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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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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翊还处于没缓过神来的状态,呆呆地挪过平板,说:“啊,哦,请看吧。”
“谢谢。”
在他去浏览唐翊收集来的资料的同时,李平之也站在他身后,双眼紧盯屏幕,试图从这些看似寻常的事件里找到某种共性。
“你刚刚说月圆之夜?”边看,她边问,“为什么是月圆之夜?和狼人有关系吗?”
“狼人?”
“不,再怎么说在中国也不该提狼人的事儿吧。”朱渐冷淡地回答,“你还记得吗,李荨之失踪的那天,就是中秋节。”
“确实……”
李平之慢慢皱起了眉。随后她掏出手机,打开万年历,查到了之前那篇打死猛虎的小混混的新闻发生的日期——也是一个农历十五号。
这下没跑了,两次失踪事件均发生于月圆。
唐翊感到心里一喜,似乎稍微抓住了点真相的影子,把屏幕划回截图文件,说:“看来看去好像还是这篇犯罪团体的报道比较有突破口啊……他叫什么,寅虎儿?好奇怪的名字。”
“我得回家了。”
就在此时,朱渐却突然站了起来。
李平之看了一眼墙上的黑色挂钟,不知不觉竟然都晚上十点了,如果他再不走,确实会错过H市地铁的末班车。唐翊却很是不放心:“这个时候?也太晚了点吧?你爸妈会担心的,不如就在旅馆住一晚,我可以帮你找个干净便宜的……”
“没关系,我现在一个人住,而且他们也并不会担心。”
朱渐果断地拒绝了她的建议。
“对不起。”她连忙道了歉,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家……发生什么了吗。”
她注意到朱渐眉头部分的肌肉小幅抽搐了一下。他似乎在压制自己的情绪,纵使外表看上去再理智平静,他终究也只是个初中三年级的学生。
“我爸四年前去世了。”朱渐在说话时始终盯着玻璃窗外车水马龙的夜街,也许是为了避开与两位年长之人的眼神交流,他停顿了很久,一呼一吸,胸口上下晃动,就像在吞下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也是在这金坞村的竹林前。也是个月圆之夜。”
这次李平之再也没有理由认为这是一个巧合了。
“你是说……你爸也?”
“他叫朱闻月。”朱渐回过头,从低处仰视着她,却并没有半分敬畏之意,“我想你可能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
李平之忽然红了眼眶。
“是荨之的班主任?!”她无法掩饰自己的失神,“我想起来了!他过世的时候,荨之还去参加了他的葬礼。”
“他很爱黏着我父亲。”朱渐无奈地垂下了眼睛,“和我恰好相反。真好笑,明明我才是他儿子。”
他语气中多少有些自嘲的成分。
朱闻月是李荨之小学时的语文老师,也是他的第一任班主任,不过,比起教师,他更像是李荨之在学校里的“父亲”。对于一个家庭教育极其失败、可有可无的孩子来说,朱闻月先生言谈举止文雅得体,讲起课来目光炯炯、口若悬河,哪怕是偶尔的说教也显得格外幽默风趣,这样一位老师注定是会在他心中留下更深重的影响的。
而朱渐平时却并不和朱闻月亲近。他自己知道原因。因为朱闻月对亲生儿子的管教明显更为严格,他要求朱渐无论学品人品都要无可挑剔,考试分数不够会批评,话多会批评,闷在房间里看书不和别人交流也会批评……在朱渐看来,那就是个魔鬼般的家长形象。
这样的父亲,分给别人一点也无所谓,曾经朱渐真的这么想。
但李荨之与这位老师的渊源却不止于此。
“荨之这个名字,就是朱先生给起的。”李平之的脸上洋溢起了怀念的微笑,“他小时候一直没有学名,到了小学一年级报道的时候,朱先生当了他的班主任,说以‘李发财’作为大名实在有碍观瞻,才建议爸妈给他改了个书面名……”
“你记得真清楚。”朱渐又是苦笑。
“当然了。”李平之既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她望着头顶的水晶吊灯,像是在借此止住脸上哀伤的表情,“我本来也不叫平之,叫‘招弟’,这种名字在我老家倒是很常见,因为家家户户都想要个男孩,但是我很不喜欢。就算再不喜欢又能怎么样呢?谁让我是个女孩呢……一切都是多亏了朱先生,在荨之改名之后,我才跟着顺便也换了个名字。‘平之’这个词,我后来才知道,是来自清朝张潮的那句诗。”
“诗?”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她深吸了一口气,“平之,平之……治国平天下。只有朱先生把我当成了和男人平等的人。虽然我现在也没能成为那么伟大的人物就是了。”
多少年来,她都是弟弟的附庸。
从他出生之前开始,一直到现在,这一状况都毫无改观;在不久远的未来,大概也会持续下去吧。可能非要等到哪天她运气好、飞黄腾达之后,那对文化素养落后得可怜的父母才会将她也视为同样珍贵的家族后代。也可能……她永远都只能作为社会的配角生活下去了。
朱渐不想说出安慰的话,于是他选择贯彻自己的温柔,加大声量问:“我可以继续说了吗?”
“抱歉打断你了。”
李平之点了点头,从刚才的失落情绪里暂时逃出。见到此景,唐翊对朱渐的评价也稍微有了些改变。
“四年来,我一直在找与这片村庄有关的线索。警察说是意外,我可不信。”朱渐的自述简单明确,却字字刻在心头,仿佛能让人感受到他承受过的灼痛,“意外摔下山头,怎么会受肺部撕裂的重伤?他们明显是在掩盖真相。”
“不能这么说。”李平之很认真地纠正了他,“是因为线索不足,谁也没办法。他们已经尽力了。”
朱渐冷笑道:“你这句话是发自真心的吗?他们不是也用相同的态度对待李荨之的失踪了吗?”
“那是……”
“详细的事下次见面再说吧”朱渐打断了她的辩驳,推开咖啡馆的门,准备离去,“今天我也获得了珍贵的资料谢你们的帮助。就顺着寅虎儿这条线找下去吧,总是不会错的。”
“朱渐!”
“我相信他还没死。”他用坚定的目光回答了她,“请你不要丧失希望,平之姐姐。”
“我也相信。”她僵硬地点了点头,“他……一定还活着。”
“那么,回头见。”
他冲她们挥了挥手,就快步消失在小雨洒落的街道上,钻进地铁站的通道,星星点点的雨沫滴在李平之的脸颊上,湿漉漉的,却异常凉爽。她感到自己正处于前所未有的清醒状态之中。而且,好像只要伸出手,就能立刻触及另一个世界。
她的亲人正在那个世界的一隅,等待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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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又在发呆?”
天色渐晚,金坞村桂花树的枝丫下,盘腿坐着双眼迷离的少年。听到来自身后的呼唤,少年的眼皮动了一下,才从令人窒息的失神里仓皇逃出。
“对不起,婆婆,我……还是放心不下深竹。”他摇晃着脖子,像是维持那个姿势过久,身体有些僵硬了。
芒桂子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簦庵新收了一名女弟子。”
“我听说了。”李荨之声音干瘪地说,“她叫碗花,长得和杏花很像,是个很勤快的姑娘,只是不爱开口说话。他们说她是个哑巴。”
妖村这么小,发生点什么事立刻就会传遍村庄,何况人人都知道深竹是村子里唯一的簦匠,他要破例收徒的事自然会传到所有人耳朵里。只是,李荨之没想到他会决定得这么快。之前那些年他坚持不肯将技艺传授给外人,总归是有什么缘由的。
难道只是为了让李荨之死心,才匆匆忙忙破了自己定下的规矩?何必呢?
芒桂子慢慢解开身上的披肩,温柔地替他罩上:“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挂念着他倒不是什么错儿,只是,一味接近,也未必会对他有所益处。”
“我知道,知道归知道,可还是……”李荨之烦恼地盯着簦庵的方向,说,“他又是那种发生什么事都憋在肚子里不肯和人商量的死脑筋,一直这样下去,会不会得抑郁症啊。哦,抑郁症就是一种情绪低落的心理疾病,现代人压力大了就很容易中招。我不是想说深竹得了精神病,只是……”
他还想再解释几句关于这个概念的事,芒桂子却用她满是褶皱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安慰道:“这你不用担心,他比你想得还要坚强。”
“坚强?”
“在这里的人,都得足够坚强,才能在与时间的战争里获胜。”她咬字不太清晰,却字字如雷贯耳,“须知……吾等妖辈,寿命均远长于常人。”
常人的生活趣味,在漫长的岁月里被折叠、碾碎,食之无味,却又寻不到别的替代品。
无趣,无趣,无趣。若要她找三个词来描述幽闭山村的日常生活,她便也只能掏出三个同样的词汇,才凑得够数。
所以她才爱这棵桂花树。
对于一颗在生活的困顿中疲倦了的心,大自然就是最迷人的逗留之地。宽阔无边的夜空,变幻莫测的云层,色彩斑斓的月光,还有那些迷人的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就像一只只奇特的棱镜,折射出她心底的坚守和寂寞。
他们身上的故事使李荨之十分好奇。
“芒桂子婆婆。”李荨之突然说。
“嗯?”
“深竹他……以前也是个人类对吧?”
她看着他眼中闪烁着的期待,动作迟缓地点了点头:“是那样没错。”
“我曾经在竹伞上看见了徐淮安的回忆,那时候深竹的腿上好像中了□□子弹……是不是他遇到了什么麻烦?”
他决定要刨根究底地问一次。如果他完全不知道深竹以前的事,也就没有资格回去质问他——质问他为什么突然要把自己赶走,为什么变成了妖,为什么那么想从金坞村逃出去,为什么不愿把制簦的技艺传授他人,为什么,会在中秋月圆夜的傍晚,独自出现在竹林与外界的交界地带。
芒桂子婆婆先是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拄着拐杖走到一边的石凳子上坐下,有些吃力地回忆着过去:“……你是在说他入村时么?嗯,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那可不是□□子弹,是步枪的子弹。”
“步枪?!”
“他是为了躲避战乱,才来到这座村子的。”
从她历经沧桑的声音里,李荨之听出了几分不愿让他深入探究事件真相的意味。但他没有放弃,朝向她转了个身,想继续倾听她的诉说。芒桂子拿他没有办法,才摇着头松开了拐杖的手柄。
“那是,八十多年前的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