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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 62 章 ...


  •   周成庵难掩得意和不屑:“不过是让余从海带了两句话,告诉他,艾松抗旨不尊,按兵不动,先皇忧心烈烈,寝食难安,想着昭王爷同艾松是无话不谈的挚友亲朋,还请昭王爷书信一封,好生劝劝艾大将军。”

      房外,兰旭的眸子翻起了沉沉的雾霭,许仕康的呼吸也沉重起来,额角青筋暴起,他不着痕迹地瞄了兰旭一眼,发觉他的颤抖,安抚地握住他紧紧攥起的拳头。

      兰旭深呼吸,压下了嗜血的杀意。

      ——好毒的两句话。

      艾松反对先皇关闭马市的根本原因,是为了边关百姓免遭战火荼毒,故而军令不受。可余从海轻描淡写地,就将昭王架在火上进退两难:不劝,则是不臣之心;劝了,若艾松一意孤行,昭王难辞其咎;若艾松回心转意——这大雍朝究竟谁才是皇帝!昭王与艾松,先皇一个都留不得!

      昭王没有劝,也没有不劝,他送出了信,让艾松遵从皇命,而后舍命自尽,为挚友博得一个余生。

      可是这封信没能顺利递到艾松手中。如同一个恶劣的玩笑,志同道合的两人,同时为了对方牺牲了自己,不知在奈何桥上相见时,会是怎样的荒唐景象?

      房内,花时又道:“让昭王去劝?这真是先皇的意思?当时昭王还犯疯病呢吧。”

      周成庵哼道:“他疯个屁,他精明得很!先皇病危,传位于他,多亏老夫扭转乾坤,太后又生下了当今皇上。先皇病愈后,昭王多次请先皇收回成命,改立太子,可先皇金口玉言,他这么做,岂非逼着先皇承诺‘永远不改诏书’?此计不成,他又装疯卖傻,可私下里和艾松等武官来往如常,不是要谋反是什么?”

      花时明知故问:“这么说,先皇关闭马市,主要是探测昭王爷忠心?”

      “孺子可教也。”周成庵道,“都说帝心难测,其实最好揣摩。历任皇帝,所作所为,无不是为了稳固他们屁股底下的龙椅,其他的,什么马市,什么边关,只要没碰到皇位,都不是最重要的。昭王爷傻就傻在,他一心维护大雍社稷,而不是顺从皇帝。”

      花时道:“这种人,做个孤臣,最安全,偏偏要去笼络武将。”

      周成庵哼笑道:“老夫倒是明白,先皇重文轻武,他是帮着先皇围拢人心,可惜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帝王之术,全在‘制衡’二字。两派相争时,结党,皇上喜闻乐见;一枝独秀时,结党就是与皇上作对。是他自己,把先皇的心推向了老夫。”

      “花某受教了。不过,既然先皇最忌讳一家独大,且昭王爷杞梓之才,精贯白日,那么最好的手段,应该是剪除昭王朋党,让他成为真正的孤臣,然后扶持您与之分庭抗礼,又怎会致他死地,由您……一手遮天?”

      周成庵负手睨他道:“自然是老夫知道,先皇命不久矣,辅佐幼主,人多了就不好了。”

      “也就是说,先皇只想艾松死,而你,是昭王和艾松,一个都不想留。”

      周成庵不耐道:“陈年旧事,该死的都死了,废话这么多,”语毕,手一伸,“好了,快把圣旨和随侯珠给老夫!”

      花时没动,面露微笑:“最后一个问题,当年诬陷艾松通敌叛国的人是谁?”

      周成庵眯起双眸:“这问题没有意义。”

      花时神色自若,点头道:“也是,先皇想做什么,只要不损害朝臣利益,自有一堆人顺水推舟,达其所愿,更不用说,与周大人您的愿望不谋而合……即便没有你周大人伪造通敌信件,也会有张大人、李大人接手……一切都是为了权力,诬陷你的人比你更知道你的无辜,成王败寇,谁胜利,谁清白。”

      周成庵由衷地欣赏:“花大人年纪轻轻,觉悟倒是深刻。朝堂纷争,尔虞我诈,就和丛林一样,羊吃草,狼吃羊,虎吃狼,想活着,就要争权夺利,就要不停地往上爬,拥有越多生杀予夺的大权,就越少杀身之祸。”

      “多谢周大人赐教,花时铭刻五内。”

      花时笑意更深,缓缓起身,周成庵以为他要交出随侯珠和圣旨,坦然地伸手欲接——

      银芒飒沓如流星,剑锋所过之处如劈开了空气,转瞬间已到脖颈!

      “爻儿住手!!”
      “花时!”

      兰旭听得花时语气暧昧,察觉不对,夺门而入!许仕康紧随其后,剑鞘掷出,撞上花时肩头伤处,鹤背寒哐啷落地,兰旭就身滚地,一把抄起了鹤背寒。

      花时失了剑,翻掌成爪,掐住周成庵咽喉。

      周成庵突遭事故,惊吓之下,面无血色,吞咽口水,双股战栗;见许仕康与兰旭闯了进来,又是一惊,但保命为先,好歹这俩人是来阻止花时的,遂挺直了腰板,色厉内荏:“花大人,劫持朝廷命官,你可知该当何罪!”

      花时压根儿不理他,直视兰旭道:“他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爻儿,放开他!”
      “花时,你不要一错再错!”

      花时扬起讽刺的笑容:“我是艾爻,艾松之子,为父报仇,名正言顺,错在何处?”

      周成庵瞠目结舌:“你、你、你居然……”茅塞顿开,指着兰旭道,“你们串通一气——”

      手指收紧,周成庵的声音戛然而止,五官痛苦地揪在一起,艰难而急促地喘息着。

      “周成庵被艾松之子所杀,性质恶劣,朝野震动,皇上不能坐视不理,有你二人——尤其是许仕康的证词,还有周成庵经由我手与鈚奴左贤王的通信,其中有涉及十六年前的内容,足可证明艾松清白,到时候,为了给天下一个交代,就算皇上不想,也必须还艾松一个公道。”

      兰旭想过八百个还艾松清白的方法,没有一个把爻儿算计在内;他不是不知道,利用爻儿,是最简捷的手段,而且一击必胜,但他怎么可能利用爻儿?他想都没想过!

      周成庵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双眼不受控制地上翻,喉咙发出作呕的气声,嘴角开始聚集白沫。

      许仕康急道:“花时,谋害朝廷命官,论罪当凌迟处死!放了他,让他自己认罪,不是更好?”

      “他不死,如何朝野震动?如何昭告天下?”花时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想他死,他死了,你就是周成庵第二。”

      “爻儿,就算他该千刀万剐,这一刀也不能由你来杀!”

      “只能是我,否则就不是为父报仇,艾松的清白怎么办?”

      如箭穿心,心脏一阵被误解的生冷与闷痛,兰旭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难道你以为,在我心里,艾松的清白,比得过你的命?”

      花时缄默不语。从他逃出阳关县的那一天开始,他就陷入了一片巨大的泥潭,越陷越深,他以为报复了兰旭,就能抽身而出,可如今泥潭已成沼泽,插翅难逃,死亡反是解脱。

      在死之前,他要为兰旭做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是以他明知兰旭字字肺腑,句句真诚,却不能信了。

      失望与心酸相互纠缠,攀援上长。兰旭凄然一笑,双目凝泪,转瞬而干,呢喃道:“好,好,好,你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啊。”

      说罢,鹤背寒霎时没入周成庵心口!

      娴熟的,好似做过无数次预演。兰旭神色漠然,抽出剑时,鲜血喷了满身。有几滴溅上花时娇美的唇瓣,仿佛是来自兰旭的情深一吻。

      周成庵双目圆睁,断气时犹不及反应。

      过了良久,花时愣愣地松开手,周成庵僵硬地倒在血泊之中。

      急转直下的巨大落差让许仕康呆怔原地,如在梦中,周遭的一切离他退去,只有眼前的尸体。直到耳边传来兰旭飘忽的声音:“许大哥,对不住了。”

      许仕康一下子被拉回现实,久候的怒火直冲天灵盖,瞪向兰旭,可嘴唇抖了又抖,最终别开脸去,长长叹了一口气。

      兰旭转过眼,抬手为花时擦去唇上血渍,如涂口脂,艳丽焕然,一如在公主府的初见。

      “现在,你信了吗?”
      “……”

      兰旭血衣如火燃,置身血泊,仿佛一场盛大的自焚。花时看着他,眼里充满了迷茫。自恃的血缘已经断了,兰旭为何执着地拾起错位的纽带,为此不惜坐实“通缉”的罪名,成为真正的杀人犯,从此和艾松的清白一样,再无昭雪的可能。难道只为了证明他爱他?

      兰旭收剑入鞘,没有把鹤背寒还给花时,对许仕康道:“明天一早,我就去府尹衙门自首。”

      许仕康看着他,忽然有些陌生,朦胧的少年情愫隔靴搔痒,隐忍十六年的误解,只为了转头时,隔着厚重的岁月,依然能看到那个轻快洒脱的少年。

      可岁月不曾放过他们,还强迫他们善罢甘休。

      许仕康道:“事已至此,我会向皇上说明,你查出了周成庵暗中支持无记业谋反的罪证,周成庵恼羞成怒,为了自保,你一时失手杀了他……争取宽大处理。”然后朝花时伸出手,“随侯珠。”

      花时从怀中摸出小金匣,连同周成庵找了一辈子的圣旨,一起递给他。

      兰旭心中有着些许释然,终于不用把吴秋雁推出来了,虽然她仍难逃一劫,但至少,伍九、还有天马镖局的无辜人员,能罪减一等,苟全活路。

      正在这时,墨蓝色的天幕忽然炸开璀璨烟花!

      许仕康神情一肃,道:“京畿衙门的求助信号。”

      兰旭凝重道:“林午阳说得清清楚楚,明天劫狱,难道提前行动了?”

      “我将下午追的那个人打成了重伤,却还是让他逃了,看来他和林午阳接上了头。”许仕康道,“我也是有此担心,回来时让京畿衙门加强了守备,看来还是顶不住了,我要立刻赶过去。”

      “你快去吧。”

      “你们——”许仕康欲言又止,最后目光落在兰旭脸上,“好自为之。”

      兰旭目送许仕康离去,回首满室血色。手刃仇敌,本该皆大欢喜,却剩下无尽的疲倦与空虚。

      四目相对,尽在不言中。

      花时看着兰旭满头斑驳的风霜,窗外烟花吵闹,而他前所未有的宁静,一种封闭五窍的宁静。

      “你既要救我,又要爱我,把自己逼到这步田地,值得吗?”

      兰旭道:“你值得。”

      花时闭上眼睛,嘴角向上弯起,双睫却渗出泪珠。

      兰旭走上前,拉住他的手:“今天晚上,陪陪我吧。”

      ………………………………………………

      他们回到了花时的府邸。借着月色添了油,点上灯,满室弥漫了暖黄的光。

      兰旭轻车熟路地从柜子的第二个抽屉里翻出金疮药和纱布,回过头看到花时调侃的表情,坦然道:“回京第一天,趁着你被许仕康拘着,我来搜过随侯珠。”终是没忍住,唠叨道,“你那个衣柜啊,看了让人闹心。”

      花时忍俊不禁,兰旭迷花了眼,他第一次看到花时轻松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花时大爷似的,享受着兰旭伺候;互相处理好了伤口,花时的目光一路向下,来到了只为他绽放的□□:“你那里上过药没有?上次……伤得不清。”

      兰旭脸色微窘:“早就好了。”

      说着,坐到花时对面。灯光下,两人仔细地凝视着对方,视线缠绵悱恻,眼底血丝遍布,仿佛倾注了他们全部的心神。一种平淡而虚幻的幸福,就像洪水退去后,泥泞狼藉的地面。

      花时抓过一绺兰旭荡在肩颈的发丝,心疼地摩挲着:“那么黑亮的头发……是我走了之后,一夜白头的吗?”

      兰旭不忍他自责,拉下他的手,故作轻松道:“总有白头的一天。”

      他没说灵犀蛊,不想让欲望玷污今夜的清醒。

      一夜清醒,万事清明。

      忽然花时站起来,迎着兰旭疑问的目光,去厨房拿了一坛子酒和两只碗回来。

      兰旭抿嘴一乐,没说什么“受伤不能喝酒”的扫兴话。

      花时道:“肯定没有公主府的好喝。”
      兰旭道:“可我偏偏最爱它。”
      “也没有精致的酒杯。”
      “用碗豪爽。”
      “可能被店家兑了水。”
      “醉了不头疼。”

      说话间,已满上两大碗。他们撞了下碗,却都没有饮尽。

      花时道:“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

      兰旭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反问道:“你呢?”

      “有很多,一时想不起来了。”花时低垂眼眸,看着碗中微微荡漾的绿酒,道,“你说过,凡事都得往前看,别人都是对过去闭口不谈,只有我一猛子扎在里面不肯出来……”

      “爻儿,我也活在过去。”

      “……你一直想着我的,是不是?”

      “我一直想着你,在难过痛苦的时候,一想到爻儿和我看着同一轮月亮,就像舔了一口糖,给接下来的日子续了勇气,”兰旭抬起花时的脸,柔情满怀,“你是我的爻儿,你的名字还是我取的,阴阳交织为爻,诞育天地万物,我想把大千世界都给你,让你在其中书写自己的故事,可是我沉浸在你带给我的美好里,忽视了这个世界大部分时间并不美好,我们深受其害。”

      灯火忽明忽暗,映在墙壁的影子忽深忽浅,如发自灵魂的一声声断续的哽咽。

      “我恨你,因为我爱你爱得好痛苦,我以为你不爱我……”

      他错把“恨”寄到了“爱”的家门口,还埋怨对方开门不利索。

      “给了你误会的机会,对不起,”兰旭把他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爻儿,我爱你,我选择的从来都是你,从来没有放弃过你,因为在我这儿没有第二个选项。”

      花时语带哭腔:“对不起,我害了晏果……”

      “我会心疼他,我也会恼你,但不代表我不爱你了,我对你的爱,只会越来越深,不会收回来,也收不回来。”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接二连三滚滚而落。花时感觉体内的淤堵疏通了,大病初愈一般,他终于可以自然地舒展,可是他愈得太晚,病中的他推着兰旭一路跑向自毁的深渊,只为证明自己穿了鞋。

      “我想帮你证明艾松的清白,可是连累你也不再清白……”

      “就是老天,也只有大清早才清白,”兰旭从容一笑,“爻儿,如果你也爱我,就答应我一件事。”

      花时迟疑地抬眼,心中像踩空了一级台阶。

      “喝完这碗酒就走,先去南疆,等薛神医确认你身体无碍,就远走高飞,别打听我的消息,永远别回来。”

      “你在说什么?”

      兰旭叹了口气,通透而平和:“如果有可能,我真的不想这么了解你。可是我知道,我死了,你不会活的。”

      “黄泉路上一起走,有什么不好吗?”

      “不好,我想让你活着。”

      “没有你,就没有我。”

      “所以我让你别打听我的消息,”兰旭道,“我有可能活下来,那么我就去找你,我要你一直等着我。”

      花时怔怔地看着他,泪如雨下:“你的心好狠呐……”

      他又给了他一颗“种子”,这一次,只有在他出现,或是在自己寿终的时刻,才能知道它到底是种子,还是石头。

      “我给你讲过,人生有三种勇敢,一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种是‘在困境中昂然挺立’,一种是‘不计较投入,果断放弃’,这三种你都做到了,”兰旭心中不舍,却逼着自己继续说下去,“还有第四种,就是在令你失望的世界里快乐的活下去。”

      “可是我不快乐。”

      兰旭眼睛红了:“就当是为了我。”

      即便他可能永远不再出现。

      兰旭端起了酒碗。
      花时泪流满面。
      一室无声,唯有灯花噼啪,炸开几颗小小的火星。

      酒花白,眼花乱,灯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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