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雪紫竹—晓琴残》呦呦鹿鸣

7、竹殇

　　时光开始过得很快，我常常忘记自己身上渐渐扩散的毒。
　　而红邪，几乎从那以后便从我的生活中剥离开来。替我号脉的大夫换了很多，直到某一日我开口，萧残月终于放弃了毫无意义的汤药，却在那以后常常在我床前，伴我清醒到入眠。
　　弦月盈月，某一次夜阑，我忽然自梦里惊醒，隔着竹帘，男子佩剑的修长身影在黑暗中影影绰绰。
　　白赭，我忽然想起长久以来随红邪再也不见的人。
　　萧残月没有说，我却辗转得知他下了禁令，除他外无人可迈入竹林。
　　白衣仗剑的男子看着我，目光冰冷。
　　对视半晌，他忽然从腰中摸出一个锦囊放在我枕畔，转身时声音轻到如烟般，不留痕迹。
　　“翎主的密令，十日之后，世上再无残箫二字。”
　　那白色的身影消失后，我伸手握住那个锦囊，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竟不住的颤抖。
　　我在害怕什么呢？我在黑暗中问自己，那银线锦绣的锦囊被我攥得那么紧，几乎要陷入手心烙下印记。
　　那一夜，我没有点灯，却直到天明再未入睡。
　　我开始嗜睡，忘记流转的时间，却无法忘记我是谁。
　　我不知道萧残月在那样的无声中会感受到什么，他几乎日日不离开我身边，每次梦回，我总能见他于桌侧烛火中执着卷案，俊秀的眉蹙起，良久难以翻动一页。
　　我知道有的事总难以逃避，如我和他其实都有所预见的未来。
　　在我的坚持下，他终于妥协。
　　那一日，迟日壮丽，我倚着他于竹楼，在他的箫声中抚琴直到月色如银。

　　“如果，我说……我是真的忘记了过去，我一直在骗你……你会怎么样？”
　　我听到自己轻声问，声音颤抖到我几乎无法自控。
　　他靠我很近，几乎可以感觉到温热的体温。
　　“我知道。”
　　那声音轻轻化入风中，我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反应。
　　“可是，我却记得，自己对你的恨意。萧残月，你知道我是谁么？”
　　他依旧笑，手抚过我额梢，专注而坚定的垂目注视着我。
　　“你来的那日，我收留了一个孤女，名唤蕨兰。可是……不用她告诉我，我依旧认得你，你名昭琴，伯昭琴。从多年前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从未有一次认错。琴儿，我只知道，你回来了。”
　　那温柔的话语回响在耳际，我却觉得寒意自全身蔓延开来。我不知道我在失去些什么，全身不住的战栗。
　　他自身后环住我，那样轻柔，如护着稀世的奇珍。竹楼之上已可见那月下的大火夹杂浓烟，而他却只那样伴着我，仿佛这世上已无其他可在他心上留下痕迹。
　　“萧残月……我是紫竹，花间集紫竹……你，可明白？”
　　“你恨这里么？”
　　他避开我比他更为绝望的目光。
　　“什么？”
　　“我其实……很憎恨这里……埋葬掉我的母亲和我一生的地方，我究竟为何要一直守护着它呢？”他低嘲着继续，“可是，我知道，只要这里还存在，我终究会再次遇到你，然后同你一起毁灭掉这一切。琴儿，我比你，比任何人，更憎恨残箫阁的存在，你可知道。”
　　他喃喃道，终究瘫倒在我的身上，那样沉沉的重量几乎让我无法支撑。
　　我反抱着他，心痛如绞。我知晓，我不能死在这里，在这个时刻。几乎耗尽全身的力气，我将腰中的钗子重重扎入手臂。剧烈的痛伴随清幽的触觉从伤处扩散，让我找回涣散的思维。
　　紊乱的内息被我强压下去，絮风舞再次在我身体流转，我注视那俊俦无双的容颜，心底陡然坚定无比。
　　我扶着他，缓步走下楼梯，迎面匆匆赶来的红衣女子惊愕的看着我和他。
　　良久，那一双骄傲清亮的眸被垂下的发遮住，她手在袖中颤抖，却沉默着让开了小径。
　　在我们自她身边越过时，她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哽咽。
　　“他知道，你为什么回来。甚至，计算到了今日之事。可他什么都没有做，这就是你想要的么？萧残月……大概是这世上最傻的主子了。你住的竹舍下有他设下的暗道，他说……你必然可以走出去，他还说……你可以自由了。”
　　那话，那么轻自身后传来，却如晨钟暮鼓重重砸在心上，我脚步开始踉跄。我那样恍惚地走着，忘了所有原定下的计划。那些被鲜血与算计覆盖的岁月陡然间被洗涤一清，我忽然忆起，那个独立风雪的桀骜少年。
　　直到，一身桃红色的女子立于道中，冷漠地望着我一直走到她跟前。
　　剑自鞘而出，银光所及，我抱着他于千钧一发间几乎是本能地闪开。
　　银色的剑影如蛇般几乎无所不在，我躲闪着，几乎挑战自己修为的极限。剑气破空斩来，十八道剑罡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我避无可避，只能在最后用身体自掩住那早无知觉的人。
　　嗒！血低落的声音敲响在竹叶，锐利的剑擦破我右手的一瞬突兀停驻。我顺剑望去，它的主人，同我一般立在竹枝，两相对视，却都没有动。
　　“紫竹？”那清丽绝伦的女子锁眉，茜红色的衣袂随风而动，目光里的冷漠却似在缓缓消逝，转而落在我怀中萧残月身上时掠过一丝了然。
　　“桃夭。”我声音沙哑到几乎连自己也辨认不出，我向来没有朋友，除了师父外，花间之中无一人可信，更何况是与我甚至算是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桃夭。
　　然而，我退无可退。
　　我笑了笑，那样认真注视着怀中之人，忽然觉得不论对过去还是未来皆没有一丝彷徨。
　　“拔剑吧。”我伸手理好萧残月额上乱发，无惧无怨，能同死，我早已无憾。

　　“一炷香。”那冷冽的声音若自虚空传来，却是渐远。
　　我愕然抬头，只看见那红色身影已消失于林中，悠悠中传来回响。
　　“一炷香之后，自然会有旁人来接应我，到时，你好自为之。”
　　我一怔，忽然忆起自己曾于高阁上焚毁的卷案。
　　原本那样冷漠的人，桃夭，却怕是花间最是至情之人。

　　我不敢再次停留，沿着红邪指予的路。我曾向往的，在岁月里缺失的情感仿佛被一次次见证。萧残月，我想让你活下去，也许会是没有我的世界上，我知道你会记得我，如那过往十年的时光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