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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 6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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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月光,静谧阑珊。
花时灰头土脸地走出来,迎接月色的梳洗,臂膀被红色染尽,但他仿佛无知无觉。
他只是面色苍白地站着,像一封寄错了地址的信。
“所以,你给不出那碗血。”他看着兰旭,轻声道。
“不是,爻儿,你是兰爻,你是我的孩子!”
兰旭惊惶地冲上前,紧紧抓住花时的手,却好像握住的是一片月光。月光的停留不再是为了他,而是随时光流逝,自然而然的发生。
花时低头看了看被捏到变形的手掌,问道:“你宁肯让我相信,你说的爱我,都是即兴敷衍,也不想让我知道,我一直恨错了人?”
他是兰爻,就说明兰旭不爱他;他是艾爻,就说明自己的恨师出无名。而兰旭一切不合常理的逆来顺受,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兰旭前所未有的绝望,即便回到十六年前、即便回到撕下伪装的时分,都不及此刻绝望,他只能一遍遍无力地重复着:“你是爻儿,你是我的爻儿……”
恨我吧,恨我吧,如果连恨都没有了,他就真的要失去爻儿了。
花时将瞳仁移到许仕康的脸上:“你说,我是谁?”
“许仕康!”
不待许仕康开口,兰旭猛然转头,横眉竖目,骇人的凶残,如同护崽的母兽龇起獠牙,许仕康胆敢说出来,便扑上去一口咬死。
许仕康叹了口气:“纸包不住火,你这样自欺欺人有什么意义?”
兰旭恨不得打死他,但他不能松开爻儿的手:“爻儿,别管别人怎么说,你就是兰爻!”
边说着,边撩开他凌乱的鬓发,抹去细碎的汗珠,仿佛在确定眼前的花时不是虚幻的影子。
花时躲开他的手,声音细微而空洞:“可我是艾爻,我都听到了,只有艾松的直系血脉才能打开这条密道……”
“那都是胡说八道!”
“那你来开一下。”
兰旭仿佛寒风里的火苗,再撑不住体面,熄灭的前刻将爻儿拽入怀中,拥抱柴薪一般,将以为继。
“爻儿……”
音若游丝,渺远如烟。
花时怔怔地盯着地上的月光,满心回荡着“原来如此”:“你明知我不是你儿子,还容忍我对你做了那么多……不好的事,艾松……就那么值得吗?”
许仕康滋味难明地看着这场不需要观众的戏,黯然轻叹,背剑出房,留二人独处,关上门来到庭院中,每一片残砖都是回不去的栋梁,唯独月色依稀,浑似当初。而他,则是夹杂在残砖与月色之间的孤魂,在他人的故事中,游荡着自己的荣枯。
书房内,兰旭这才敢松开花时,涩然道:“在你还是花时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也会有旁人,不计得失地对你好的,因为你值得’。值得的是你啊,傻瓜。”
花时摇头道:“那不一样,在知道我是兰……艾爻之后,你仍然容忍我,这里面,有几分是因为我,又有几分是因为艾松呢?”
“爻儿,你是我的孩子,和艾松无关。”
“可我毕竟是艾爻,不是吗?”
他在爱恨撞击的长河里刻舟求剑,可“河”是假,“舟”是假,“剑”也是假,唯有铸造他骨骼的“恨”最真,又化作齑粉,灰飞烟灭,转头一场空。
兰旭道:“你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中父亲这个位置是我的。你出生后第一个抱你的人是我,不假手他人照顾你的是我,带你逃亡的是我,你的每一声爹爹叫的都是我,难道这份感情,还抵不过一条密道吗?”
“可是我恨你。”花时摇摇头,“这不对,我应该感谢你……”
“真的想感谢我,就恨我。”
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兰旭不知所措地恳求。花时置若罔闻,时间在他身体里错乱了,他心中的小孩想要爱,他心中的少年叫嚣着复仇,而现在的他,只想回到那片荒芜的大漠,寻找黄花。
眼前弥漫着大漠的风沙,耳畔回荡着宝刹的钟声,一个是他生命的起点,一个是他重生的契机,皆是虚妄。
他与其他命运的自己没有不同,费尽心机,打滚红尘,实则早该覆溺黄土。
没了恨,他只是一抷土。
“在湖州刺杀你的两个杀手,是周成庵派去的。”风沙散尽,花时的目光如塞外苍茫而澄澈的天空,辽阔孤寂,“你因为艾松而误伤公主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周成庵担心你查出艾松之死是他动了手脚,所以让我解决掉你,另给我派了两个帮手,就是那两名刺客。”
兰旭瞳仁微缩:“可有证据?”
花时扯了下嘴角,如果在进入密道之前,兰旭有此一问,他会刻毒地问,是要周成庵害死艾松的证据,还是要自己受周成庵的指使来杀他的证据。
而现在,他罪孽深重,没有把柄再去折磨兰旭。
“暂时没有证据,但我能让他亲口说出来。”
“爻儿,你要做什么?”
花时深深地看着他,像要将兰旭吸入最深的记忆。
兰旭胆战心惊,抓住他道:“我不允许你做傻事!”
够了,花时想,有这句话就够了。
他仍然想要兰旭全部的爱,可他丧失了资格。兰旭还会担心他,他应该知足了。
“随侯珠还不能给你,等周成庵认罪,我再给你。”
花时摸了摸胸口,兰旭这才发现,他的胸口比来时鼓,除了装随侯珠的小金匣,还多了些东西。花时未曾深入密道,唯一的可能,这多出的东西,是放在这间半毁的书房里的。
换言之,不是大哥的东西,而是查封艾府之后,外人——与艾府颇有渊源的人——放进来的。
会是什么?为什么花时要拿走它?
下意识的多思多想,已是浸淫朝堂多年的习惯,视线回到花时脸上,这些疑虑转瞬即逝。兰旭道:“现在就把随侯珠给我,然后什么也别做,等一切结束,我跟你走,”声音软下来,带着憧憬和渴盼,句句肺腑,“我们说好的,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可你毕生的愿望,不是让艾松沉冤昭雪吗?”花时道。
兰旭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你当明白,艾松不能清白的吧?”
若艾松无错,则昭王无错,则打着昭王旗号的无记业无错,那么倒向无记业的周成庵,更是功臣,到时,就算没有吴氏姐弟,各地扯出昭王大旗效仿成风,乱世危矣!
兰旭阖目喟然:“我明白。”
“你告诉过我,有一种勇敢,叫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花时道,“你打算在平定无记业、定罪周成庵之后,再翻出艾松案,豁出命去,逼他口供,哪怕是屈打成招,哪怕最终不能公之于众,只要朝堂宗室略有耳闻,就在所不惜,是不是?”
是的,他正是如此打算,笨拙,鲁莽,那时他还没发现公主截下的信,仅凭着模棱两可的推断,断定周成庵嫌疑最大,至少作为当年朝堂风云的亲历者,周成庵一定知道诬陷者是谁。
但这是刚知道无记业时,顺水推舟的计划了——一旦周成庵倒台,他的裙带们都会闻风丧胆,观望小皇上接下来的举措:若雷霆暴击,一撸到底,则朝中无人可用,小皇上还得被这帮笔杆子儒生安上“暴虐”的名声,遗臭万年;只得怀仁为上,让墙头草各司其职,大雍朝堂才不至于伤筋动骨。
彼时,小皇上固然不能明面将艾松平反,至少暗地里,会撤销对艾爻的通缉,以示仁德,安定臣心。如此,也算告慰大哥在天之灵。
许仕康一定也有所察觉,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他,不许斗倒周成庵。
可如今,别说花时不能恢复“艾爻”的身份,就连自己能不能活到周成庵定罪的那天,他都不知道。
花时的口吻超然沉静:“兰旭,你总是既要又要,想将所有人保护得很好,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或许在你做你认为对的事情时,就注定会让另一个人伤心。”
选择一个,就意味着放弃另一个。所以选择不重要,重要的是,哪个是值得放弃的。
曾经,他放弃的,是艾爻的爱与信任;选择的,是艾爻的苟延残喘。他想的是要对得起大哥,保住大哥的血脉,却没考虑过爻儿究竟要的是什么。
“兰旭,我恨你,因为我爱你,可是我不能再恨你了。我帮你还艾松清白,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就当是我跟你说的对不起,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爻儿——”
花时推开兰旭,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几个起落消失在黑夜之中。
兰旭追出门来,身体的虚弱让他跟不上花时。这时许仕康上前扶住他,未及说话,兰旭便急道:“跟上他,千万别让他做傻事!”
“可是你——”
“我跟得上,你先走!”
兰旭从后面狠狠推了许仕康一把,待许仕康离开后,他随手折了一根细弱的枝条,掰成几只银针大小的小棍,灌注真气,分别刺入周身七处激发潜能的大穴。
如回光返照般,气血瞬间盈涌!作怪的蛊虫被暂时压制住。数个时辰之后,他会迎来生不如死的反噬,届时力不能支,但以他所剩无几的生命来说,这场交换物超所值。
很快,兰旭追上许仕康;许仕康见他恢复如此迅速,面露讶异,但大事当前,来不及细问,不多时,他们追着花时,来到了周成庵府邸。
二人对视一眼,翻墙而进,顺着灯光寻到书房,两道人影映在琉璃窗上,隐隐传来交谈声。
武人耳目灵敏,他们弯下腰,贴着墙根,聚精会神之下,辨出书房内只有花时和周成庵两人,想来是周成庵退下了小厮,院落无人,兰旭和许仕康都松了口气。
房内,花时大爷似的,坐在客椅上,不紧不慢道:“周大人找在下何事?”
周成庵左等右等不见人,早急得团团转,此刻也没心思问他何故来的这么晚,直杵杵道:“随侯珠在你这儿吧?”
花时眼珠子一转,狡黠道:“还当是什么事儿呢,花某刚散值,连口水都没喝,就被周大人找来,只为了一颗破珠子,莫不是周大人信不过花某?”
周成庵听后大喜,忙拉回话头:“怎么会,随侯珠有没有用,得看在谁的手里。不过时间紧迫,吴秋雁还在牢里,你且把随侯珠给我,然后就可以回去休息了,”上下打量他一番,又道,“除非,左贤王那边,又给你派了什么任务不成?”
房外二人听了,兰旭心下稍安:周成庵和花时还被蒙在鼓里,看来边关局势没能传到京城,这便说明左贤王分身乏术,无心腹可用;小单于占了上风,大利大雍。
而许仕康瞪大了眼睛,比着口型:“艾爻是鈚奴的细作?!”
一言难尽。兰旭摇摇头,“嘘”了一声,让许仕康继续听着。
花时笑道:“左贤王没任务,倒是花某给周大人带来个好消息。周大人请看。”
说着,从胸口掏出一份明黄圣旨!
相国府琉璃明瓦窗,非纸、纱一类可以戳破,兰、许二人不知是什么东西,倒是兰旭猜想,是从大哥书房里拿的物件。
果然,周成庵睁大了双目,挽起袖口,喜不自胜!“诶呀、诶呀”地叫着,正要拿过来,却料花时往后一撤,教他扑了个空,不由恼道:“花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花某为了拿到这东西,可费了好大功夫,”说着,用圣旨轻轻敲了敲洇红的肩头,“想请周大人答疑解惑,满足好奇,不为过吧?”
周成庵不悦道:“你想问什么?老夫时间有限,你可快点儿!”
花时笑道:“这卷圣旨,是在艾松的书房里发现的,公主与艾松似乎关系匪浅啊。”
房外,兰旭和周成庵都有些吃惊,看向对方的眼中都写着两个大字:圣旨?
“花大人就是爱听话本故事,上次问公主和兰旭,这次又问公主和艾松。”
“还请周大人赐教。”
周成庵见状,不说清楚是拿不到了,只好言简意赅道:“他们两个,老夫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在兰旭之前,公主还有过一个驸马,二人青梅竹马,公主及笄便与之成了婚,婚后鸾凤和鸣,也和满了几年。可后来,驸马一病不起,宫里派人去看了,说是心情郁结,药石为辅,得靠自身想开,没有多久,驸马就郁郁而终了。”
花时道:“这和艾松有什么关系?”
周成庵讳莫如深:“据说是公主与艾松捱光,被驸马撞见了。”
房外,兰旭不由带着好奇,瞥向许仕康,想求个答案;许仕康心烦意乱,回瞪了他一眼,未做定音。
房内,花时不禁道:“公主红杏出墙?”
“小点声!”周成庵喝道,“好了,你知道了,快把随侯珠和圣旨交给我!”
花时不以为意道:“这便奇了,两人有这般渊源,为何公主会截下昭王爷劝艾松‘听从皇命,出兵鈚奴’的信?若是艾松听劝,就不会死了吧。”
——花时知道那封信!
兰、许和周成庵同时大为震惊!周成庵张口结舌道:“那封信,她、她居然还留着?你是在哪里看到的,毁掉了没有!”
“这是另外的价钱,”花时玩味道,“搜公主府找这卷圣旨的时候意外发现的,不过那暗格的开关被我弄坏了,再想拿出来,除非把铜盖打破。”
兰旭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想就近监视花时的同时,花时也在利用他们!不由得想起花时说过,果儿的毒是他下的,如今看来,确凿无疑。
只紧张了片刻,周成庵遂冷笑一声:“她留着也不妨事,信是晏云昭写的,是一个小太监送的,半路杀了小太监,截下信的是丹阳公主,从始至终,和老夫沾不上半点关系!”说罢看向圣旨,“还有这个,先皇留给公主的圣旨,若老夫起了异心,便可先斩后奏,哈哈,待老夫毁了,还有谁能压着老夫!”
花时道:“还有兰旭啊。”
周成庵猛地抬眼:“他还没死?!”
花时道:“说不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周成庵脸上表情变换数次,忽而冷笑道:“当年老夫三言两语就能让昭王自尽,他小小一个兰旭算得了什么!”
花时眸色倏地深沉,乌云密布:“哦?您是怎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