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满纸鬼话》两三月

20、第二十章

　　周承安抱着头，倒在地上，一声不吭，他的姿态虽是消极防守的，骨头却很硬，任凭鞭子如何将他的麻布长衫抽出了一条条裂缝，他也只是咬着牙，不说一句求饶的话。

　　丰子晋看了看地上的人，他笑了笑，手中扬起一张报纸。

　　报纸的中间版面有着加粗的几个大字：中国是如何被割据混战毁掉的？文章署名是温相如，这篇文章主要介绍了丰启渊，也就是丰子晋的父亲，是如何兼并南方多处势力，逐步发展成金陵城首屈一指的军/阀，它重点抨击了丰子晋的横征暴敛与嗜杀好战，说正是有千千万万的丰启渊，才让整个国家陷入动乱。

　　文章结尾，作者作结，不叹今朝张公馆轰然倒塌，明日丰公馆拔地而起，唯哀民生之多艰，社稷之凋敝。

　　丰子晋将报纸摔在了周承安的脸上，狠厉地笑道：“温相如？你好好看看本少爷的脸，回去后，最好将本少爷如何绑架你如何殴打你也写出来，明早登个报，再骂骂丰家就是狼窝虎群，本少爷可是顶欣赏你的文采，很爱看你的文章呢。”

　　周承安被两个家丁架住胳膊，两下踢在了腿弯处，他“扑通”一下就吃痛地往前跪了下去。

　　“不用谢我。”丰子晋挥了挥手，眉头皱了起来：“你告诉我，对于你们这种无用书生来说，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他说着，就将周承安的手拉了起来。

　　纵使刻上了几道鲜艳的伤痕，蹭上了几抹肮脏的尘土，这仍旧是白玉般的一双手，手指的骨节处有一些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丰子晋用指腹摩挲着这些粗糙的茧子，像抚摸一颗珍稀的夜明珠。

　　蓦地 ，他用力捏住周承安的手指，直捏得骨节咯吱作响，他贴在周承安耳边，极轻地说：“啧啧，这样好看的一双手，还真是有些舍不得......”

　　周承安闭着眼睛，安然处之，被人抓来丰公馆的时候，他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了。

　　但无论如何，头可断，气节不可失，若对方真的做出什么侮辱自己的行径，周承安便打算自行了断，这座厅堂的左右两边各有一根承重的朱红长柱，左边兼有一处水池，只要想死，处处是机会。

　　这时，有个身穿锦绣短衫，下身长褂，戴顶帽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体型微胖，急忙地跑到丰子晋身边，弯着腰，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丰子晋的脸立马就沉了下来，他站起身，将手背在身后，在堂中踱了几步，最后又踱到周承安面前，慢慢地蹲下来，再抬眼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把枪，他左手抓着周承安脑后的头发，右手用枪抵着周承安的额头，看着周承安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记住了，我叫丰子晋，青青子衿的子，魏晋风骨的晋。”

　　周承安迎着这道寒凉的目光，他舔了舔嘴角的血，笑了笑：“记住了。”

　　一篇文章就引起各界青年奋勇上街示威，好几个商行联合起来罢工，反抗丰启渊的暴行，周承安觉得，自己就算死在这里，也值了。

　　额头上那把枪却慢慢移开了。

　　接着，旁边的两个家丁拖着他便往外走，他远远地看见丰子晋正慢慢地挪着步子。

　　丰子晋穿着那身丝绸的青衫，一只手背在身后，身姿如柏松，挺拔又遒劲，他站在一颗挂花树下。

　　一阵风过，有清冷的桂花香飘过来，隔着一方小小的水池，周承安仿佛看到一个风骨坚韧，萧然立于天地间的朗逸书生。

　　他用力摇了摇头，不对，他被拖行在走廊上，身体的酸痛让他逐渐清醒，我不是周承安？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一股刺鼻的味道窜进脑袋，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头顶是挂着吊灯的天花板，灯全都开了，有些刺眼，客厅里的窗户没有关，外面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这熟悉的装潢......

　　漆瑜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他听到了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焦臭的糊味儿，他觉得心跳的厉害，原来刚刚是做梦，而且是触感如此真实的梦。

　　深呼吸了几次，平复下了心跳，他往声音的发源地走去。

　　周尔正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将炖糊了的鸡汤倒出来，鸡肉都已经焦黑，粘在锅底，难为他还能倒出几滴汤来。

　　漆瑜倚在门框上，双手环抱着：“你是在给我炖鸡汤吗？”

　　“是吗？”周尔兴奋地回头：“你看得出来是鸡汤？那还是比较成功的嘛！”

　　漆瑜指了指垃圾桶里的鸡头：“怪吓人的。”

　　“等一下！”周尔立马将手上的东西都放了下来，他跑到周尔身边，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将他慢慢往后推：“你醒了！你起来干嘛！快躺着！”

　　“我没事。”漆瑜信手推了周尔一把，周尔夸张地大叫了一声。

　　漆瑜看着周尔倒在地上，惊道：“我力气有这么大吗？”他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碰瓷？

　　“大哥......”周尔的腿有些抽搐：“你晕倒了，你知道你在哪里晕倒的吗？31楼！没有电梯啊！你以为你是怎么回来的！”

　　“那真是......”漆瑜歉疚地蹲下去，说道：“真是辛苦你了。”

　　周尔没好气地说：“快扶我过——你干嘛！”

　　漆瑜将周尔打横抱起，放在了沙发上，温声道：“快躺会儿。”

　　周尔觉得有些羞耻，他拿起沙发上的一个抱枕，将自己的腰垫了起来说道：“鸡汤煮糊了。”

　　“我看到了。”漆瑜说：“没事，我本来就不喜欢吃鸡。”

　　“哎。”周尔叹了一口气：“我看教程觉得挺简单的。”

　　“教程都是骗人的。”漆瑜说：“我做菜也总是糊，后来就不做了。”

　　“那怎么办？”周尔苦恼道：“我们两个都不会做饭，难不成叫一辈子外卖吗？”

　　漆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以后娶个会做饭的另一半不就好了，或许有人指导，就会做了，而且，另一半做饭，你可以洗碗，做其他家务，共同承担，共同学习，有利于夫妻感情。”

　　周尔听了这话，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他以为自己已经表现地很明显了，难不成所有的东西落在漆瑜的眼里，都是兄弟情深？

　　“我该走了。”漆瑜看了看手表：“明天不是要去南京吗？我行李还没收拾。”他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嘱咐道：“有什么事记得打电话给我。”

　　周尔眼睁睁看着漆瑜关上了门，心情很是沮丧，但转念一想，明天就要一起出去旅游了，十天的大好光阴，还怕不能发生点什么吗？

　　想到这里，他立马就精神了起来。

　　第二天，两人准时赶到了高铁站，一个多小时后，就到了南京。

　　又坐了四十多分钟的地铁，出了地铁站后，周尔穿着黄色的冲锋衣，黑色的工装裤，他背着一个旅行包，拿着手机在原地转来转去，嘴里念叨：“到底是哪个方向啊，这边？不对。”

　　漆瑜穿着深蓝的牛仔衣，他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手机，问周尔：“酒店叫什么名字？我来搜一下。”

　　“不对啊，就离这里七八百米。”周尔抬头，他用手遮在眼睛上方，挡住阳光，说道：“应该是能看到的。”他绕到漆瑜的身后，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作势要往上骑：“给我搭把手。”

　　漆瑜往前一步，让周尔落了个空，差点摔倒，他耐心地重复：“什么酒店？我来查一下。”

　　“丰公馆。”周尔踉跄了一下，骂道：“你跑什么啊，我差点摔着！”

　　“丰公馆......”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地方，漆瑜在手机里输入时，转头问：“哪个丰？”

　　“丰富的丰。”周尔说。

　　漆瑜点了点头：“时和岁丰的丰。”

　　周尔：“......非要拽一句我听不懂的成语吗？”

　　“这边。”漆瑜往前走了两步，回头说：“走吧。”

　　周尔跺着脚跟了上去。

　　五分钟后，两人到达了丰公馆。

　　这是一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宅子，宅子一共三层，样式很复古，而古老中又有着民国时期旧派小洋房的作风，宅子外围用低矮的黑色铁栅栏围了起来，院子里有几丛姹紫嫣红，即使是秋天，也开的缤纷。

　　大铁门处挂了个小黑板，上面用粉色的荧光笔写着“客官，今日满房哦”，抬头往里面看，可以看到宅子的正门口有几个石刻的大字：丰公馆。

　　周尔从包里拿出一瓶水，咕噜地喝了一大口，他邀功似的抓着漆瑜的胳膊：“怎么样？不错吧？”

　　“可以。”漆瑜点了点头：“很有年代感。”

　　“就知道你们文化人喜欢。”周尔很得意：“我把整个南京城的酒店都看了个遍，不对，是一千以上的酒店，都看了个遍，就这个，一般人有钱还约不到呢。”

　　“这是仿建的吧。”漆瑜笑了笑：“如果真是历史遗迹，是不能用做个人商用的，更别说用来当酒店了。”

　　“是吗？”周尔挠了挠头：“不知道，反正你就说怎么样吧！”

　　“不错。”漆瑜往前走了几步，见周尔没跟上来，于是又回过头诚恳地说：“很不错，我很喜欢这种风格。”

　　周尔这才笑嘻嘻的跑上前，勾着漆瑜的肩膀：“先把行李放下，再吃个晚饭，然后去景点看看，我都做好攻略了......”

　　走进丰公馆，一楼大堂左侧有一个红木的小柜台，应该是登记入住的地方，只是一个人影也不见。

　　再往前走，依稀能看到假山和树木，还有潺潺的流水声，似乎是一个小院子。

　　漆瑜慢慢的走过去，一阵清风拂来，他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跟着风来的方向，走上了一条走廊，走廊右侧是一方清澈的池子，池子很深，有几条彩色的锦鲤偶尔浮上来，旋即又潜下去，池子对面，有一颗高大的树，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点缀在青翠的叶子后面。

　　花香混着清风再度拂过来，那是一颗桂花树。

　　恍惚间，漆瑜仿佛看到了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少年，他潇潇地立在桂花树下，眼神明亮，正对着漆瑜笑，他说：“承安，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