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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公主”日记 ...

  •   2012年的四月,汭河的天空像是被谁打翻了调色盘,灰蒙蒙的云层里掺着煤烟的黄,像一块永远洗不干净的抹布,沉甸甸地压在县城上头。河里的冰早就化干净了,但水更脏了,漂浮的塑料袋和烂菜叶子随着水流打着旋儿,发出腐烂的气味。这气味钻进王家巷的每一间平房,钻进平房里每个人的肺里,钻进他们的骨头缝里,让所有人都带着一股子洗不掉的馊味。
      于晓燕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者说,于晓燕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晴川"。她每天下午三点起床,先灌下一大杯凉白开,冲淡嘴里隔夜的酒气和腥臊味。然后蹲在院子里的公共水龙头前洗脸,用冷水,因为煤炉子早就灭了,阿建也没钱再买煤。水很冰,冰得她牙齿打颤,但她需要这种冷,需要冷来唤醒自己,提醒自己还活着,还活在汭河这个巨大的垃圾场里。
      她回到房间——现在应该叫"出租屋"更准确,因为"家"这个字对他们而言太奢侈了——对着镜子化妆。镜子是阿建从废品站捡来的,缺了一个角,镜面斑驳得像老年人的皮肤。她拿着刘芳送她的那套化妆品,开始往脸上涂抹。粉底液是劣质的,挤出来像石灰浆,抹在脸上能填平毛孔,但也让她看起来像戴了层面具。眼影是紫色的,闪闪发亮,像淤青。眼线笔画出的线条歪歪扭扭,像蚯蚓。口红是猩红的,像血,像刚撕开的伤口。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张脸熟悉又陌生。眼睛还是那双眼睛,但里面的光已经灭了,像汭河大桥上坏掉的路灯,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壳。鼻梁还是塌的,但现在被高光笔强行画出了阴影,像是在证明它还存在于这张脸上。嘴还是大的,但现在被口红描绘出了精致的形状,像一张永远合不拢的伤口,随时准备吞噬或者被吞噬。
      化完妆,她穿上那套"工作服"。黑色短裙,短到大腿根,稍微一动就能看见内裤的边缘。厂家为了省钱,裙子用的是最廉价的化纤,穿在身上像裹了一层塑料布,不透气,闷得她下面总是湿漉漉的,像得了炎症。露脐装是紧身的,勒得她喘不过气,把她本来就瘦得可怜的腰身勒得更细,像随时可以折断的柳条。外面罩着的那件纱衣,说是纱,其实就是渔网,上面挂着几串塑料珠子,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像招魂铃。
      她站在镜子前转了个圈,裙摆飞起来,露出整个臀部。她看着镜子里那个像妓女一样的女孩,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穿这身衣服的时候,手抖得连扣子都系不上,刘芳在旁边冷眼看着,说:"装什么纯?穿上这身皮,你就是晴川,不是于晓燕了。"
      现在她明白了,这身皮不是穿上的,是长出来的。它从她的皮肤底下钻出来,像一层新的角质层,把原来的于晓燕包裹得严严实实,让她透不过气,但也给了她保护。在这身皮的掩护下,她可以笑,可以卖,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件商品,一件值钱的商品。而于晓燕,那个穿着校服打LOL的女孩,那个在汭河大桥上抱着阿建说"我们就这样吧"的女孩,已经死透了,烂在汭河的淤泥里,找都找不回来了。
      她出门的时候,阿建还在睡觉。他昨晚喝多了,醉醺醺地回来,倒头就睡。于晓燕站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看他紧锁的眉头,看他下巴上青黑的胡茬,看他攥着拳头的手。她想亲他一下,但忍住了。她嘴上的口红会留下痕迹,那种鲜红的痕迹,像犯罪证据。
      她轻轻关上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像老人的叹息。她走下楼梯,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咔哒咔哒",像敲在鼓上,敲在她自己的心跳上。巷子里的邻居们都认识她了,那个总是半夜才回来的"公主"。他们看她时眼神复杂,有鄙视,有好奇,有同情,也有男人特有的那种贪婪。一个住在隔壁院子的老太太,每次看到她都会"呸"地往地上吐一口痰,嘴里念叨着:"造孽哟,这么小的女娃娃,不学好。"
      于晓燕不在乎。吐痰又不会让她少块肉,但没钱会让她饿死。她现在已经学会了刘芳的那套生存哲学:别人的眼光能当饭吃吗?不能。但客人的钱能。
      她走到人民路上,搭上去KTV的公交车。公交车很破,座椅上的皮都掉了,露出里面生锈的铁架。司机是个中年男人,总用后视镜偷看她,眼神在她大腿上转来转去。有一次他故意急刹车,她整个人往前扑,短裙掀起来,露出内裤。他嘿嘿笑,说:"姑娘,坐稳了。"
      于晓燕瞪了他一眼,心里骂了句"老变态",但脸上还是挂着笑。刘芳说过,在外面,不要轻易得罪任何人,因为你不知道谁会是你的下一个客人。
      KTV在人民路最繁华的地段,门面装修得金碧辉煌,门口站着两个穿旗袍的迎宾小姐,化着浓妆,对每一个进来的人鞠躬,嘴里说着"欢迎光临",声音甜得像掺了糖精的水。于晓燕从后门进去,那是员工通道,窄小、阴暗,墙壁上全是脚印和不明液体干涸后的痕迹。
      化妆间在三楼,一个二十多平米的大房间,三面墙都是镜子,灯泡密密麻麻地嵌在镜子周围,亮得刺眼。房间里总是乌烟瘴气,女孩们在这里化妆、抽烟、讲黄色笑话、骂客人、骂男人、骂命运。她们都是刘芳的"公主",来自汭河各个角落,有的是下岗工人的女儿,有的是单亲妈妈,有的是像于晓燕这样,为了男朋友、为了钱、为了"爱情"而堕落的年轻女孩。
      她们之间没有真正的友谊,只有竞争。谁今晚坐台多,谁的小费多,谁被客人看上能"出台",这些都是在背后嚼舌根的话题。于晓燕刚来的时候,她们排挤她,说她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装纯。但当她第一次拿到八百块小费,当那个秃头煤老板点名要她陪酒时,她们的眼神变了,变成了嫉妒和忌惮。
      "哟,晴川来了。"一个叫薇薇的女孩看到她,阴阳怪气地说,"今晚又准备勾搭哪个老板啊?"
      于晓燕没理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化妆。她的位置在角落,最不起眼的地方,但现在,那个位置已经成了她的专属。因为刘芳说了,晴川是咱们的头牌,谁也别欺负她。
      头牌。这两个字像两个耳光,扇在于晓燕脸上。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差点吐了。头牌是什么?是妓女里的第一名,是卖得最好的商品。但现在,她已经能笑着接受这个称呼了,甚至有点沾沾自喜。因为头牌意味着更多的钱,更多的客人,更多的"尊严"——在这个肮脏的世界里,钱就是尊严。
      她化好妆,换上工作服,坐在镜子前抽烟。她学会了抽烟,抽红梅,因为便宜。她抽烟的样子很老练,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深吸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烟圈。烟雾在镜子前缭绕,让她的脸看起来更模糊,更像一个面具。
      "晴川,"刘芳走进来,穿着一身红色的紧身裙,像个老鸨子,"准备一下,208包厢,王老板点名要你。"
      王老板就是那个秃头煤老板,于晓燕的第一个"大客户"。他每次来都点她,每次都要求她"特殊服务"。于晓燕从一开始的抗拒,到现在的半推半就,已经走过了一条漫长的心理路程。
      她掐了烟,站起身,对着镜子最后整理了一下头发。镜子里的晴川笑得很甜,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像狐狸,像魔鬼。
      "来了。"她应了一声,转身走出化妆间。
      走廊里灯光昏暗,墙壁上贴着金色的壁纸,早就褪色了,像老年人的皮肤。地毯很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在尸体上。她走过一间间包厢,门里传来鬼哭狼嚎的歌声,男人的笑声,女人的娇喘。这里的每一扇门后面,都是一个微型的地狱,而她,是地狱里的引路人,也是地狱里的囚徒。
      208包厢在最里面,最大的一间。推开门,噪音扑面而来,音响开得震天响,唱的是《朋友》,几个中年男人拿着话筒嘶吼,声音像杀猪。王老板坐在沙发中间,像个土皇帝,左右各搂着一个女孩,手在她们身上乱摸。
      看到于晓燕进来,王老板的眼睛亮了。他推开身边的女孩,拍了拍大腿:"晴川,来,坐这儿。"
      于晓燕走过去,坐到他腿上。他的腿很粗,像两根柱子,她的屁股硌得生疼。王老板的手立刻环住她的腰,像铁钳一样,把她固定在自己怀里。
      "想死我了,小宝贝。"他凑过来,口臭混着酒气,像王家巷夏天发酵的垃圾堆味儿,"好几天没见你了。"
      "王老板真会说笑。"于晓燕笑着,两根手指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推开,像推开一块臭抹布,"您身边还缺女人?"
      "缺你这样的。"他的手像汭河的水,往低处流,流到她臀部,狠狠掐了一把,像被烟头烫了凳子皮。于晓燕疼得皱眉,笑容却焊在脸上。她端起酒杯:"来,王老板,我敬你。"
      "敬酒得用嘴,"王老板指了指自己的喉咙,"顺这儿流进来。"
      于晓燕没动。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敬酒,是献祭。王老板见她犹豫,从钱包里抽出五张红票子,像塞奖状一样塞进她内衣里,塞进她的十八岁里,塞进她被汭河水泡发的青春里。
      "喂。"他说,命令的口吻。
      于晓燕接过酒杯,含了一口,然后凑到他嘴边。他张开嘴,像等食的鸟,她缓缓把酒渡进去。酒液从嘴角流下来,流到他脖子上,他发出满足的呻吟。
      旁边的男人们鼓掌,吹口哨,说王老板好福气,找了个这么听话的妞儿。
      于晓燕笑着退开,心里却在骂:去你妈的,一群畜生。
      但她必须笑,必须演,必须让这些人觉得,她就是他们想象中的那种女人——下贱,贪婪,为了钱什么都肯做。
      她做到了。她演得太好了,好到有时候自己都信了。她会在客人讲黄色笑话时笑得前仰后合,会在他们摸她时发出娇喘,会在他们给她钱时眼神发光。她成了一个完美的演员,演着一个叫"晴川"的妓女。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次回到那个十平米的小屋,看到阿建熟睡的脸,她才会撕下那层面具,露出里面血淋淋的于晓燕。那个于晓燕会蹲在墙角哭,会对着镜子呕吐,会用指甲在自己大腿上划出一道道血痕,会一遍遍地问自己:你怎么活成了这样?你怎么把自己卖成了这样?
      没有答案。或者答案很简单,就一个字:钱。
      她需要钱,阿建也需要钱。房租要钱,吃饭要钱,买烟要钱,买卫生巾要钱。八百块的工资,在汭河活得下去,但活得不像人。而在这里,一个晚上就能挣八百,甚至更多。钱来得太容易,容易到让她忘了这钱是怎么来的,忘了这钱上面沾着什么。
      她只记得,当她把一沓沓钱塞给阿建时,他眼里的光。那是希望的光,是他们能活下去的光。为了那束光,她愿意把自己烧成灰。
      四月中旬的一个晚上,于晓燕从KTV下班,已经是凌晨两点。她喝多了,脚步踉跄,高跟鞋踩在地上像踩在棉花里。阿建来接她,骑着那辆嘉陵摩托,车头上挂着一个昏黄的手电筒,像萤火虫。
      她坐上后座,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后背上。他身上的机油味混着汗味,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味道,也是最安心的味道。
      摩托车开动了,轰隆隆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特别响。他们穿过汭河大桥,桥下的水声哗哗作响,像有人在哭。于晓燕闭上眼睛,感觉到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河水的腥气和春天的凉意。
      "阿建,"她在他耳边说,"我们今天挣了两千。"
      阿建没说话,只是腾出一只手握了握她的手。他的手很凉,像冰。
      "你咋了?"她感觉到他不对劲。
      "没事。"他说,声音闷闷的。
      回到小屋,阿建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抱她。他坐在床边,点了根烟,抽得很凶。
      "你有事瞒我。"于晓燕说,不是疑问,是陈述。
      阿建沉默了很久,烟抽到了过滤嘴,烫到手指,他才扔掉。
      "店关了。"他说,"老马说修车的太多,生意不好,先关门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久?"
      "不知道。"他苦笑,"也许永远。"
      于晓燕明白了。他失业了。他们唯一的收入来源,断了。
      她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脖子里。
      "没关系,"她说,"我养你。"
      这三个字,她说得轻飘飘的,像羽毛,但砸在阿建心上,像石头。
      他猛地转身,推开她:"我他妈不要你养!"
      于晓燕没站稳,摔在床上。她看着阿建,看他的脸涨得通红,看他的拳头攥得咯咯响,看他眼里的屈辱和愤怒。
      "你嫌我脏?"她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没有!"阿建吼。
      "那你吵什么?"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你就是嫌我脏,嫌我卖,嫌我给你丢人!"
      "我没有!"阿建的声音都变了调,像哭,像嚎。
      "那你去啊!"于晓燕把钱包里的钱全掏出来,摔在他脸上,"去啊!去抢银行,去杀人,去挣大钱啊!你去啊!"
      钱像雪花一样飘落,红的,绿的,落在地上,落在床上,落在他们中间。
      阿建看着那些钱,突然泄了气。他蹲下身,抱住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于晓燕也蹲下去,抱住他。他们像两只受伤的兽,在黑暗里互相舔舐伤口。
      "对不起。"她在他耳边说,"我不该说那些话。"
      "是我没用。"他说,声音带着哭腔,"我连自己的女人都养不起。"
      "谁养谁不一样?"她说,"我们是一体的。"
      可她知道,他们已经不是一体的了。从她第一次坐上客人的腿,从她第一次用嘴服务,从她第一次把钱塞进内衣里开始,他们就已经裂开了,裂成两半,像被斧头劈开的木头,再也合不拢。
      那一夜他们没做,只是抱着。抱到凌晨,阿建突然说:"我明天去工地问问。"
      "嗯。"
      "你……别太累了。"
      "嗯。"
      对话简短得像电报,像两个陌生人。
      第二天,阿建真的去了工地。他找了他的朋友阿龙和阿凯。阿龙是挖掘机学徒,阿凯是铲车学徒,都是他以前修车时认识的。
      阿龙是个老实人,圆脸,小眼睛,笑起来有点憨。他第一次见于晓燕,是在工地旁边的拉面馆。那天于晓燕去接阿建,穿着校服外套,素面朝天,看起来像个高中生。
      阿龙看傻了,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
      "建子,这你妹子?"他问。
      "我女人。"阿建说,把于晓燕拉到身边。
      阿龙的脸刷地红了,像番茄。他挠挠头,对于晓燕嘿嘿一笑:"嫂……嫂子好。"
      于晓燕也笑,笑得眉眼弯弯:"你好。"
      阿凯在旁边吹了声口哨:"建子,有福气啊。"
      阿凯长得帅,高鼻梁,深眼窝,有点少数民族血统。他看于晓燕的眼神,像狼看羊,带着评估和占有欲。
      从那以后,阿龙和阿凯常来KTV看晓燕。他们也会时不时的来点于晓燕陪酒。
      阿龙每次都只点她,也不碰她,只是坐在旁边,局促地搓手。他会给她带热牛奶,用保温瓶装好,塞到她手里。
      "你喝酒多,伤胃。"他说,眼神不敢看她,只敢看自己的鞋尖。
      于晓燕接过牛奶,手指碰到他的手指。他的手很糙,但很温暖,像阿建的手。她看着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但这暖流很快就被她自己浇灭了。
      她是什么人?她是晴川,是公主,是卖的。她不配得到这样的关心,这样的纯净。
      "龙哥,"她笑着说,"你不用对我这么好。"
      "我愿意。"阿龙憋红了脸,"我……我稀罕你。"
      于晓燕愣住了。这是她第二次听到"稀罕"这个词。第一次是阿建说的,在那辆嘉陵摩托车上,他说"稀罕"她笑起来的样子。现在,另一个男人说"稀罕"她。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想说"我不值得",想说"你找别人吧",想说"我是个婊子"。但话到嘴边,变成了:"龙哥,你养不起我。"
      阿龙的脸更红了,像要滴血。他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我知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不是配不配的问题。"于晓燕说,"是钱的问题。"
      她站起来,走到包厢门口,回头对他笑:"龙哥,你是个好人。好人不该来这种地方。"
      她走了,留下阿龙一个人坐在包厢里,像被遗弃的大狗。
      阿凯则完全不同。他第一次点于晓燕,就把手放在她大腿上,摸得很慢,很有技巧,像鉴赏一件艺术品。
      "弹。"他评价。
      于晓燕没躲,只是笑:"凯哥,您这是夸我呢?"
      "当然是夸。"他凑近她,在她耳边吹气,"想跟哥出台不?"
      "凯哥说笑了,"于晓燕用两根手指捏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从腿上拿开,"我只陪酒。"
      "只陪酒?"阿凯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那你可挣不到大钱。"
      "够花就行。"
      "够花?"阿凯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钱,在她面前晃了晃,"跟哥出台,一晚上这个数。"
      于晓燕看了一眼,至少两千。她心动了一下,但很快压下去了。她还记得阿建的脸,还记得他说"我不让你去"时的眼神。
      "不了,凯哥。"她说,"我男人会不高兴。"
      "你男人?"阿凯嗤笑,"阿建?他能给你什么?"
      "他给我爱情。"于晓燕说,说得自己都信了。
      "爱情?"阿凯像听到天大的笑话,"爱情值几个钱?"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晓燕,你早晚会明白,钱比爱情靠谱。"
      他说完就走了,走的时候还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力道不重,但侮辱性极强。
      于晓燕没动,只是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酒很苦,但她需要这种苦,来冲淡心里的苦。
      那天晚上,她回到平安旅馆,阿建还没睡。他坐在床上,抽烟,一地烟屁股。
      "回来了。"他说,声音很沉。
      "嗯。"
      "今天……挣了多少?"
      "一千二。"
      阿建没说话,只是狠狠抽了口烟。烟雾在他脸前缭绕,像汭河的雾。
      "有个老板,"于晓燕说,"想让我出台,给两千。"
      阿建的手抖了一下,烟灰落在被子上。
      "你……"
      "我没去。"她打断他,"我说,我男人会不高兴。"
      阿建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汭河的水。过了很久,他站起来,走过来,抱住她。
      "对不起。"他说。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让你去那种地方。"
      "是我自己选的。"于晓燕说,"跟你没关系。"
      "有关系。"阿建说,"如果不是我,你还在学校,还穿着校服,还……"
      "还什么?"她推开他,"还清白?还干净?"
      她脱下外套,露出里面暴露的短裙和露脐装。
      "你看清楚,"她指着自己,"这就是我,这就是你选择的女人。她不清白,不干净,她就是个卖的!"
      阿建的脸涨得通红,拳头攥得咯咯响。他举起手,像要打她,但最终还是砸在了墙上。
      "咚"的一声,墙皮震落一块,他的手破了,血流下来。
      于晓燕冲过去,抓住他的手,用嘴去吸那血。血是咸的,腥的,像汭河的水。
      "别糟蹋自己。"她含着他的血说,"你糟蹋我,就够了。"
      那一夜他们做了爱,在平安旅馆那张脏床上。阿建的动作很粗暴,像要把她撕碎,像要证明她还属于他,还只属于他。于晓燕承受着,像承受一场风暴。她指甲在他后背划出更深的血痕,像要刻下自己的名字,像要证明自己的存在。
      事后,阿建趴在她身上哭,哭得像个孩子。
      "晓燕儿,"他说,"我们走吧,离开汭河,去哪都行。"
      "去哪?"她问,"我们有钱吗?"
      "我……我去借。"
      "借?"她笑,"你借得到吗?"
      阿建没说话,只是哭。他哭他的无能,哭他的失败,哭他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于晓燕抱着他,像抱着一个孩子。她突然想起,他其实才二十三,比她只大五岁,也还是个年轻人。但他已经老了,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磨光了棱角。
      而她,十八岁的她,也已经老了。
      五月的汭河,春天终于来了,但来得不彻底。路边的杨树长出了嫩叶,叶片上却蒙着一层灰,像洗不干净的旧抹布。于晓燕在KTV的化妆间里,打开了她那本带锁的日记本。本子已经用了一半,纸张被翻得起了毛边,像被啃过的骨头。
      她写道:
      "5月3日,阴。今天王老板又来了,还是208包厢。他带了一帮朋友,都是煤老板,一个个肥得像猪。他们轮流灌我酒,我喝了十二瓶啤酒,吐了三回。王老板高兴,给了我两千块小费,还说明天带我去'玩玩'。我知道'玩玩'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笑着答应了。刘芳说过,客人说要带你出去,你别拒绝,但你也别真去,就吊着他,让他一直给你花钱。我现在终于学会了怎么吊着男人,怎么把他们的钱榨干。我是不是很坏?可坏又怎么样?好人能当饭吃吗?阿建今天又没找到活儿,他去工地上问,人家嫌他瘦,不要。他蹲在工地门口,像条丧家犬。我看着心疼,可我能怎么办?我也心疼我自己。"
      "5月6日,雨。今天第一次出台。不是我想,是没办法。王老板给了五千块,说只是陪他去吃个夜宵。我去了,夜宵在酒店,吃完他就把我拉进房间。我反抗了,没用。他力气太大,像熊。他进去的时候,我疼得想死,比第一次还疼。但我没哭,我咬着枕头,一声没吭。做完他给我一万块,说我很乖。我拿着钱,在卫生间吐了半个小时。吐完我洗了澡,用牙刷刷下面,刷得皮都破了,血水流出来,混着浴缸里的水,像汭河。我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阿建问我去哪了,我说陪客人唱歌。他信了,或者说,他愿意信。我们都学会了撒谎,对自己,也对对方。"
      "5月10日,晴。今天阿龙又来了,他给我带了他妈包的饺子,羊肉馅的。他说他妈知道我喜欢吃,特意包的。我吃着饺子,眼泪差点掉下来。我已经很久没吃过家里的东西了,我都不敢回家,怕我妈闻到我身上的酒味和烟味。阿龙真是个好人,好到我不配。他今天又说稀罕我,我笑着摸他的脸,说龙哥,你养不起我。他脸红了,说他会努力。我说等你努力到能养得起我的时候,我已经老了。他就不说话了。好人总是这样,被现实一巴掌扇过来,就懵了。我心疼他,但我更心疼我自己。"
      "5月15日,大风。阿凯今天给我买了条裙子,两千多,说是品牌货。我穿上,确实好看,显得我腰细腿长。他说晓燕,你穿上这裙子,不像公主,像女王。我说女王也要吃饭,也要挣钱。他说那你跟了我,我养你。我笑了,问他怎么养。他说他在工地当铲车司机,一个月能挣五千。我说五千够干嘛?我这裙子就两千。他就不说话了。他年轻,长得帅,会弹吉他,会唱歌,但没钱。没钱的男人,再帅也只是个好看的穷光蛋。我需要的是钱,不是脸。我的脸已经换钱了,我的身体已经换钱了,我的灵魂也快换出去了。我还在乎什么脸?"
      "5月20日,小雨。今天发烧了,三十九度。刘芳让我休息,我说不行,王老板预约了。她说我疯了,我说我缺钱。她说钱比命重要?我说没钱,命也不重要。她还是让我上台了,我喝了退烧药,化了妆,看起来跟没事人一样。王老板摸我额头,说有点烫,我说想你想的。他高兴,又给了我一千。我下台就吐了,吐得昏天黑地。阿建来接我,看我这样,说要报警。我说报什么警,我自愿的。他不说话了,背着我回旅馆,背了一路。趴在他背上,我想起了我爸。小时候他背我去医院,也这么稳。但我爸现在在哪?在寡妇的床上。这就是男人,这就是命。我哭了一路,阿建以为我难受,其实我是为自己难受。我活成了我最讨厌的样子,我还得笑着活下去。"
      她合上日记本,锁好,藏在化妆台抽屉的最深处。抽屉里还有一沓钱,是她这个星期攒下来的,五千多块。她把这些钱压在日记本上,像压住自己的罪行,也压住自己的自尊。
      刘芳走进来,看到她发愣,拍了拍她的肩膀。
      "想啥呢?"刘芳问。
      "想以后。"于晓燕说。
      "以后?"刘芳笑,"咱们这种人,没有以后,只有今天。"
      她说得对。于晓燕想,她们这种人,活一天算一天,哪有什么以后?
      第四节:阿建的暴戾与温柔
      五月下旬,阿建终于找到了新工作。在汭河煤矿,当井下维修工。工资高了些,一个月一千五,但危险,每天下井,不知道能不能上来。
      于晓燕不同意,说太危险。阿建说危险怕什么,饿死更危险。
      他第一次下井那天,于晓燕在KTV里心神不宁。她陪客人喝酒,酒洒了一身。王老板不高兴,说:"晴川,你今天不在状态啊。"
      她陪着笑说:"王老板,我男人今天下井,我担心。"
      王老板愣了一下,随即大笑:"你男人?你还有男人?他在哪?叫他来,我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能睡你这样的男人。"
      于晓燕的脸白了,但还是笑着:"他不方便。"
      "不方便?"王老板的手伸进她衣服里,狠狠捏了一把,"有啥不方便的?让他来看看,你是怎么伺候我的。"
      于晓燕疼得皱眉,但笑容不变。她端起酒杯:"王老板,我敬你。"
      那天晚上,她挣了三千块,但一点都不高兴。回到旅馆,阿建还没睡,坐在床上抽烟,眼睛血红。
      "咋才回来?"他问。
      "客人难缠。"她说。
      阿建没说话,只是狠狠抽了口烟。烟雾在他脸上缭绕,像汭河的雾,像死亡的阴影。
      "晓燕儿,"他突然说,"我们分手吧。"
      于晓燕正在脱衣服,手停在了半空。
      "你说什么?"
      "我说,分手吧。"阿建说,"我养不起你,你也别养我了。我们……散了吧。"
      于晓燕没动,也没说话。她只是看着他,看着这个二十三岁的男人,看着他的疲惫,他的屈辱,他的无能为力。
      "你嫌我脏?"她问,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我没嫌你脏,"阿建说,"我嫌我自己脏。"
      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捧起她的脸。他的手很糙,磨得她脸疼。
      "晓燕儿,"他说,"你本该是个大学生,本该有个好前程。是我害了你,我把你拉进这泥潭,我……"
      "闭嘴。"于晓燕打断他,"是我自己要跳进来的,跟你没关系。"
      "有关系。"阿建说,"如果不是我,你不会退学,不会……"
      "不会什么?"于晓燕冷笑,"不会卖?阿建,就算没有你,我也会卖。我天生就是个卖的命。"
      她说完,突然吻住他。吻得很用力,像要把他吞下去,像要把他们之间的所有隔阂都咬碎。
      阿建愣了一下,然后回应她。他回应得很粗暴,像宣泄,像报复,像要把所有
      他们像两本被抢答的习题册,哗哗翻着页,从床头翻到床尾,从床上翻到地上。搪瓷缸子掉下去的声音清脆得像网吧里的计时器,"啪"地一声,时间到了。暖壶被踢倒,热气腾腾升起来,像汭河早上六点的那场雾,把什么都遮住了。
      于晓燕觉得自己变成了汭河发大水时的破木船,每一下浪头打过来都灌进一嘴巴泥沙。她想躲,但身体像被钉在河床上,反而往上迎,像要把这浪头迎进骨头缝里,嵌成一条鱼 stuck 在化石里。
      "阿建,"她在他耳边喘得像要断气,"你要是真嫌我脏,就把我冲进下水道,冲进汭河,冲进黄河,冲到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我就干净了。"
      阿建的动作停了一下,像被按了暂停的DVD机,雪花屏滋滋啦啦地响。然后更猛烈了。
      于晓燕觉得汭河的浪头打进来了,一下下砸在河床上,砸得她碎成灰,碎成王家巷锅炉房飘出来的煤灰,风一吹就散了。
      他们像坏掉的卡带,循环播放,播到天快亮了,播到两人都变成了空壳,像被掏干净的电池,遥控器怎么按都没反应。床单上全是痕迹,红的,白的,分不清是血还是锈,是泪还是泥,像汭河涨水后留下的淤泥,又腥又黏。
      事后,阿建趴在她身上,喉咙里发出一种声音,像汭河的水倒流,像十八岁的自己被自己杀死。
      他说“对不起,晓燕儿对不起。”
      一遍遍说,说得像复读机,说得像汭河的水,永不停息地流,流成她身上再也洗不掉的疤。
      于晓燕抚摸他的头发,像抚摸一个孩子。
      "没关系,"她说,"我们就这样吧,就这样烂在汭河吧。"
      可他们都知道,他们烂不了。他们还年轻,还有欲望,还有对钱的渴望,还有对活下去的执念。
      第二天,阿建还是去了煤矿。于晓燕还是去了KTV。他们像两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谎言,同样的交易。
      第五节:五月的暴雨与六月的裂痕
      五月二十四号,汭河下了一场暴雨。雨来得急,像天漏了,水从天上泼下来,把煤烟和尘土都冲干净了,但冲出了更多的垃圾。
      于晓燕在KTV里陪客人,听到外面雷声隆隆,心里莫名地慌。她想起阿建在井下,暴雨会不会导致塌方?她不敢想,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用酒精麻痹自己。
      凌晨三点,阿建来接她。他全身都湿透了,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他眼睛很红,身上有很重的煤烟味。
      "咋了?"她问。
      "井下漏水,"他说,"差点出不来。"
      他说得很平静,但于晓燕听得心惊肉跳。她扑上去抱住他,抱得很紧,像怕他消失。
      "别干了,"她说,"我们不在汭河待了,我们去别处,去哪都行。"
      阿建没说话,只是抱着她,抱了很久。
      第二天,煤矿真的出事了。相邻的矿井塌方,死了三个人。整个汭河都轰动了,报纸、电视都在报道。阿建所在的矿也停产整顿,他再一次失业了。
      这次他没有哭,没有吼,只是坐在床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抽到中午,他说:"晓燕儿,我想回甘肃。"
      "回去干嘛?"她问。
      "老家有地,种苹果,能活。"
      "我呢?"她看着他,"我跟你回去,种苹果?"
      阿建不说话。
      "我回去,你爸妈怎么看我?你姐怎么看我?村里人怎么看我?"她每说一句,声音就高一分,"他们会说,这是那个在KTV卖的女娃娃,这是那个打过胎的女娃娃,这是那个……"
      "别说了!"阿建打断她。
      "我偏要说!"于晓燕尖声叫起来,"我回不去了,阿建,我回不去了!你明白吗?"
      她砸碎了床头柜上的搪瓷缸子,砸碎了镜子,砸碎了所有能砸的东西。她像个疯子,像个泼妇,像个被逼到绝境的母兽。
      阿建看着她砸,一动不动。等她砸完了,他走过去,抱住她。
      "我明白了。"他说,"我们都回不去了。"
      七月的汭河,热得像蒸笼。煤烟混着暑气,让人喘不过气。于晓燕在KTV里如鱼得水,她成了真正的"头牌",客人点她的台需要预约,小费从八百涨到了一千,甚至两千。
      她学会了更多技巧。她会在客人摸她时,用指甲轻轻划他们的手心,激起他们的欲望。她会在他们耳边吹气,说些下流的话,让他们神魂颠倒。她会在他们快要崩溃时,突然抽身,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掏出更多的钱。
      刘芳对她刮目相看,说她有天分,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你比你姐强。"刘芳说,"我当年用了三年才混出头,你只用了三个月。"
      于晓燕笑:"时代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刘芳点头,"现在的男人,比以前更贱,更好骗。"
      她们一起在化妆间抽烟,像两个久经沙场的战友,也像两个互相鄙视的敌人。
      阿建彻底不工作了。他白天在旅馆睡觉,晚上去接于晓燕。他成了她的专职"保镖",虽然谁也保护不了。他看着她从KTV里走出来,被男人搂搂抱抱,被揩油,被灌酒,他只能站在阴影里,抽着烟,像条丧家犬。
      于晓燕开始给他钱,很多。她挣的钱,一半给父母(还是撒谎说是奖学金),一半给阿建。她说:"你拿着,想买啥买啥。"
      阿建不接,她说:"拿着,算我借你的。"
      他才接了,但从不花,都攒着,藏在床垫底下,和她那些钱混在一起。
      有一次,她问他:"你攒这么多钱干嘛?"
      他说:"给你赎身。"
      她笑:"赎什么身?我又不是妓女。"
      他没笑,很认真地说:"你不是,你只是晴川。晓燕儿,我会把你赎回来。"
      于晓燕看着他,看着这个二十三岁的男人,看着他眼里的认真和执着,她突然想哭。
      但她忍住了。她学会了不哭,学会了笑对所有事。
      "好,"她说,"我等你。"
      可她知道,等不到了。晴川一旦出生,就再也回不去了。
      第七节:八月的决裂与终曲
      八月初,于晓燕又怀孕了。
      这次是她自己发现的。她在KTV的卫生间里测的验孕棒,还是两条杠。她看着那两条杠,突然笑了,笑得很大声,笑得外面的姐妹都问她是不是疯了。
      她没疯,她只是觉得讽刺。上次怀孕,她哭着告诉阿建,说"我们有娃娃了"。这次,她平静得像在告诉别人的事。
      她回到旅馆,把验孕棒给阿建看。
      阿建沉默了很久,说:"打了。"
      "嗯。"她说,"明天就去。"
      "这次的钱,"他说,"用我的。"
      "好。"
      第二天,他们去了另一家医院,一家私立诊所,因为便宜。手术费八百,麻醉另加三百,他们没要麻醉。
      于晓燕躺在手术台上,看着头顶的白炽灯,突然说:"医生,能让我看看它吗?"
      医生是个年轻女人,愣了一下:"看什么?"
      "看我的……孩子。"她用了"孩子"这个词,而不是"胚胎"。
      医生皱眉:"你确定?"
      "确定。"
      手术结束后,医生端来一个不锈钢盘子,里面是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蚕豆大小,有头有身,像个小小的外星人。
      于晓燕盯着它看了很久,很久。她想,如果第一个孩子还在,现在应该已经会动了。这个,也会动,只是还没来得及。
      她没哭,只是对医生说:"能把它给我吗?"
      医生吓坏了,说按规定要统一处理。她没坚持,只是笑了笑,笑得医生毛骨悚然。
      回去的路上,阿建背着她,像背着一个破碎的梦。
      "阿建,"她在背上问,"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吗?"
      "会。"他说,"等我们离开汭河,会有的。"
      "会离开吗?"
      "会。"
      可他们都知道,不会了。
      回到旅馆,于晓燕从床垫底下摸出那本日记,写下了最后一篇:
      "8月12日,晴。今天杀了第二个孩子。我看着它,小小的一团,像没长成的苹果。我想,如果它生下来,会是什么样?会像阿建,还是会像我?但没关系了,它不会生下来,不会知道汭河有多脏,不会知道它的爸妈有多脏。阿建说我们还会离开,还会生孩子。但我知道,不会了。我们的身体已经锈了,心也锈了,生出来的孩子也会是锈的。汭河的水不会倒流,我们的青春也不会重来。就这样吧,就这样锈在一起吧,锈成一块铁,沉到汭河底,谁也别想分开我们。"
      写完日记,她锁上本子,塞进包里。然后她走到阳台,看着汭河的方向。河面在月光下闪着银光,像一条死蛇。
      阿建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头顶。
      "晓燕儿,"他说,"我爱你。"
      于晓燕没说话,只是看着那条河。她想,爱是什么?爱是让她去KTV卖?爱是打她骂她?爱是一次次杀死他们的孩子?
      如果是,那她宁愿不爱。
      但她说不出口。她只能转身,抱住他,像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也爱你,阿建。"她说,说得像真的。
      可他们都知道,这爱已经锈了,锈成了疤,锈成了他们之间最沉重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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