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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0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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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五年,公元1926年,杭县。]
烟雨迷蒙,最是江南暮春。
南屏山慧日峰下,有一五代时期修建的古寺,唤作净慈寺。西湖十景之一的“南屏晚钟”便起源于此。细雨几乎难见踪迹,只听得草叶上及瓦顶上渲成一片点滴声,残屋几座,前后簇拥着几棵高耸入云的松树,从芜掩饰了废寺的荒凉,胜似刻意掩面的妆后女子,面容姣好,又兼具清新自然之意。
除了这微弱的雨声,唯一能判断出雨势的,只有黑发妇人手中的那柄长伞。
苏杭附近的伞做不出这种味道,苏杭人总是细腻的,不会这样粗枝大叶。妇人来自湖南,从小在洞庭湖畔长大,比苏杭地区的女子多了一分恰到好处的英气。
“夜气滃南屏,轻岚薄如纸,钟声出上方,夜渡空江水。”妇人站在寺前,望着无人打扫的门庭,惋惜道,“诗是好诗,可如今却再也听不到响彻云霄的钟声了。要是早生几十年才好,早生几十年,在太平天国的时代,我也去写几篇文章,说不准能捡个女状元当当呢。”
“夫人读的书真多。”领着二人前进的小厮点头哈腰地催促着,“咱们快些吧,再晚要是遇上劫路的匪人就麻烦了。”
“你说的是。”妇人向身侧的男童伸出了手腕,“深竹,抓紧妈妈的手,要下山了。”
母子二人生得极为相似,好在妇人本就不乏大家面相,这幅面孔放在六岁男童身上也毫不奇怪,反叫他显得更惹人怜爱了。
“为什么现在听不到钟声了呀?”男童用稚嫩的声音问。
“因为钟被坏人砸了。”她温柔地说,“过来,别叫雨淋着,万一染上风寒可怎么办。”
“不会的啦。因为我有妈妈!”
“妈妈也不能让你一直不生病呀。”
“嗯……但是妈妈会做好喝的热汤给我!今晚我想吃红枣莲子鸡!”
“好,就知道吃,你这个小贪吃鬼。”
母子与小厮一路沿着山上的石径往下走,过了又快一个小时,才到了南山脚下的城区,城区离西湖很近,即使是晚上也仍有不少店家开着门。走入热闹的街道里后,男童好奇地打量着挂在屋檐下的纸灯笼,眼中满是欣喜。
妇人停在一间半西洋半传统装修的石砌房子前,门上有一块灰色匾额,很是朴素,上书“罗庐”二字,墙面上再无其他赘饰。
小厮道:“夫人,我就送到这儿了。老爷说他晚些会到家,上头还有个会没开完,您可以先用餐。”
“劳慰您了。”
妇人对他点了点头,并给了他一点赏钱。小厮告辞后,站在门里的仆人才走出来迎接母子二人,顺手想接过妇人手中的竹伞,妇人却没有松手,像是在犹豫该如何处置它。
“夫人,少爷。这伞请交给我……”仆人试探般地问。
妇人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想要拒绝,不过她很快又转变了心态:“不用麻烦……不,没关系,就请你晾干之后收到箱子里吧,小心别弄丢了。”
“是。”
深竹的母亲是位出了名的美人。她爱伞,也是出了名的。传闻之前在她还在女子私塾念书时,就有不少临校男生竞相送她各地手工匠人制作的雨伞,以示爱意,最后她还是接受了深竹父亲赠送的定情信物,并随他一起在苏杭一带漂泊流离。她把伞带在身边,几乎片刻不离,有了别样的期待,连阴雨连绵的暮春都变得可爱了起来。
深竹的父亲原本在国民政府工作,后来转而接手了军队的一个团,为此,他正在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这次来H市就是为了正式开启他的军官生涯。他是个不太爱说话的寡言男人。不过深竹也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好大的房子!”进门后,深竹在屋子里到处乱跑,一会儿摸摸这里,一会儿摸摸那里,显得十分兴奋,“还有沙发!会反光呢!真厉害!”
妇人幸福地看着他活泼的身影,这时,家门被人打开,是深竹的父亲回来了。她连忙上前,接过他脱下的帽子。
“外面下雨了,怎么不带伞?”
“你们到了啊。”男人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邮务工会那边又闹事了,现在开始全市戒严,周围乱得很,出门的时候一定要带上仆人。今天还听到了消息,五月杭县要建市,上上下下的人员都要有一番变动,也不知是好是坏。”
妇人淡淡地笑着:“顺其自然吧。既然嫁了你,我便也不在乎什么生死富贵。对了,这是我娘家寄来的书信,说是想要我们送些礼金回去,帮衬帮衬三弟的亲事。你既正好回家,不如顺便把这事办了。依你看汇多少合适?”
“三弟?哪个三弟?”
“前年来过我们家的那个。对象是个正经人家的女孩,虽说是经商的,但好歹在湘北一带有些势力,不至于为你蒙羞。”
妇人的表达并不含蓄,好像认定了男人心中会有些疙瘩。
男人似是有点尴尬:“瞧你这话说的。发妻亲弟成家,我自然该出些力,只是最近刚在杭县买了新宅,你看,王长官又盯得紧,就是和珅大贪官再世也休想从他那儿抠出一个子儿来!国势不宁,我们这些卖人命的也不好过。唉!”
她想抚平他眉间的忧虑,最后却也化为一个撒娇般的拥抱。
“我晓得。别勉强自己。”妇人把头埋在他的臂弯里,声音也被盖住了一半,“深竹的学校该定下来了。就选离这里最近的公立小学校可好?”
男人随意道:“你决定就行。我得去休息了,听他们唠叨了那么久,脖子酸得难受。”
“嗯,那我去看看晚饭。”
男人回卧室后,挂在妇人脸上的笑容却消褪了几分,一时间,她的神情有些麻木。突然,深竹拉了拉她的手。她转过身,看到儿子水嫩嫩的小脸,心情一下子又灿烂了起来。
“怎么啦,深竹。饿了吗?”
“妈妈,我不想去上学。可不可以不去小学校呀?”
“别说傻话,不念书可不行,你要想像你爸爸一样被人尊重,就得有足够的知识才行。还有,上学以后呢,就不能管妈妈叫‘妈妈’了,要叫‘母亲’,要不然会被人当作没教养的,记住了吗?”
“哦……”
那时她总是说些深竹听不懂的话。但她爱着这个家庭。她很有学识,又擅长利用自己的美貌,跟在男人身边出席各大社交场合都让人赞不绝口。她也是个好母亲。是她教育深竹成为一个负责任的男子汉,带他看书、学钢琴,也会耐心地给他解释苹果从树上掉下来的原理,她就像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上帝。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能在孩子的心中成为上帝。但她足以配上这样的赞誉。
深竹曾经以为这让人似懂非懂的幸福会持续到永远。
至少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他一直都是这样以为的。
三年后,湖南两年连旱,而后又遭遇了特大洪灾。沿江堤防多处溃决,洪水过后,两岸除高地以外,房屋全部被夷平,死伤惨重,农业受到毁灭性的冲击。随之而来的则是家族产业高额的负债和难以再度振兴的挫败阴影。
从此,妇人成为了男人的累赘。
“什么?你家欠了债?”
消息传到深竹家时,男人的表情很是难看。是那种毫不掩饰的难看。他甚至不屑于为自己低劣的表情做哪怕一点点的修饰。她有些失望,可也不敢有更多的期待。在心爱的男人面前,她的卑微是不会有下限的。
“也是没办法。只要这一次就行,过了这个月,我大哥就会拿到房子的抵押款,求求你!只要一笔钱就好了!”
她也不愿意这样恳求他,但她娘家的事,自己这个大女儿完全甩手不管又说不过去。
男人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生硬地点了点头。
得到心中神明的宽恕,她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松弛了下来,失魂落魄地坐回沙发上:“太好了……谢谢你。”
然而,就在她拿着支票出门后的下一秒,男人便抽着眼角的肌肉,猛地推开了茶几上的花瓶。与花瓶一同摔落的还有一只黑色的烟灰缸、几册杂书、一只不锈钢汤勺和若干乱七八糟的东西。积攒了多年的小矛盾终于升级。他忍无可忍,报复般地痛骂了起来:“什么狗屁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到头来还是只会给老子添堵!老子往她家花的钱,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老爷!”仆人见状,连忙上前安抚,“可别气坏了身子!”
“你给我该干嘛干嘛去!别在我面前瞎晃悠!”
“啊……!”仆人眼尖地发现地上那堆杂物中躺着一支没来得及收进盒子里的雨伞,连忙跪在地上将它捡起,“这是……夫人最宝贝的伞……”
看到他那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他就是一阵不舒服。
气急败坏之下,男人只想挑出脑子里最恶毒的话语来中伤她,“大惊小怪个什么?不就一把破伞吗?看你紧张成什么样?!她就是这个脾气,总对毫无价值的垃圾念念不忘!这下可好,她倒是做上了她的理想主义者,留着我们一家喝西北风去吗?快给我丢出去!看到就觉得恶心!”
“这……这……”
白发苍苍的老人为难地看着面前这位坏脾气的军官。他是仆人,该做的就是执行主人的命令。但瞒着夫人丢掉她最宝贝的东西可不是一个合格的仆人能做出来的事。
此时站出来解围的是从侧面房间里走出的深竹。他似乎是被两人的争吵惊醒了,眼睛还有些迷迷糊糊的睁不太开,但他一瞥见地上的伞,就明白了刚才在客厅里上演的一切。身材高大的军服男人背对着他的儿子,双手背在身后,盯着墙上的布谷鸟挂钟,纹丝不动。
深竹摇了摇头,也不害怕他们之间冷得奇怪的空气,一步一步走到客厅中央。
“老李。”他掀起睡衣的袖子,伸出双手,说,“给我吧。”
“可,少爷……”
“父亲在气头上,待会儿就会忘了刚才说过的话。”深竹当然不会知道他现在的想法有多天真,“没事了,你去看看厨房吧。”
“是。”
仆人只得照做。
于是,当妇人回到家中时,看到的便是挚爱的竹伞上出现一道裂痕的场景。
深竹没有说话。这时他的无言本身就是最毋庸置疑的讽刺。一时间,远超绝望的悲伤笼罩了她。她终于明白,在这些日子里被不断消磨的爱情已经彻底变成了负值。她在意的东西和他在意的东西几乎毫无重合。这么多年来,他们之间的差异只在不断加大,根本没有丝毫缩小的迹象。是他送给了她这把伞,也是他毁了这把伞。
她也是有尊严的人,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下面子去维系一段本就走向覆灭的婚姻?
“母亲。”深竹低低地唤了一句。
比起6岁时的他,如今深竹已经成长为一个小小的男子汉,多少懂得些大人们的辛酸。他想说点什么来宽慰她,可她只是淡淡一笑。
“他是见我没了靠山,才会如此轻慢我。人之常情而已。”妇人将手指插进他额前的碎发里,手掌的温度与他的脸颊相贴,令人倍感充实,“深竹,无论如何,都不可以怨恨你的父亲。他不是个坏人。”
深竹听不下去了:“他有什么资格说那种话?钱都是他吃喝嫖赌花出去的!我上次在酒馆看到他和别的女人……”
“深竹!!”
她立刻变了脸色。突如其来的严厉呵斥让深竹先是一愣,随即别开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