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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霍诚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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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诚远是我继父的侄子。他爹以前是警察,后来出了个任务壮烈牺牲了。
他的户口还在他妈那里,但是他妈说她养不了这个孩子,这是他们老霍家的种儿。
我继父后来承担起扶养他的责任。
我继父——也就是他叔、上高二的他、我妈和上初二的拖油瓶我,我们四个诡异地组成了一个家庭。
因为拆迁,我们搬到了新家。
我妈的二婚生活过得还不错,手里有了一点儿钱,从村里住上楼房,还买了个小商铺收租,再加上新时代女性思想的传播,总之没那么讨厌我了,反而,我感觉她在努力拉近我们母女之间的距离,我呢,也懒得和她计较了。
但我们家毕竟院子小,我妈也没跟他们一样老房子盖二楼,靠“违章建筑”多分点儿拆迁款,所以买了商铺后也没有实现阶层跨越。
我那时候对“豪车”的认知很浅薄,就是奔驰、宝马、奥迪。
拆迁后,别人都一水儿的大奔宝马,就连以前村里那个二愣头都开上“四个圈”了,我妈还是骑着自行车赶早市买菜去,平时送送奶什么的。
我继父也是普通人,在小区门口当保安。我妈觉得他是实在人,我继父觉得我妈是过日子的人,两个人一拍即合就组建了家庭。
他俩抠抠搜搜了半辈子,有钱了也不敢花,因为要供霍诚远和我读书,要给霍诚远留彩礼钱和我的嫁妆钱。
我们那里就是这样,以前老人说:砸锅卖铁供孩子读书。
供孩子读完书后,还要供他们结婚,帮他们带孩子。他们很累,所以他们那一辈人,毕生的梦想就是去一趟北京。北京之于他们,就像唐朝人眼里的长安、北宋人眼里的东京。
北京是首都,意义非凡,1949年,它成为了一道丰碑。
我爷爷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头儿,他在去世前去了北京,他回来时拿着宣传册给我喋喋不休地说这是谁,这是哪里,他有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全是和他同去的村里人在名胜古迹前的合影。
在我印象里,他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住了。
现在呢,去北京不难,你在手机上购买飞机票、高铁票什么的,甚至自驾都可以去。
但我妈、我继父这条去北京的路,太长啦,长到我和霍诚远在工作后才能送她圆梦。
我那时在家附近的初中走读,霍诚远从城东上高中,从一周回来一次,到三周回来一次,再到只有长假期才回来。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只觉得他好高啊。他笑着朝我打招呼,阳光灿烂的。我觉得一定是他笑得刺眼了,我一声没吭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隔着房门,我听见我妈跟霍诚远说,我脾气古怪又任性,不讨大人喜。
我妈对这个外来的“儿子”可喜欢了,可能是因为生“两个蛋”的执念,我反正有点儿不高兴。我本来应该很讨厌他,但是他老笑得很谄媚,像个奸臣一样,祸乱君心,我才不要跟他讲话。
我们的关系能够破冰是因为一只蜘蛛。我特别害怕蜘蛛,怕到连看见蜘蛛网都哆嗦。那种快速移动的、长着又细又长的多腿蜘蛛,能把我吓得失控尖叫。
那时候大人不在家,我正在厨房洗一个苹果,突然一个黑乎乎的小点儿从玻璃窗上掉下来,我定睛一看,它居然爬到水池这边来了,吓得我直接把苹果扔到桌台上,尖叫着跑出厨房。
霍诚远听到动静,问我怎么了,我哆哆嗦嗦地指着厨房:“有蜘蛛!有蜘蛛!”
霍诚远走进厨房看了一下,跟我说没有。
我不敢进去,一直在强调:“有!就是有!” 霍诚远让我过去看,我平静下来,挪着步子过去,扒着门框,道:“它刚刚就在水池那边的。”
霍诚远又仔细检查了一下水池,对我道:“多大的人啊,怕个小虫子。”
我决定拿上我的苹果,然后去卫生间洗,这厨房绝对不能要了,让给这只蜘蛛吧,我真害怕它突然跳出来给我个惊吓,完了还要爬到我脸上作威作福。
我对霍诚远说:“你,你把那个苹果给我,我去卫生间洗。”
霍诚远笑了笑,他把苹果拿起来,在水池下面洗好了递给我,道:“给你,你看,没有蜘蛛吧。”
好吧,看在霍诚远这么懂事儿的份上,朕决定可以和他说话了。
我妈说霍诚远读书很好,我见过霍诚远看书,他看得可慢了,还要用笔勾勾画画;不像我,我看书可快了,我觉得我可以修炼一目十行的功力。
我们老师说,有的孩子聪明,可能就是不太努力。我觉得我就是这种聪明的,聪明人学习不是轻轻松松吗?霍诚远就是太笨,所以才需要那么努力。
我妈让我跟霍诚远学习。可聪明人向笨蛋学什么,我嗤之以鼻。
有一天,我看电视来着,是《成龙历险记》,我喜欢成小玉,当时我正看到小小玉问大小玉:“我将来会成为十三区的警察?”
大小玉说:“不,是警长。”
太酷啦!我看到这里瞬间热血沸腾,转头对我妈说:“妈,我要当警长!”
我妈当时在和面,她不仅没支持我的伟大理想,还训斥我:“你看看你哥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作业写不完,明天我们仨出去看灯会,你自己在家里看家!”
“哎呀,我今晚就能写完。”我轻松道。
然后霍诚远这个对未来警长大不敬的男人,他把我从沙发里提了出来,还提进了他的卧室里,他让我坐下,又把自己的书推到一边。
他坐在我旁边,笑眯眯道:“现在就写,我看着你写。”
我这个储备警长感觉非常没有面子,但是迫于霍诚远的淫威,我还是乖乖当了赶作业女工。
女侠报仇,十年不晚,勾践还卧薪尝胆呢,我在我的记仇本上记了霍诚远一笔大不敬之罪,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你!
霍诚远趴在桌子上看我写字儿,他说我的字丑,像没骨头的豆虫一样软趴趴。我当时真想拿笔戳他眼珠子。
“你写字就好看?”我直接把笔扔了。
霍诚远戳了一下我的脑袋,道:“你看看,说你两句就炸毛。”
他把我的笔捡起来,顺着我刚刚我写的地方写起来,他的字遒劲却不乏飘逸。
他补上了那句诗,那是柳永的词,也是王国维用来形容人生第二境界的句子: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霍诚远写字确实好看,但我不会夸他的,我要把我的字帖翻出来,好好练习,到时候我写字比他还好看!
我们晚上吃的馅饼,喝的菠菜鸡蛋汤。我觉得馅饼有点儿咸了,我跟我妈说她做的馅饼咸了。
我妈脸色一变,道:“不吃滚出去!”
我低下头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喝汤。
我妈咂咂嘴,又问我继父和霍诚远:“是咸了吗?我放盐可能放多了。”
我继父说挺好的,霍诚远也说他吃着正好。
我觉得他俩在撒谎,明明就是很咸。算了,我不说了,真理总在少数人这里。
我很喜欢菠菜,连喝了两碗,喝完了之后肚子都圆了,我躺在沙发里等着我的肠胃加班工作。
霍诚远吃完了就主动收拾碗筷,我妈说她收拾就行,霍诚远非要让她坐下。
霍诚远敛完碗筷后走到我身边,轻轻踢了我一脚,让我跟他去厨房。
“动一动。”他说。
“等一会儿。”我懒洋洋道。
“光吃不干!小懒猪!等你以后被你婆婆打!”我妈骂我。
我在心里恶狠狠想,要是婆婆敢打我,我把婆婆带老公一块揍一顿,也可以买二赠一顺手把公公收拾了。平白无故打我,我就要打回去!
但我还是站起来跟着霍诚远去了厨房,霍诚远没让我干活,他只是让我看着。
他自己撸起袖子洗碗洗筷子,把水都沥干了再放进橱柜,又把灶台和水池用厨房纸擦干净了,把垃圾收拾了,给垃圾桶替了新的塑料袋。
洗个碗而已,他整得那么麻烦,我在心里想。
霍诚远提着垃圾要我跟他下去,还顺便带两只空桶下去打水,我把水卡套脖子上跟着他下楼。
空桶打满水很沉,我一个人根本提不了,霍诚远能提俩,他还能正常跟我说话,是我的话,早就喘得像驴了。
我百无聊赖地跟着他,他却突然站住,然后跟我说:“不做饭的,没资格评价饭好不好吃。”
我不同意,犟嘴道:“饭是大家吃的,为什么不能提出意见?如果妈妈不知道太咸了,以后大家就都只吃咸咸的馅饼!”
霍诚远摇摇头,他说我是小孩。
我讨厌霍诚远,他可真虚伪。
但我又很快原谅了他。
我来月经的时候,我妈不在家。我知道女生要来月经,生理课老师讲过,但是我不知道我能来那么多。
而且我的经血首先是成块的,黑乎乎,好恶心。我偷偷溜进我妈的卧室,拿了一张卫生巾,我们老师教过我们怎么用,我知道怎么贴。
到下午的时候,我才感觉下面一股一股温热往外面流,我很好奇,于是我跑进卫生间,等我坐在马桶上时,它又不流了。
我感觉我的月经在耍我玩,“哎我淌了,哎我又不淌了”。
怪不得女人要用卫生巾,你根本控制不住它怎么流,不像尿液一样可以憋住。
等我站起来时,它又涌出来了。
霍诚远在外面催我,问我是打算在里面过年吗?天杀的霍诚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我赶紧冲了马桶提了裤子要出来,却忘了这马桶垫上可能沾到一点儿血。
我骂他:“催催催,耽误你吃饭了?”
他揪起我的卫衣帽子扣我头上,说:“不得你先尝尝咸淡吗?”
我要捶他两拳,他反身进入卫生间把门关了。
大概霍诚远应该是看到了吧。总之,他晚上很奇怪,端茶倒水地伺候我。
我妈问我吃不吃凉皮儿。
霍诚远说我不能吃凉的。
可我就是想吃凉皮,而且霍诚远凭什么替我做决定?我觉得吃个凉皮有啥大不了的,我就要吃。霍诚远拦不住我的,我要干什么只有我自己能支配。
那个凉皮可好吃了,配上黄瓜丝,还有麻酱,再来一点点辣椒,我可以吃两种口味,我吃得特别开心。而且吃完后,我肚子也没有不舒服。
不过我没有高兴太早。睡觉的时候我有点儿想上厕所,但是去厕所坐在马桶上,又上不出来,我的肚子里面好像拧巴到一起了。
我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来来回回去厕所。
因为我和霍诚远的房间挨着,他可能被我吵到了,出来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你去睡觉吧。
我要支开他,我可不能跟他说我肚子疼,不然他肯定嘲笑我:看吧,我都说了你不能吃凉的。
但他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嘲笑我,他去灌了一个热水袋,让我坐在沙发上,抖开被子裹住我,递给我那个热水袋,让我自己抱着暖和暖和。
他还去厨房给我煮了红糖小丸子。
我妈听见动静,从主卧问:“这是咋了?”
霍诚远说没事,让我妈睡觉就行了。
霍诚远给我端了一碗红糖小丸子,他问我是不是肚子疼。
我抱着被子不说话。
霍诚远让我把红糖小丸子吃了,然后陪着我坐了好久,其实肚子还是有一点儿疼,但是没有那么难受了。
我刷完牙回去睡觉时,特别小声地跟他说了一句谢谢,他居然还揉我的脑袋,我本来挺感动的,他为啥要犯这个贱啊!
算了,我不跟他计较。他还是有点儿好的,要比班上那些动不动说我是暴力狂的男生好多了,我讨厌那些男生,他们跟峨眉山的猴子一样。
他们动不动就拿我水壶,扯我椅子,还有人拿蜘蛛吓唬我,我在前面说了,我不怕别的,最怕蜘蛛,是看到蜘蛛网都能怕的程度,拿蜘蛛吓我真得不好玩,我会哭的,但他们觉得好玩。
他们不光吓我,还吓别的女生。好像女生尖叫呐喊害怕多好玩似的。
他们讨厌死了,这么一比,霍诚远好温柔啊,虽然有时候也贱贱的要惹我。
有人说,男孩子欺负你是喜欢你。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我只觉得男孩子欺负我只是他们认为好玩。
如果欺负我是喜欢我,那么,照顾我是不是比喜欢我的感情还深?
那霍诚远今晚的表现,我可以觉得是喜欢我吗?
我睡觉时,想到霍诚远在隔壁就很开心,但我不能表现出来,太不稳重了!
我上高中时,霍诚远上大学了。
我高中同桌那时候喜欢看言情小说,还是那种古早虐文。你们懂得都懂,就是那种男主牛逼哄哄,长得又可帅了,机缘巧合下,女主爱上他,两个人怎么怎么甜,但是男主有事业野心,反正最后是选择江山不要美人,女主爱上别人了,男主还气急败坏要强制爱,一般结局都是女主死了,男主掌万里江山但悔恨终生。
我同桌每次看完都哭得稀里哗啦,她还要我看,我看完了没有像她想得一样哭得稀里哗啦,我反而非常愤怒。
该死的,好想拿啤酒瓶给男主开瓢啊,真笨啊男主,你还当男主呢,你这么笨蛋玩意儿,你没有嘴吗?你就不能一手抓美人,一手抓江山吗?两手都抓,两手都要硬吗?
有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有次晚上梦见霍诚远穿了一身白衣飘飘,站在雪山之巅,他用剑指着我,像那个小说里的男主一样,对我说:孤赐死你!
他不说话前我还想感叹他人模狗样的还挺帅,听他说完,我火气“蹭”地上来了,摸起一块儿大石头朝他扔过去,骂骂咧咧道:“狗贼,你还想赐死我?朕先处你极刑!来人啊,把他拖出去砍了!”
第二天,我舍友说我晚上说梦话,什么“五马分尸”“腰斩”之类的骇人之语。我另一个舍友说我不愧是历史课代表,做梦都能梦到商鞅和晁错。
其实霍诚远在我梦里也不光是大逆不道的。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同桌这个万事通给我看的有一本小说里,作者用很细腻的语言描写了男女主巫山云雨的情节。
我当时看得面红耳赤,我同桌也真是的,有这好东西怎么不早给我看!
我第一次做那种梦的时候,就梦见了霍诚远。虽然看过小说,但我不知道那种事是要怎么具体实施。我就记得霍诚远把我从椅子上抱起来,他要亲我,我就把脸凑过去让他亲。
他亲地像蜻蜓点水,我可喜欢了,我想让他多亲我几口。
最后我们两个倒在床上,他压着我,然后跟我说别说话,我点点头,捂着嘴就不说话了。
虽然后面也没啥了,但我醒来时,闹了个大红脸。
我们那时候班上疯传谁喜欢谁,谁和谁谈恋爱被老师逮住了,谁和谁分手了,谁暗恋谁。因为不能带手机,我们学习之余松口气儿就靠这点儿八卦和晚上七点半的新闻联播。
当时还有人问:“田甜,你喜欢谁啊?”
可我在学校里没有喜欢的人,我老老实实说没有。
但是我同桌跟我说,有一个男生喜欢我。
排练《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时候,我演朱丽叶,他演罗密欧。我的戏份极其简单,就是躺在地上,演罗密欧的他会痛苦地感叹死亡夺去我美丽的生命,然后自杀,“假死”的我醒来悲伤欲绝,再殉情。
他演的应该是很好吧,我反正看不见,我闭着眼,其他人还给他鼓掌呢,但我觉得他话有点多。
“朱丽叶”怎么会喜欢话多的像喷壶一样的男人呢?
但如果罗密欧是霍诚远呢?我突然蹦出这个想法,突然之间好像霍诚远站在我面前难过万分。
我有点儿难过了。
我想拼命替“朱丽叶”说:“罗密欧,我是假死!我们都要活着!哪怕是世仇的高墙也不能阻隔我对你的爱!”
《罗密欧与朱丽叶》是莎士比亚的悲剧,我难过肯定是因为莎翁写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