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034 ...
-
她意识到自己有点失言,也后悔不迭地皱起眉头,两人都没有让步,直到仆人捧着那把暂时放在餐桌上的伞,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
“夫人……”他弯下腰,问,“那这伞,要换新的么?”
“不必了。”她再看它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当初的迷恋,“家里日子过得紧巴,能修则修,省得他又在外人面前乱说话。除你以外的佣人也辞退了吧。平日里用不着。”
“我知道了。您也放宽心吧。世道如此,老爷也只是一时走错了路。”
“我还能不懂他么?但他从来不会关心我的感受。他也不在意深竹的感受。算了,我们不谈这些。”她吸了吸鼻子,擦去了眼角的泪花,“再怎么难受,日子还是要过的。”
“是啊,日子还是要过的。”仆人附和道。
“母亲……”
那时,深竹敏锐地察觉到了存在于她脸上的事实——她并没能彻底放下过去,但,她的内心深处似乎暗自做出了某种决定。
自从搬来H市后,各方面一同袭来的不安定便连续不断地攻击着她的防卫,也许在他人看来他们一家很是光鲜亮丽,有自己的房子和汽车,家里还有三四个仆人,每日出席各界宴会,忙得不亦乐乎。可是事实却是她过得并不如意。由于天生气质出众,女流常常对她心生厌恶,男人也总会惦记她的美色,他们大多出身并不高贵,都是群大发战争财的无耻之徒,地痞流氓卖国贼不胜其数,偶尔有一两个真心为了国家和平努力的年轻人,也总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在政治斗争中被强制出局、身陷囹圄。
她不满意如今的局势。但她和她的丈夫不具有在这样的强烈压力里逆流而上的地位。如此状况之下,自保尚且难如登天。如果他再远离她,她恐怕就会失去最后的精神支柱吧。
他和她的家庭已经岌岌可危。
受到影响的,却不只是他们两人而已。
===========
[民国21年,公元1932年,杭县。]
收音机里播放着某个不知名交响乐团演奏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开场曲。
才几个月,他就变成了一个性情暴躁的男人,常常在外头喝得烂醉才回家,有时候还会醉卧街头,浑身散发冲天臭气,惹妻子生气。他对待儿子的方法也十分粗暴直接,拿他就当牲口使唤,嚷嚷着叫他去扫地,刷碗,拿皮鞋,找剪刀,递酒杯,擦他的军官勋章。因此,作为他的儿子,他矮小温顺、一身伤痕、一双怯生生的眼睛望向外人的儿子就极容易使人怜爱,街坊邻居都不喜欢这位父亲,却以完全相反的态度招待他的儿子。
深竹开始越发讨厌自己的父亲,他一找到机会就出门,去附近的浙江图书馆呆上一整天,也不愿回去面对那个酒气熏天的醉汉。
这日也是同样。他与母亲告别后,便带着一顶小礼帽,穿着学校的制服走出了家。即使是周末,他也习惯了这件纯黑西式制服的陪伴。一成不变的整洁能让他感到安心。而且,他也不在乎什么身外之物。
“深竹,来,给你个好东西。”
半路上,煎饼摊上的大爷笑着叫住了他,三下两下做出一张香喷喷的饼,用报纸装好,塞进他的手里。
他感到有些意外:“是煎饼果子……”
“叔叔我从天津人那儿学来的,地道着呢!可香哩!怎么,今天又要去看书吗?”
“嗯,图书馆最近又进了一批新书,我想过去转转。不过……煎饼还是热乎乎的比较好吃吧?”他迟疑地问。
大爷笑得酣畅淋漓:“哈哈哈!你想让你娘也尝尝?真是个孝顺孩子,我就再送你一个也无妨!这么说来,你娘最近还好吗。”
“她……还是老样子。不过也差不多习惯了。”深竹谦和地抿了抿嘴,“反正我长大之后就会带她离开家,要赚足够多的钱,让谁都没法欺负她。”
“有志气!可是,现在光是赚钱可不够了。”卖煎饼的大爷一边搅动面糊,一边飞着唾沫星子侃侃而谈,“要做大官,或者去租界和洋大人们讨好关系才是最要紧的。你读书多,才刚满12岁,以后去欧洲念个博士,回来肯定能做官!要不然,直接去报军校接任你爹的职位也不坏。”
街坊都传言这位大爷退休前也是个了不得的参谋长,所以才会对政界的情况了如指掌。但深竹不觉得他是谁很重要。他只把对方当成是和善的邻居,别的什么也不去想。
“我才不打算当官呢!就跟我爹似的,没劲。”他的语气一时有些消沉,“要我变成他那样的人,还不如直接叫我死了来得轻松。”
他的长相越来越像他的母亲,尤其是脸上的表情略带灰心之意的时候。
“别这么说嘛。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大爷随口说了一句,手下的铲子又是一动,金色的面饼就被他叠成了小小的豆腐块,滑进另一张报纸里,“拿好了!”
“谢谢您!”
最后,少年深竹带着两份刚出锅的煎饼急匆匆地赶回了家。他跑得极快,穿过了街道两旁熙熙攘攘的人群,冲进门内,连鞋都没脱就冲进了父母的卧房。屋子不如几年前那么井然有序了,最后一位仆人在三星期前辞职,没人专门做家务,也不需要做家务——父亲不再邀请朋友回家,而是和他们一起在外面的红灯区喝到天亮,再拖着摇摇晃晃的身躯走回家。
然而此时出现在深竹面前的却是他从未想象过的一幕。
“母亲,我带了热乎的鸡蛋饼回来!母亲……”
他的话音硬生生地断在了嘴里。他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前方,手上的鸡蛋饼也滑落了一只,正好砸在右边的皮鞋上。但他一动不动。因为他的理智已经被眼中的所在冲击得几近粉碎。
在深紫色的床单上,他最为尊敬的母亲躺在另一个陌生男子的身边。
她的手指上沾满了鲜红的指甲油,床头的灯还开着,光芒昏暗,与空气中尚未散去的香烟味纠缠在一起,窗帘外透进来几许阳光,打在她淡黄色的皮肤上,而那个陌生男子梳着一头油腻腻的三七分发型,脸上布满精明的小胡茬,身上的中山装像是比父亲的官职更高的要员所穿。他淡淡地看了深竹一眼,似乎不气不恼。
“是你儿子?”
男人很快穿戴好服装,整理完头发,彬彬有礼地告辞了。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一切都是他的错觉。至此,深竹感到身体内的全部力气都被掏空。因为他有些不知道自己面对母亲时应该说出什么样的台词。
她点燃了一支烟,披着睡袍,站在窗台边。突然,深竹甚至觉得她比那个不认识的男人还要陌生。
“你突然回来做什么。”
听她若无其事的语气,倒像是刻意在忽略什么。
“母亲……”深竹这才找到了说好的契机,“我……在路上遇到了周叔叔……他给了我两个鸡蛋饼。”
“付钱了么。”
“没有,是他送我的。”
“没付过钱的东西不能要。”她又好像和之前并无任何不同,还是那个慈祥坚定有原则的母亲,“待会儿我陪你把钱还回去。”
面无表情地对峙了一会儿之后,他蹲下身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煎饼,再次用报纸把它包裹起来,捧在手心。
煎饼的温度就像她曾经抚慰自己的手掌。暖和,柔嫩,又充满力量。他心中的一根弦断裂了。于是他突然开始低声啜泣。她一直教育他,说男子汉不能随便在外人面前落泪,但她应该不算是外人吧?看到她这么痛苦,还不得不承受他无法理解的灾难,他就感到悲伤。因为他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做不到。
深竹的眼泪并未唤起她的同情。也许她将这眼泪当成了恐惧。她冷冷地掸掉烟头末端的白色烟灰,声音嘶哑:“你还小,想必也不能明白我的苦衷……想嘲笑我的话,尽管嘲笑就是了。”
“不。”
她以为他会怨恨她。但深竹并不觉得那是一件丢人的事。失去了父亲的陪伴后她就一直在逼自己走向绝路,与其那样自暴自弃下去,还不如找一个更喜欢的人,重新开始一段生活。如果那个人有钱有势,听上去似乎也不是那么坏,是吧?他简直快要为自己毫无廉耻心的想法感到羞愧。
可是……
亲眼见证被他信仰成上帝的母亲形象崩塌,又他对自己产生了一股由衷的愤怒。这股愤怒无处可去,没过多久,就又沉淀了下来,化为一滩血淋淋的尸骸,安静地停歇在他心中那片孤独的海滩上。
他僵着脸。他想从这里逃走。很想很想从这里逃走。
“深竹。”她似乎有话想说。
但他不愿听。
“窗台上还有一个大洋。我这就给周叔叔送去。您别生气了。”
他下意识地说着干巴巴的讨好之言,像一具木偶一样离开了家,慢慢走向不远处的煎饼铺。倚在窗台上的女人沉默地望着他越变越小的背影,叹了口气,又往墙上摁掉了烟头,朝浴室走去。
他接受了她的所作所为,也不打算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她还是他的母亲,只是他意识到,她也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普通人,而不是什么天神或者上帝,她很脆弱,有时候脆弱到不堪一击,但她又很倔强,即使出卖自己的身体也不愿向丈夫的歧视妥协。他必须保护她最后的尊严。那是身为一个女性,在全世界的敌意炙烤之下,还能继续生存下去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