧出几个小洞。阿建说:"晓燕儿,新年愿望是啥?"她说:"离开汭河。"他说:"还有呢?"她说:"和你在一起。"他笑了,笑得有点苦涩,像吃了黄连。他说:"晓燕儿,你真傻。"她说你才傻。他们抱在一起,在烟花微弱的光里接吻,舌根都发麻,像过电。
      回到小屋,他们做了2011年的最后一次爱。她骑在他身上,像骑马,上下颠簸,像要把他坐断。她说阿建,你要把她记住,记在你骨头缝里。他说一辈子都忘不了,死了也忘不了。她说你骗人。他说骗你是小狗,是小狗日的。她笑了,笑着哭着,眼泪滴在他胸口,滚烫,能把人烫伤。他坐起来,抱住她,一边动一边给她擦眼泪,说别哭,晓燕儿,别哭。她说没哭,是汗。他说汗是咸的,眼泪是苦的,他分得清,他尝过。
      那一夜她感觉自己死了一次,又活过来。床单湿透了,分不清是汗还是别的,还是血。墙上钟表的指针跨过十二点,2012年来了,像一头怪兽,张牙舞爪。阿建在她耳边说:"新年快乐,晓燕儿。"她说新年快乐。他们在被窝里数钱,把床垫底下的三千多块全拿出来,摆在床上,一张一张地数,像数着通往未来的地图。她说够了吗。他说够了,够他们到北京住两个月。她说两个月以后呢。他说以后再说,以后会好的,他们会好的。
      她枕着他的胳膊,摸着他下巴的胡茬,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说她像啃苞谷的仓鼠。她说阿建,她饿了。他起来给她煮面,还是挂面加荷包蛋,还是康师傅。她吃的时候,他坐对面抽烟,烟雾缭绕里,她突然觉这个男人就是她的全部世界。但她也知道,这个世界太小了,小得可怜,小得随时会塌。
      她打开日记本,写下2011年的最后一篇日记,用圆珠笔,写得很快,像在赶时间:
      "12月31日,晴,冷得骨头缝都结了冰。
      汭河的风把烟花吹散了,像把我们也吹散了。咻地一下上天,炸开,就没了。风里有煤烟味,有河腥味,有2011年最后的味道。
      回到出租屋,我们把自己点了三次。床单废了,像被水泡过的作业本,皱成一团,看不清谁是谁的字。下面撕了条口,心上也撕了条口。下面疼完心里疼,心里疼完下面还疼。这疼像盐撒在伤口上,像汭河的水灌进肺里。
      除了这个,我们什么都不会。不会挣钱,不会计划,不会把日子过成人样。只会把自己当柴烧,烧完了,灰还是冷的。灰也脏,脏得洗不掉。
      刘芳给的八百块还在包里,我没动。那像块烧红的炭,是船票还是死刑判决书,我说不清。也许过完年,我就该去北京了,去那个能把人吞掉的城市。可去了北京,我还是于晓燕吗?还是你的晓燕儿吗?
      想记住今晚,记住你身上的机油味,记住汭河大桥上的风,记住十平米的屋子里,我们像两只小兽,互相取暖,互相撕咬,互相把名字刻进骨头里。记住2011年最后的夜晚,疼得真实,冷得真实,活得像个人样——哪怕只是两个残废的人。
      2012年来了,我希望它对我们好一点。可汭河的水不会倒流,我们的青春也不会。
      就这样吧,锈了就锈了。两个人的锈,总比一个人的孤独强。"
      写完日记,她锁上本子,塞进书包最深处。阿建已经睡着了,呼噜声震天响,像要把屋顶掀翻,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吵醒。她钻进他怀里,听着他心跳,感觉自己的心跳慢慢和他同步,像两个齿轮,终于咬在了一起。她想,就这样吧,就这样锈在汭河也好,至少他们是两个人的锈,不是一个人的孤独。
      窗外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是早起的街坊在迎新年。汭河的早晨就要来了,带着煤烟味,带着尘土味,带着这些底层青年无处可逃的青春,带着他们未完成的梦,带着他们流过的血,带着他们做过的爱。她闭上眼睛,在阿建的怀里,在2012年的第一天,睡得像个婴儿,像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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