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云》随文汲月

41、远来客3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巫师饲养伴生兽的事情并不怎么了解，尤其对于临江我族人的伴生兽是白虎一事所知甚少。但是，三年前参加完继任礼离开巫咸祠当晚，我在梦里变成了一只浑身雪白的老虎，在大雪原中漫无目的地奔走，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这样的梦，我做得很频繁。直到姚伯伯告诉我，那只白虎是我的伴生兽。我一直以为它是在找我，直到经历了奇怪的三天，梦境中，我化身的那只虎，在大雪原中找到了另外一只和它一模一样的白虎。”

　　毛峰和毛小桃闻言，父女俩十分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伴生兽的说服力，实在没什么好反驳的了。

　　“果真一模一样的话……”老迷雅也表示认可地点了点头。

　　姜欢说：“那么要是找到了他，关于临江的很多秘密很可能就会全部解开。”

　　说罢，额头上又冒出一层细密的汗，左手有些微微发抖。

　　老迷雅再次搭上他的手腕，道：“不要对抗，顺着灵力冲出来的方向引导它在你的身体上游走……放心，这么做不会伤害你的身体，而且以后应该也不会这么频繁地发作。”

　　毛峰见姜欢有所缓和，才道：“你身上的灵力，有可能是因为你生来体弱，有人特地输给你续命用的，此人大约也是临江族人，更有可能，此人便是你的近亲。只是如今姜氏除你一人外，其他人依然杳无影踪……不过，临江消失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你能够重新出现在海内大陆众人面前，就说明，临江一族必然还继续存在，虽然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们的行踪无法被人发觉，但是只要我们齐心去找，我相信一定会找到的。”
　　话到此，又问姚思谷：“姚兄你在找到他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周围别的人在吗？”

　　姚思谷答道：“我找到他时，是在一个冷清的神祠里，四下无人，只有他一人在神像座下昏睡着。”

　　“什么神像？”

　　“三应川河神祠。”

　　“三应川？”

　　“古三应川！”

　　毛峰与毛小桃先后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

　　老迷雅也是心中一怔，道：“三应川还有河神祠？那条水道不是早就被上游涌河的泥沙冲积成平原了吗，已经几千年过去了，如今那里竟然还有神祠？”

　　姚思谷点头，“虽然没有了常住神祠里的掌事，不过确实是三应川河神祠，神像还是完好无损的。”

　　“当年信旸侯兵败三应川被杀，当地人都觉得是有河神的庇佑，一时敬奉盛行形成风潮，想来延续多年后逐渐成了传统，才会保存至今吧。”毛峰随口说道，继续先前的话题道：“会不会姜欢的出现，是临江族人给外界的一个讯息？他们要告诉大陆上的其他人，他们还活着。所以，他们才会不惜损伤自身，也要将灵力度给姜欢以保全他的性命。因为，他们一族日后重新回到大陆的机会与希望，就在姜欢的身上。”

　　“你说对其他人的事一无所知，是突然没了之前的记忆吗？”毛小桃突然问姜欢。

　　姜欢道：“说不清什么时候是之前，脑子里的记忆就是在遇到姚伯伯之后了，其他什么也不记得。”

　　老迷雅道：“或许姜欢在巫咸祠现身之前，使得临江一夜消失的那个势力，并不知道他已经离开，一直到他公然出现……假设存在另一个双生子，确实是可以用来折磨他的手段。”

　　“会不会这根本不是折磨，而是另一个信号。”毛小桃突然道。

　　“信号？”姜欢有些疑惑。

　　毛小桃解释道：“一个告诉你你并不自由的信号。”

　　老迷雅没有评价毛小桃的猜测，说道：“总之，那些痛苦，姜欢真切地体验到了，并且意外地激发了体内原本相对平稳的灵力。”

　　“或者因为一些我不得而知的坏事发生在了我的兄弟姐妹身上，使得我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影响，所以无法再与那股灵力和谐共处。”姜欢也顺着几人的猜测往下猜测。

　　老迷雅见姜欢神色微变，知道他心中很是不安，说道：“这一切都是大家的推测而已，也可能就是那股灵力要突变，给你带来了三天难受的感觉作为预兆。世间奇奇怪怪的事情太多，我们没法一一做出解释。”

　　姜欢微微一笑，想起在最近的梦里，那两只白虎常常一起出现，时而友好地一起奔跑在大雪茫茫的旷野，时而也有激烈到争得你死我活的撕斗……有时候他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不知道是不是他过于思念他的族人，才会越来越频繁地进入这样如幻境一般的梦里。

　　“姚伯伯，你的交感巫术真的什么都感应不到吗？关于另一个双生子是男是女，他在哪里……”毛小桃问道，忽然想起一事，接着问：“或者望月的预知术呢？不是说预知术不但可以预言未来事，还可预知千里外之事的吗？”

　　姚思谷面露难色，“也许是临江族人的踪迹被隐藏得太深，或者是有更厉害的术法……总之，无论是交感巫术还是预知巫术，我都试过很多次，全部一无所获。”

　　“看来当年找到姜欢，也是姜氏人将他送离他们的被困之地后，才被你感应到的。”老迷雅应道。

　　姜欢的神思仿佛又进入大雪原当中，两只白虎一前一后地奔跑着……幻境忽然被毛小桃猛地喊出来的叫声撞破。

　　一直靠在窗沿上的毛小桃，突然对着木屋后面的山林招手高呼：“小石头！我在这儿！这儿！快来！”

　　姜欢越过其他人，看向窗外，一棵棵挺拔的云杉间，出现了一只泛着幽幽蓝光的白色驯鹿，正是三年之前他在巫咸祠上见过的那只，如今更大更漂亮，也更神气一些。

　　白鹿身边，是个身着青布短衫的少年，身材高大，相貌俊朗，一双温和的眼睛，透着坚毅与诚朴。

　　石淮冲着毛小桃招手，挥了挥手里拿着的信纸。

　　毛小桃双眸一亮，道一声“小林香来信了吗”，便抛下众人，蹦蹦跳跳地出门去了。

　　姜欢没再继续听屋子里其他人的对话，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只顾去瞧山林中的两个人。年轻的男女，似乎眼睛里只看得到对方，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脸上都露出强烈的喜悦之色。

　　石淮把信递到毛小桃迫不及待伸来的手里，毛小桃立马将它展开，一边读，一边绕着石淮左边跑到右边，前边窜到后边，而石淮笑眯眯地听着，配合着毛小桃的步子或走或停。

　　姜欢猛然发现他眼前的毛小桃变了，少女还是那个少女，一张小脸依然稚气未脱，只是那双带笑的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和她欢欣雀跃又潇洒放松的神态，散发出一种说不上来的娇俏可爱，活力四射。

　　真是，旺盛得仿佛溢出身体的活力！

　　旁边的老迷雅表情还是严肃，只是语气无奈又宠溺地说道：“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是蹦蹦跳跳的没个正形……”

　　姜欢微笑，收回的视线扫过一旁的姚思谷，他也在朝着窗外的两人看，只是他的眼神好深沉。姜欢一愣，立即移开了视线。

　　姚思谷带着姜欢在御云逗留了十日，十日内，老迷雅一边为姜欢调理身体，一边教他引导灵力周身行走之法。姜欢学得认真，很快便掌握了要领。

　　十日的时间，恰巧也够少年少女们交成朋友。

　　姜欢与石淮，因着毛小桃而相识，后来日渐熟悉逐日交好，大概是因为年龄相仿的缘故。

　　不用去老迷雅那里的时候，姜欢喜欢跟在石淮身边，他最喜欢看石淮干活，尤其在石淮打磨那些石块的时候，他常常静静地坐在一旁观看，看他画稿塑模，看那些粗粝又漂亮的大石头，在他耐心的敲打雕琢下，从初具形状，到逐渐成形。只是十日的时间太短，他没能看到石淮最后完成那件作品。

　　不过，他也不是为了要看成品，他只是单纯地喜欢看石淮干活的样子，神态专注，每一下动作都很自信从容，还有他在搬动石块时表现出来的强健利落，一切都让姜欢深深地着迷。

　　特别是在那袖口撸起的胳膊上，有着紧实而漂亮的肌肉，健康而又生机勃勃的样子。

　　而他与毛小桃，虽说同为四族的巫师，不过聊天玩耍从来不提及巫术相关。

　　说到玩耍，毛小桃即使过去的三年时间因为看书学习略有些荒废，不过依然是此道行家，热情十足地领着姜欢一步一寸地探索着御云山林，直到他在她的带领下，逐渐熟悉了御云山上的草木鸟兽。

　　姜欢体弱，没有过多用来玩耍的精力，但似乎森林清新的空气对他很有益处，所以在他离开的前一天，毛小桃特意带他爬到了山顶，去看那两棵据说是整个大陆上最古老的扶桑树，两棵大树两两相依，交错的枝叶像巨大的伞盖，油亮的绿叶发出清爽的香气。

　　他突然感动得不能自已，整个身体趴到了扶桑树粗壮的树干上，手心传来的粗糙的触感，让他感觉到强悍生命力喷薄出来的伟大力量，一瞬间，他仿佛不再被恼人的灵力纠缠，他似乎获得新生，他成了他梦想成为的那个健康而强壮的姜欢。

　　毛小桃站在一旁默默看他，过了很久才开口说道：“你如果愿意，可以留在这里，御云的木灵会给你力量。”

　　姜欢不舍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将身体从扶桑树上移开，仰着头去看树顶，细碎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洒下来，像无形的细针，逼迫他半眯上眼睛。他移开视线，却瞧见扶桑树繁茂的枝叶间，露出来几朵小小的黄色小花，阳光下，花朵晶莹可爱，十分漂亮。

　　“那是什么？”

　　“玗琪花，”毛小桃解释道，“能从夏天开到秋天结束。”

　　姜欢仰头看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也许是因为姜欢性格乖顺有些像毛安小时候，也许是因为姜欢把他在林子里找到的地生寒兰的小苗送给了老迷雅，反正老迷雅对姜欢十分喜爱，这让姚思谷非常惊讶。

　　而姚思谷更惊讶的是，在他们离开御云之前，老迷雅甚至将木灵的印迹施加到了姜欢的身上，说是为了方便他日后往来御云不受阻碍。

　　一旁的毛峰也很吃惊，已经很多年了，迷雅从没有对哪个外人有像这般热心过，自从宁芷西渡后，她把御云的结界看得格外的重，今日却一反常态地对姜欢刮目相看。

　　对此，毛小桃倒是乐见其成，她拿姜欢当朋友是理由之一，更重要的是，她希望婆婆的后背不要总是挺得那么直，她希望婆婆最好是越来越像族里的其他老人，看到喜欢的小孩子也会给人家糖果吃。

　　直到下山的二人越走越远，毛峰一扫往日的心境平和，突然变得烦闷起来，两人这一走，叫他忽然醒悟到，那些未解决或者根本找不到办法去解决的事情，如今又多了一个……

　　姚思谷与姜欢缓步下山，当郁郁苍苍的森林退至二人身后，一行二十多名训练有素的巫师陆续自山石后面走出，一一向着姚思谷行礼。

　　姜欢跟在姚思谷身后上马车，车行出去老远，姚思谷还在看向御云的方向，他的表情有些凝重，姜欢有话想问，一看他的表情又觉得此时不便打扰。

　　“我之前对你讲过关于预言的事，你还记得吗？”姚思谷率先发问。

　　这一问倒问得姜欢有些猝不及防，答道：“记得，你说我的身体会像常人一样健康无恙。”

　　他见姚思谷久久不语，又道：“迷雅此次未能治好我的身体，应该是还不到预言实现的时候，其实对这件事我已经不着急了，加上学习了引导之法，日后不需再忍受痛苦，所以再等一等也是无妨。”

　　姚思谷闻言，一丝歉意浮上心头，他轻轻摇头叹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既然预言过你的身体会恢复，那必定会成事实，只是时间上的早晚……我方才说预言，是说毛小桃……”

　　姜欢见他停顿颇久，说道：“你曾经说过一直以来都无法对她做出任何预言……书里说望月的预知术，对任何人都是可以做出预言的，为什么偏偏对她不行呢？”

　　长久以来，姜欢都不理解毛小桃的这种特别，以预知巫术闻名而自成一派的望月，可以对任何人做出预言的望月，何以对她，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女，无法作出任何预言呢……

　　“她出生后，我曾经闭门三个月，试图预知她的未来，然而，三个月过去，我无法看到她未来的丝毫景象，直到三年前巫咸祠上的匆匆闪过的一道奇怪的倒影……”姚思谷想到了那日在眼前浮现过的身影，他误以为会是个契机，然而之后无论他如何尝试，毛小桃的未来在他的眼中，又成了茫茫一片的空。

　　姜欢的一颗心突然怦怦地乱跳，问：“难道现在你可以预言她的未来了吗？”

　　姚思谷摇了摇头。

　　姜欢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失望。接着，姚思谷的话又传了过来，他说：“我们刚到御云那日，我在看石淮的时候，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什么？”姜欢好奇，有些欣欣然的期待。

　　“我看到一个形单影只划着船的老人，和一个满脸泪水的青年。”

　　姜欢微一沉吟，问：“在哪一个未来里，出现了小桃？”

　　姚思谷道：“青年，和那个青年对面而站的，就是毛小桃。”

　　姜欢想问青年的石淮为什么会对着毛小桃哭呢，那样要好的两个人之间会发生什么让他哭出来的事情呢，但一想姚思谷未必会知道，于是问道：“你有关于他，我说石淮，你有关于石淮的预言吗？”

　　“他会迎娶他最爱的女子，他们会一生一世在一起，直到年华老去死亡降临，他们一起踏上亡者的路。”

　　姜欢的疑问变成了欣慰，接着心口一紧大感惊疑，问道：“那为什么还会出现孤独的老人？”

　　姚思谷长叹道：“这也是我这几日里始终不能明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