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雪紫竹—晓琴残》呦呦鹿鸣

6、山雨

　　我抖落袖间灰屑，抬眸看他，那一双清亮的眸如空疏雨后的天空。
　　那一曲水乡歌调曾是多年前尚未演奏完的，那样的他，那样的少年。曾为我于竹林间整夜奏箫直至临别时留下他的箫。
　　岁月萧然，一地断琴。我嘴角一点点弯起弧度。
　　“夜寒，萧阁主不似昭琴闲暇无事早些歇着吧。”
　　“我以为你该忘了的。”一抹痛色从他眼前划过，只是太快……以至我还来不及看清。
　　我仍旧笑，风华绝代。
　　“我也以为自己忘了。”
　　我转身，听见他于身后，语气里竟似有几分落寞。
　　“若我说当日伯家之事与我无关你信么？”
　　我依旧迈步，从容不迫。
　　“昭琴说过只是想安稳的过好这一个月，不争，不恨。忘或不忘，于我，没有意义。”
　　“素珂，抱歉弄坏了你的琴。”我手抚在门上，转身合门。下意识的抚面，竟是泪流满面。
　　抖袖，细小的药末在黑暗里发出隐隐亮色。果然，我还是无情，果然，我仍旧算计。

　　那夜，似乎下雨了，绵绵的一场细雨，落在竹林里氤氲起了多少寒气。
　　只是，那夜那一曲断肠的箫声始终在不近不远的缠绵着。
　　后来，素玲曾告诉我，她说，其实萧残月吹那一曲调子已经很久了，久到似乎可以追溯到，有那么一夜苏州的漫天一般大火照亮半边黑夜。
　　而也就是那夜后，一夜里园中本种着的梨花纷纷落尽，缟白的漫无边际。
　　第二日，萧残月便令人把满园空枝梨树统统换成了紫竹。

　　我静静地听，没有打断她，透着晨曦看着自己如黛的长发，含笑不语。
　　“素珂，去准备姜汤吧。昨夜夜寒，给姑娘驱驱寒。”门外一阵咳嗽淹没了话语。似乎停顿了半晌，脚步声响起慢慢的远了。
　　那一天，萧残月并未回来，我的心似乎空掉了那么一些，找不到理由去填塞。

　　日暮，黄昏。
　　又是一天，连绵的雨未曾断绝，素玲一日侍立在我身侧，几次欲言又止。
　　我叹了口气，转身看向她，轻然道：“若真有什么想说的，告诉我无妨。”
　　她一怔，若水的眸里竟有几分水汽氤氲，半晌才道：“素玲斗胆望姑娘顾惜阁主，阁主三月来一直旧伤在身，自姑娘来后，几乎夜夜不寐。素玲知道姑娘与阁主牵涉甚深，素玲不敢斗胆窥测，只是日前阁主于雨中整夜未姑娘奏曲，便感念此心，万望姑娘去看顾阁主。”
　　“看顾？”我呢喃着这突兀的词，嗤笑出声。
　　“素玲，你受命替我熬药。可知，我寿数还有多久？”
　　她一怔，低垂下头，却没能回答。
　　“你不说，不过我依旧知道。甚至比萧残月更清楚，我其实……并不想复仇或是什么……”我抬头不让泪坠下，一字一句道，“我只是以为……若死在他身边，他当一世忘不了我……我其实只是想有人怀念罢了……”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一日，我在素玲的陪伴下走进幽静的竹林深处。
　　竹楼之上，白衣墨发垂目看着手中的酒杯。我站在楼下看它，素玲替我撑着伞，一片静默中，他终注意到我。隔着如帘的雨，他侧头望着我，迷蒙幽美得如画。
　　我笑，踏上楼梯，一步一步。他重新出现在我眼前，幽绿色映照的单薄白衣被风撩动。
　　“你病了？”我问。
　　他轻笑，一口饮尽杯中余酒，答道：“只是想一个人想清楚一些事情罢了。”
　　“那么，你想清楚了么？”
　　他眸中闪过一抹倦色，掷下手中酒杯，颀长的身半倚在竹栏。
　　“也许，是想不明白了吧。”
　　“我其实知道……我在花间中查到了……伯家的事，残箫阁不过受人所托，而你，不可能预先知情。我曾想向你报复，也因此加入花间。可回头看来近十年的时光里，我在血泪中挣扎，原来只是我的误会。萧残月，离开花间的时候我就想，我终不必与你……不死不休。我其实……很是庆幸，即便是要死去，我还能站在这里，看着你。”
　　他扩唇，笑意里却依旧只有倦怠：“我答应你，不论你一世还有多久，我都保你平安。过去的事，你说我已偿清。萧残月有自己的障，参不透，却也无妨。这世上，很多事我曾想解释，可那个时候的事与人，都不一样了。”
　　“也许，你说的很对。可以为我再吹一曲么，就是你最后一次离开时候的曲子，我想了很久总有一阕记不起来。”
　　他颔首，用衣袖拭过箫身，悠长的调子于竹楼上传开，混入绵绵雨中。
　　我闭上眼，静静聆听，雨声沙沙仿佛隔得很远，恍然间我又依稀见到那一季的漫天白雪。
　　在那样安心的气息里，我静静睡去，仿佛连疼痛也离得很远。

　　如果，那样死去，也许是我最好的结局吧。
　　可我依旧醒来，烛光里那身蓝衣清晰到刺目，我别过头去，竹塌前白赭注意到我的醒来，轻轻碰了碰萧残月。
　　那一双向来波澜不惊的眸似被什么搅乱，甚至在看到我的一瞬，有一种近乎软弱的情愫沉浮。
　　“琴儿。”他唤得那般不确定，仿佛一段缺失的时光随那一声轻唤重新找回，泪顺着眼角落下，重重的如落在我心上。
　　他忽然将我抱起，那一双手不住的颤抖，却那样坚定，几乎让我觉得会一世被他那般保护着。
　　“发生了……什么？”我哑着嗓子问，声音让我自己都几乎无法辨认。
　　他一僵，却并未放开手，清冽的声音坚定到不容更改。
　　“从今而后，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一生一世，只要你在我身边，就会平安喜乐。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我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朦胧泪光中足以看清那曾经一直伴在他身边的红衣女子确实是不在了。
　　我忽然想笑，却又乏力到只想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