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爱》苏南川

19、第 19 章

　　“怎么在这儿坐着，还不去睡？”登财哥扶着沙发坐下来，翘起腿点了根烟，这么多年他的外貌一点都没变，还是我小时候喜欢的样子，只是生活节奏变得不规律了，爱抽烟，爱喝酒，爱不着家。

　　看得出来，他对感情这点事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叔叔阿姨一直逼他结婚，男朋友里却没有能跟他处得久的，他抱怨过，说哪怕有一个人对他是真心的，他都敢跟家里坦白，可惜没有。

　　“哥，我想回家了。”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点点头：“也行，回去吧。”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念书的时候巴不得脱离父母管束，如今自由了，日子却过得并不如当初想象的那么潇洒，反而有种想落叶归根的念头。

　　“哥，要不咱俩结婚吧！”我心里突然冒出个可笑的念头：“反正你不喜欢我，而我这个病也活不了几年，咱俩凑活一下，我死之后你负责给我送葬，也能把叔叔阿姨那一关应付过去，互惠互利。”

　　话音刚落，他抬腿就是一脚，直接把茶几踹我面前，茶几脚摩擦地板砖的声音很刺耳，接着听他骂了句：“神经病！”

　　原以为开个玩笑能让登财哥开心点，岂料气氛反而尴尬了。

　　“回厦门之后有什么打算？”他闷闷的抽烟。

　　“先找个工作吧！”

　　他点点头：“既然想找工作，不如去我朋友那里，又有你的熟人在，适应起来也快。”

　　我知道他说的是希奥，今年开春我好不容易把世盈劝动了，让登财哥给她物色个工作，就在厦门，是一家外企，工资待遇不错，当初在大学世盈的成绩就一直很好，加上她有残疾证，接纳残疾人能帮那家公司免一部分税。世盈工作之后心情好了很多，肯主动给我打电话了，还夸他们公司免费供应的午餐很好吃。

　　登财哥的公司常能接到希奥的订单，我曾经翻译过订单原件，原以为有这层关系在，进入希奥不是什么难事，岂料他们公事公办，让我参加笔试，笔试结束还有面试。

　　回答完面试官提出的所有问题，我静候他们商量结果。

　　其中一个光头老外看着我的简历琢磨了好一阵，又打量了我好几回，毕竟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么郑重的面试，心里不免有点忐忑。当初进登财哥公司，靠的全是登财哥的面子，虽然背地里听了不少闲言碎语，我却从没放在心上，这一次进希奥，为了跟世盈做同事，倒多了几分期待。

　　那个外国男人看起来三十来岁，腿骨修长，粗略估计也有一米八几，留着胡茬，长得像极了杰森.斯坦森。他用一口蹩脚的中文说：“Miss Pan，请用英语翻译‘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另外四位面试官停止交头接耳，将目光聚集到中间这个外国人身上。

　　这句诗是我记忆中的伤，和Vries分手这几年我几乎不去触碰掩埋在心底的某些东西，被人揭开伤疤，莫名的就哽咽起来。

　　“抱歉先生，我得纠正您一下，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我有强迫症，不纠正他总感觉哪里不舒服，纠正之后又后悔，怕伤了那个老外的自尊，降低我的印象分。

　　外国男人微微愣神，思考了两分钟有余，这两分钟我就跟站在刀尖上一样，差点就稳不住。直到他挑起眉梢朝我摊了摊手，说了句“OK”我才松了口气。

　　我脑中稍微搜索了一下词汇，抬眸振振有词的念道：“Because I love her, even gaunt, skinny and scrawny, is worth it, never regret.”

　　在场的面试官又开始窃窃私语，这不是诗句的原话翻译。在翻译的角度来说，算不得多精准的答案，被刷下去的可能很大，但我想赌一回。

　　四目相对良久，外国男人不置一词，表情却有点扭曲，我心虚，手心泛起汗意。外国男人迅速收起所有资料，跟坐在左边的面试官耳语几句，就匆匆离开了。

　　面试官让我回家等消息，走出办公室，门口还排着一列花枝招展的队伍，都是来应聘翻译的大美妞，难怪我这个走后门的都要拉出来考一考，我没什么过人的长处，虽然笔试成绩不错，面试结果却不尽如人意，能不能留下来只能看天意。

　　临走前我去了趟洗手间，好好洗了一把脸，把早上细细画过的眼线揉掉，原本就有点泪意的眼睛沾了融化的睫毛膏，干涩难耐，多揉几下鼻涕眼泪一齐往下掉，擤鼻涕的时候旁边男厕所出来个人，是那个老外，他礼貌的笑了一下，洗个手就走了。难怪他刚刚走的时候表情那么难看，原来是水火不留情，屎尿憋死人。

　　我堂姐早些年嫁去了台湾，元旦刚过，就带着儿子老公回来走亲访友。堂姐的儿子才四岁，跟我很投缘，见了我就要我抱，堂姐说小侄儿平时很害羞的，旁人都不让抱。私底下堂姐和我妈说要给我做媒，这几年我过得平平静静，除了工作就是带狗散步，和Vries刚分手那会儿，我妈说怕我触景伤情，偷偷把鸭子杀来炖了，如今虽然没什么值得怀念的，却也没什么心思再谈恋爱，三推四推也就把这事儿搁浅了。

　　在登财哥的担保疏通下，希奥最后还是录取了我，让我没想到的是，陈梦欣也在这间公司。那个应聘我的外国人叫丹尼尔，是我的直系上司，刚进公司丹尼尔就安排我和另一个翻译跟他出差。我对工作不熟悉，丹尼尔工作上更依赖他的老搭档。

　　一直在外面跑，我没留意到世盈的处境，有次回公司，发现世盈旁边的同事竟将自己杯子里剩余的水倒进世盈杯子。我气不过，上去和那个同事理论，世盈拦着我，说她腿脚不方便，戴假肢很麻烦，打水的地方离得又远，就让同事倒点水给她将就喝。

　　看她那个样子，我心里很难受，目光落在她那失去右腿空空如也的裙底，假肢就搁在她办公桌底下，想起早几年她为此沉沦苦海不能自拔，眼眶又开始发热。我向丹尼尔申请不再出外差，他有点不高兴，却还是批准了。在公司待着，我只需处理一些翻译文件，又可以照顾世盈，一举两得。世盈却为我不值，说出差有外水，又自由，多认识些客户以后才有发展空间。我没她想的那么长远，自从查出患有乳腺癌，我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过，随心所欲，不去计划未来的事。

　　世盈住的地方离我家不远，以往她下班都得走一里多路去公交站，我回来之后上下班都骑单车，顺道载她，感觉我俩又回到了念大学的时候，说说知己话，一起喝咖啡。

　　年前的尾牙宴是我们这儿的习俗，外企也不例外。

　　这场尾牙宴设在群星汇，公司所有的供应商和客户都来了，坐了一百多桌，我和世盈坐在第二排靠厕所那桌，位置有点尴尬，只能以聊天来打发时间。

　　“这次希奥总公司来了好几个老外，我刚刚在大门口就碰到QC迈克和QA卢卡斯了。外国男人就是帅，蓝眼睛白皮肤。”

　　“崇洋媚外，要是个个都像你这样天天盯着咱们公司的老外，咱们中国男人去哪儿娶老婆。”

　　“别说你就不想。”

　　同桌两个物流部的女同事相互调侃着，坐我对面的陈梦欣笑着呡了口酒，问我：“我记得早几年你也交了个外国男朋友不是吗？怎么？分了？”

　　想起当初我在她面前何等得瑟，如今也成了孤家寡人，只能微微一笑。

　　陈梦欣突然朝我背后笑魇如花，我回头，正瞧见丹尼尔热情似火的笑容，他一身得体的西装，像结婚的新郎，过来就招呼我们翻译部的人：“一起去见见大老板，Helen你和Anna进公司晚，应该还不认识大老板。”

　　我打小就不喜欢应付这种事，平时三亲六戚逢年过节的聚会我都是能推则推，公司的聚会一开始也不打算来的，还是世盈叫我来认识认识同部门的同事，说是以后工作的时候需要别人帮忙的地方多，拉拉关系以后处事方便些。我回头望了眼世盈，她微微一笑，伸手推了推我的肩膀。我心不甘情不愿的站起来，顺手扶了世盈一把，一起跟在丹尼尔身后。

　　丹尼尔是部门经理，一直在第一排最中间那桌陪大老板。大老板我以前没见过，听说他很忙，一年到头来中国的次数掰着手指都数得清。大老板那桌全是老外，我们过去的时候正遇上他们起来敬酒，一个个人高马大。

　　丹尼尔兴奋的喊了大老板的名字，大老板回头，所有人都跟着转身，我手上端着的酒杯被前面的人挤了一下，险些倾倒，幸亏我妈生了个手脚利索的闺女，才护住了杯子没撒到别人身上。

　　“你长高了。”

　　似曾相识的声音。

　　我抬头，正对上一双漂亮的眼睛。

　　说来也怪，原本高中就停止了生长，偏偏大三那一年又长了三四公分，登财哥还为此笑过我，说我是想捅破天。172的个子，在男人里不算显眼，在女人堆里却有点欺人，所以我从不穿高跟鞋，免得招人恨。

　　“这是我们的大boss,Victor，这是我们公司的首席设计师Vries。”丹尼尔乐呵呵的介绍道。

　　不可能，不可能！

　　以往希奥的配件一直都是登财公司供应的，我接触过很多希奥的订单，从未见过关于吴黎思的文件，也没有类似Vries署名的邮件。他怎么会出现在希奥的尾牙宴上？

　　“这是我们翻译部新进不久的两位翻译，Anna袁和Helen潘。”

　　Helen是我的英文名，进公司的时候，人事部做资料需要英文名，我脑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海伦.凯勒，在我心中，她是最坚强最聪明的女人，所以我选择了这个英文名。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觥筹交错中逃离的，耳畔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我只记得坐回原位之后世盈扯着我的衣袖问：“他怎么也在这儿？”

　　这个问题我比谁都迫切的想先知道。

　　群星汇的菜是精致，就是分量少，一桌八个人，上来一盘虾也就五只，摆得倒是漂亮，就是一人一筷子，还有人没吃到，就没了。之后上来的碳烤生蚝数量也不够平分，一来二去，大伙儿心里都有数了，装斯文在这种场合是要吃大亏的。再端上来的菜，谁先伸手谁先得，一桌的知识分子，搞得像饿死投胎的，十几个盘子，除了附着在上面的酱汁，空空如也。

　　“既然来到中国，我可以给你介绍温婉柔情的东方女性。”

　　我后背一沉，本能的回头，见人事主管Mr黄醉醺醺的搂着个高大男人的肩膀，从我身后路过，细看竟是Vries，约摸他也看到了我，把Mr黄往边上拉了一把，回了句：“我不喜欢中国女人，她们太软弱，太无情。”

　　“没事，咱们公司也有外国妞，反正你还没女朋友，这个媒我做定了，嘿嘿，记得成了给我封个大红包就行。”

　　Mr黄估计真的喝多了，摇摇晃晃的和Vries进了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