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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人生自是有情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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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被捆在纱帐内,视线所及不过一张床榻大小,外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手脚被缚,费了许久功夫才坐起,一同靠在墙上。阿笙将传志昏睡后的事情大致讲过,原来那魏二虎是开封青虎门二把手,素来横行霸道,气焰嚣张。李小娃似乎早想加入青虎门,只是苦无门路,这次偶遇传志两人,便与魏二虎手下合计,故意在酒中下药,等两人睡着,前日里的双刀、长杖二人便进来将两人捆上马车,一路送回开封。李小娃也一同前来,换得三百两白银,留在青虎门中做了小厮。听罢,传志脸色已是刷白,喃喃道:“我们那样待他,他为何要陷害我们?”
阿笙蜷起腿,被捆的双手用力探向右靴,并不答话。传志没有在意,垂着头沮丧之极:“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为了一己私利,就谋害不相关的人,何况,何况他还说……”他想到李小娃黯然垂泪,说想要报答两人的神态,如鲠在喉。
细微的摩擦声响起,阿笙不知从靴子里摸出了什么,这才漠然道:“人之趋利,若水之就下,本是常事。自己太笨,就莫怪别人算计你。”
传志初次遭遇这等境况,怎样都想不通为何,又想到王雅君,在风月阁中何其温文尔雅,内里却深不可测,一时间只觉得世上都是笑里藏刀的可怕人物,不免大失所望,听到阿笙此言,也无力反驳,丧气道:“是我太笨了。九叔说的对,从开封到苏州去这点小事,我就做不好,还连累你也被抓。你分明嘱咐我提防他的,要不是我……”
“我岂会受你连累,区区乞儿能奈我何。”阿笙用手中东西对着双腕间一划,绳索应声而断,“栽在旁人手里也就罢了,若被小乞丐算计,未免丢我青石山面子。”传志大惊,转头看去,他手中竟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阿笙稍稍活动手腕,划开两人绳索,将匕首插回靴中,见他不动,抬眼道:“愣什么,还不起来。你还想留在这里等他魏二过来?”
传志回过神,忙掀开纱帐,探头看去,房中空无一人,跳下床来惊道:“阿笙,你竟料到会有这时,特意备的吗?”
阿笙跪在褥上,手撑被褥挪至床边,低叹一声道:“说你笨,你倒真不聪明。我能知此事来龙去脉,自是因为我不曾喝他的酒。至于匕首,旁人道我双腿残疾,便不会想到靴子中藏有武器,以备不时之需而已。”
传志再度愣住:“你始终醒着?”
阿笙点头,看他愈发不解,继续道:“你喝酒时我不曾拦着,是因为无法确证他有谋害之心,你又那样高兴。见你一杯下肚便有醉态,我才确信酒中有异。”
“那,那……”传志呆若木鸡,不知说何是好。
“我们被抓时你昏倒在地,我若跟那两人打起来,虽不致输,却不一定能保你周全。”阿笙知他还有问题,不解释清楚恐怕这小子无心做别的,何况身在青虎门,他也不急着逃命,又道,“你不用觉得牵连于我,只因我想看他李小娃有何企图,若跟王雅君有关,兴许还是好事。”
传志沉默片刻,迎上他目光,喃喃道:“阿笙,你,你不拦着我,是因为我那时很高兴吗?我好容易交到一个朋友,你怕说出来,我会难过,是不是?”
阿笙一愣,随即脸色大变,抱起手臂,横眉冷笑:“我若怕你难过,怎不瞒你一生一世?我不过是想看你一意孤行,自食恶果的伤心样子而已……”他说着说着,又转过头去,声音渐低,恢复成平时冷冷清清的调子:“授人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与其一路保护你,倒不如教你些江湖险恶的道理,我总不会始终跟在你身边。”
传志目不转睛,将他神色看在眼里,笑道:“你没在生气,对不对?”
“这时候反聪明了?”阿笙道。帐中烛光摇曳,映在他脸上,看在传志眼中,恍惚觉得他脸红了,见他又是一声叹息,正色道:“再不走,姓魏的真要来了。”
传志叫声糟糕,匆忙将阿笙抱起,快步掠至门口。拉开门缝,瞥见院中灯火通明,不少人手持火把来来往往,议论纷纷,却没人看向这边,正自诧异,听阿笙道:“出事了。”
传志侧脸看他:“出事?”
他离得太近,阿笙稍稍退后一些,压低声音:“姓魏的派人将我们送到此处,说今天是大喜日子,要摆宴欢庆,眼下已近人定,他还未现身,这些人又如此匆忙,定是青虎门里出了事。”
传志问:“出了何事?这不是京城吗,谁会在京城闹事?”
阿笙白他一眼,冷声道:“我岂知道?我只知道对我们来说,正是逃走的好时机。”传志讪讪一笑,见屋外那批人已经走开,一闪身钻出门外,脚下加快步伐,掠进暗处。阿笙假装昏迷时已将青虎门中屋舍道路暗暗记下,一路指挥传志如何潜行,未费工夫便赶至前院。但见百十人聚集院中,堂前站着三人,当中一人白发白须,神色阴郁,右边一人身材高大,正是魏二虎,左边是个面带病容的窈窕女子。阿笙靠近传志,附耳低言:“那老头是青虎门主人,姚一正,一手鹰爪不容小觑。女子是他妻子,南宫晚樱,不常在江湖走动,很少有人见她出手。姚一正早年似乎受过重伤,之后便将帮派交给义子魏二虎打理,青虎门本就不是什么名门正派,这几年行事更与流氓地痞无异。”
“阿笙,你真厉害。”传志知他不喜被抱,已将人放下,一手揽在他肩上,轻声感慨。
“这种话等逃出去再说也不迟。”青虎门今夜戒备森严,出乎他先前意料,必须谨慎行事,“他门下混混不足为惧,魏二虎这几年混迹风月,外强中干,也不必忌讳。万不得已出手时,你要留心另外两人。”
传志奇道:“姚夫人看起来病恹恹的,难不成也是高手?”
两人说话间,魏二虎大手一挥,高声道:“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挖出来!他娘的敢偷袭我青虎门,定叫他有去无回!小的们都听好了,再给老子细细搜查一遍,就是茅坑里也别放过!一旦发现他娘的踪迹,马上举火报告!”阿笙听罢,知是有人夜袭青虎门,而且只有一人,却想不出此人是谁,毕竟青虎门在京城气焰嚣张,与朝廷关系错综复杂,门中虽都是乌合之众,此人敢孤身独闯,也绝不简单。思索间又听传志问话,心道这人定是脑子不太灵光,这时候还问些无关紧要的话,本想讽他两句,话说出口却是:“天外有天,你在江湖行走,岂可小觑他人。只怕她比姚一正还难对付。她既姓南宫,兴许是暗器高手。”
传志点头,待要问“为何姓南宫便是暗器高手”,院中人群突然一阵骚动,数人齐声惨叫,众人立刻散开,在院中让开一片空地,地上七八人正翻滚挣扎,痛苦异常。当中站着一名俊美少年,他举起手中火把,嬉笑道:“报告二爷,发现他娘的踪迹啦。”
见其人,闻其声,传志脱口惊道:“是他!”
正是前日里废了李小娃一条腿的少年。
传志忙低声转告阿笙,又道:“他到这里做什么?我还当他们兄妹都在王家。”
魏二虎显然不认识此人,怒道:“你他娘哪里来的混小子!敢到我青虎门撒野,可是活腻了!”
少年冷眼瞧他,口吻轻蔑:“青虎门算什么东西!我要不自己出来,这群草包能找得到我?”说罢面容一凛,声色俱厉地对魏二虎道:“我这次来,是找你要人的!你平日在京城欺男霸女胡作非为,我本要替天行道,不过今日,识相的若把我那小兄弟交出来,便饶你一马。否则——”他露出笑容,缓缓转头,视线掠过众人,忽横扫衣袖,周围数人当即惨叫,摔倒在地。
魏二虎脸色大变,瞥一眼身边老者,嚷道:“你他娘的血口喷人!狗屁小兄弟,老子哪里认识你兄弟!”
少年冷笑:“前夜里在樊楼,你欺负的两位少年人,莫非是假的咯?我那兄弟被你派人追杀,至今不见踪影,敢说此事与你无关?”
传志一愣,明白过来:那日他不告而别,去王家府邸时这少年已然不在,不知魏二虎并未抓到两人,今日才打上门来;不过阴差阳错,他和阿笙还是给抓了,也不算冤枉青虎门。不过萍水相逢,这少年竟如此关心自己,传志大受感动,哪还会置身事外,满怀关切地望着他。阿笙没有他这般紧张,附在传志耳畔道:“瞧不出,你竟有个肯为你独闯龙潭的小兄弟。”
他浅浅鼻息呼在耳垂,传志有些痒,想要躲开,却又觉得耳朵很舒服,胸腹霎时有团火炸开似的,烫得很,不知该躲向何处,支吾道:“不,不是那样的,我们只是……我有些,有些怕他。”
阿笙早转过头去看向院中,并不作声。那少年已同七八人缠斗起来,灵活地在人群中飞来掠去,旁人武器尚未沾上衣衫,他手中钢针已射入对方要穴,顷刻间便倒地一片。魏二虎气得脸色发青,抡起九环刀喊杀上前,少年嘻嘻一笑,收起衣袖与他周旋。一把大刀虎虎生风,数次与他相去毫厘,吓得传志紧张不已。阿笙察觉肩上手臂收紧,淡淡道:“不必担心。”
传志已忘了身处何地,提心望着那少年道:“万一他钢针用完了,赤手空拳岂不危险?一定要救他才行!”说着便要上前,却被阿笙一把拉住:“先等一等。”这时,院中少年忽一声惊呼,险些被砍中胸口,传志回头急道:“还等什么!再不出去,只怕他——”他陡然停下,只因迎上阿笙眼睛,漆黑而沉静,没有任何情绪一般。
阿笙冷道:“不说他有没有危险,你要救人,至少带上兵器。”两人长刀、竹杖都被魏二虎拿走,只剩一把短小匕首,在大刀前占不了便宜,传志惊觉此处,忙道:“那怎么办?眼睁睁见死不救吗?”
阿笙浅叹一声,垂下眼睛道:“你只瞧见他躲闪,却看不见其他人不断倒地?魏二身上,更是给他射中七处穴道,再有一针,便要当场毙命。”传志愣住,再看院中,两人战圈之外,确有二十来人翻滚惨叫。又听阿笙低言:“他有两种钢针,你瞧见的是其一,另一种更细更短,魏二打得兴起,刀风凌厉,掩了短针声响,也不曾看见。他胸腹膻中、神阙、章门,背后心俞、气海,四肢太渊、涌泉七处穴道已伤。此人本能将魏二一击毙命,却费力缠斗许久,就是为了打这七处穴道,又不让人知觉。看他手脚动作,下一针怕是百会。魏二高他一尺有余,要打百会穴有些困难,这一针才迟迟未发。”
传志震惊不已,呆呆看着两人,分明是那少年给逼得节节退后,谁会想他顷刻便能取魏二性命。阿笙又要他看堂前两人,姚一正双手负后,冷眼旁观,南宫晚樱却双眉紧蹙,死死盯着少年手掌动作。“依姚一正功夫,恐怕第一针时,他已瞧得清清楚楚,却始终不动声色;倒是南宫晚樱数次转动腕子,定是想要出手,因忌讳姚一正而不敢妄动。”
“魏二虎不是他义子吗?为何不肯救他?”阿笙扫他一眼,没有回答。
此时魏二虎已将少年逼至墙角,拦腰一刀扫去,少年微微一笑,纵身跃起。只听南宫晚樱一声尖叫,拂动衣袖,头上发簪已然射出。她尚未收手,姚一正便欺身而上,五指成勾,□□进她手臂。
少年此刻身在半空,已抬起右手,九环刀上凛凛寒气逼向双腿,只此一瞬,绝不可错失分毫,他全神贯注,对外物不闻不见,猛向魏二虎头顶拍去。
发簪如离弦之箭,笔直地飞向他眉心。
传志松开阿笙,纵身跃出,徒手去抓发簪。
暗夜中,一高一低两处寒光飞射而出。
九环刀铮铮作响。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但听一声脆响,传志面前火星四溅。
他身怀青石山上成轻功,比他还快的人已经不多。
然而人怎能快过暗器?
一枚铜钱,一只玉佩,一根发簪,三样暗器在空中猛然相撞,火星乍起。
传志看得一清二楚,却来不及收手,一把攥住了这团火。他听到有人惊呼一声,随即便给一双柔软白净、带着香气的手握住了手腕。
墙角,九环刀横在少年胸前,再不能前进分毫。他的主人僵硬地站在那里,狰狞凶狠的表情凝固了,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已经死了。
少年轻笑一声,食指在他胸口轻轻一推,八尺高的壮硕身躯轰然倒下。
他跨过魏二虎尸身,走近院中两人,嬉笑道:“哥哥都要给人杀了,你还躲在屋顶不出来,他不过受了小伤,便关心成这副模样,我可要伤心死了。”
抓着传志的少女脸上一红,赶快松开。兄妹两人潜入青虎门,哥哥在明,她暗中保护,看出南宫晚樱神色不对时已有戒备。发簪射出的同时,她也将玉佩掷出,哪料传志忽然现身,竟徒手阻拦暗器,大惊之余,不及细想便跳下屋顶,抓住了传志手腕。传志不知此故,又惊又喜:“原来你也在这里!”
少女迎上他闪亮眼眸,看眼哥哥,再不顾旁人在场,低着头拉过他右手,轻轻展开他五指,见掌心几处焦黑,嘴唇一抿,取出条素白手帕,一手扶着他手掌,一手捏着帕子将扎在血肉里的碎玉小心挑出,又将帕子翻转,轻轻缠在他掌上,轻声道:“已洗净了,这次不用还我的。”
传志想到风月阁中弄脏了她手帕,还傻乎乎地要还给人家,红着脸道:“我,这次,这次弄脏了,恐怕不好洗,日后我再买一条还你。”
少年揽过妹妹,笑道:“什么你呀你呀的,我妹妹芳名清宁,你叫她宁儿便是。”少女轻轻推他,低着头沉默不语,少年又道:“至于我,你叫哥哥也好,兄长也成,或者同旁人一样,叫我清欢亦可。”
三人身在敌阵,却旁若无人地闲聊,青虎门众人皆敢怒不敢言,退在一旁,偷偷看向堂前,想要主人发话,谁想堂前更是热闹。门主老爷子在夫人手臂上戳了五个血淋淋的窟窿,夫人跪坐在地,甩手将看不清数目的铁蒺藜射向夫君。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哪里在意旁人。
这边传志见清欢无恙,方想起阿笙,他没有竹杖,躲在房后只怕寸步难行。道声不好,也不同兄妹解释便欲回去,刚一转身,听清欢笑道:“一把年纪了还招惹人家年轻姑娘,人家找了又一春,你还不乐意,可真不讲理。”
此话一出,正窃窃私语的青虎门众人登时噤声。门主不问事务,魏二虎俨然青虎门主人,他同夫人的关系,门中人谁也不敢妄议,这少年说话刻薄露骨,大庭广众之下让门主大失脸面,可该如何收场?若是发起火来,听到这话的怕要遭殃,都战战兢兢地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
果不其然,姚一正双眉倒竖,双手成爪,朝清欢纵身而来。清欢嘻嘻一笑,凝神迎战。南宫晚樱既得喘息之机,站起身来盯着两人。清宁见状,从背后拔出一刀一剑,将长刀扔给传志,持剑冲上堂前,攻她胸腹。传志低头一看,竟是自己那把梅花刀,又看姚一正鹰爪凌厉之极,远非魏二虎可比,担心清欢应付不过,也顾不上去寻阿笙,上前相助。
姚一正不愧为江湖老手,被清欢如此羞辱,怒火中烧,招式仍不失稳妥,防守密不透风,进攻迅疾精准,传志两人合围,转眼间近百招打过,仍拿他不下。见门主占得上风,青虎门众人高声叫好,胆大的已杀上前去,两人不得不分神应对,清欢更是焦躁不已,手下毫不留情,袖中钢针纷纷朝众人面门射去,急道:“宁儿过来!”
南宫晚樱已是强弩之末,给清宁剑势逼得无处可退,臂上血流如注,瘫倒在地,面若死灰。清宁听见哥哥声音,看一眼这妇人,若留她在此,只怕三人会有危险,道一声对不住,挥剑斩下。
然变故突生,又冲出一人,抱住南宫晚樱就地一滚,从她剑下逃出。此人发须灰白,其貌不扬,也没带兵器,跪倒在地哀求道:“小闺女,大伯求恁饶她一命。”南宫晚樱气息奄奄,仍自挣扎:“放开我,你是什么货色!”
清宁犹疑不决,听清欢又是一声,转脸望去,他钢针用罄,正赤手与姚一正周旋。姚一正以拳法横行,清欢哪里是他对手?不过有传志相助,苦苦支撑而已。那人见她轻咬双唇,转脸间眸中已无迟疑,忙抱紧怀中人,颤抖道:“大伯给恁看着她,肯定不让她偷袭。”
清宁双眼一闭,正欲挥剑,忽听一人道:“不敢杀人,又何必用剑。”清宁睁眼,只见墙边倚了个极漂亮的少年,当即认出他来,喃喃道:“你,你是那夜和,和他一起的人……”风月阁中,传志并未讲明身世姓名,适才也忘了说,清宁只得用“他”。
阿笙把玩手中一枚铜钱,目不斜视盯着姚一正,冷冷道:“你再不过去,你哥哥怕要命丧于此。”
清宁回过神来,来不及再说,提剑向院中飞掠而去。
那青虎门中人看清宁离去,事有转圜,忙向阿笙磕头,求他饶命。阿笙并不看他,说:“再跪片刻,她便要失血而死。”那人低头一看,南宫晚樱脸色苍白,已昏厥在他怀中,赶快将人抱起,对阿笙道:“多谢小哥,小的叫张一刀,以后有机会用得着咱的,还请恁说。”略一躬身,向偏院匆匆赶去。
姚一正终究年迈,有清宁助阵,又打过数十招,便左支右绌,力不从心。清欢退后稍作喘息,在地上尸体额头信手一抹,拔出钢针,趁他与传志缠斗正酣时奋力击出,钢针眨眼没入他颈后哑门穴,姚一正双目一突,当即毙命。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不过片刻便四散开来,逃得干干净净。
院中霎时悄无声息,只有风声猎猎,火把摇曳不定。
传志松一口气,甫一低头,但见鲜血淋漓,尸身遍地。
清宁取下背后梅花刀鞘递过去,他却不接,只是垂头站着,便忧道:“公子,你怎么了?”
传志不语,睁大眼睛呆呆站着,手指一松,长刀铿然落地。
清宁看向哥哥,面露哀求,清欢撇撇嘴,也不知为何。忽听阿笙唤道:“传志。”依旧是冷若冰霜的嗓音,像是没有丝毫感情,清宁看向他,觉得这人是从北风中走来似的。
然而传志听到了这声音,他茫然回头,遥遥看着他,无助道:“阿笙。”
阿笙道:“过来。”
传志脑中一阵恍惚,他想要阿笙过来,又想到他不能走,只能他过去。他眨眨眼睛,越过横七竖八的尸体,朝阿笙走去。
清宁与清欢都没有动,静静看着他们。
传志停在阿笙面前,喃喃道:“阿笙,我,我不知道怎么了,我觉得很难过,胸口很疼。我好像受伤了,有谁的刀砍在我身上了。我很疼。”
阿笙忽将他按进怀里,说:“我知道。”
传志眼睛一眨,眼泪落了下来。他也抬起手抱紧阿笙,眼泪滑进他的衣领,闷声道:“我很疼。”
阿笙应声,右手成掌在他颈后一砍,传志便颓然倒地,带着他也跪坐下来。阿笙将他靠在墙上,向院中两人道:“事已至此还愣什么,此时不走,还等着官府来拿人?”
他打昏传志,又用这般命令口吻说话,清欢自不肯听命,挑眉道:“呦,你算什么人,敢这样同我说话?我还偏不走了,官府能奈我何?他青虎门欺男霸女、为非作歹,没一个好东西,官府凭什么拿我们?”阿笙淡淡瞥他一眼,不再多说,清欢当他无话反驳,面露得意。清宁拉他衣袖:“哥,这位公子说的是,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走吧。”
清欢甩开她手怒道:“你怎么净帮着外人!要不是因为你担心那小子,我岂会——”他一回头,看妹妹垂首不言,心头一软,柔声道:“好吧,我们这就走。我答应过娘,你想去哪里,咱们便去哪里。”
清宁浅浅一笑,拾起长刀合入鞘中,走上堂前交给阿笙,低声道:“前夜他突然离开,彻夜未归。我听人说青虎门厉害得很,只怕他吃亏,哥哥才说带我来看看的。”兄妹两人准备一番,这日傍晚潜入青虎门,魏二虎正大摆宴席。清欢在他房中找到传志的刀、阿笙的竹杖,及两人行李,知传志确实身陷此地,便找他要人。两人不知何处露了行踪,引得门中人四处搜寻,清欢乐得热闹,才有了后来这一出。她将事情略略讲过,望一眼传志,又道:“我只将他的刀带在身上,其它物事都藏在马厩中,他那匹马也在的。”
阿笙道声多谢,清宁垂眼,深深地望一眼传志,转过身走开几步,回头问道:“他昏倒了,公子腿脚不便,要怎样走?”不等他回答,又喃喃自语:“公子一定自有办法,哪里轮得着我担心,是我唐突了。”这才挺直脊背,向哥哥走去。
清欢看她面色苍白,眉头紧锁扫一眼阿笙两人,问:“就这么走吗?”
清宁双目哀愁,盈盈看他一眼,缓慢而笃定地点了点头。清欢不再多说,拉上妹妹朝大门走去,忽听身后那人道:“他姓方,名传志。八月十五苏州英雄盟会,你兴许能见着他。”
兄妹两人皆是一顿,清欢回头道:“英雄盟会这种腌臜事情,我们哪里稀罕!”清宁拉过他手,两人就此快步去了。
传志给阿笙击昏,直睡了四五个时辰。恍惚中昨夜景象如在眼前,吓得他满头大汗,惊叫而起。待睁开眼来,面前林木葱葱,但听流水潺潺,不知身处何地,正待起身,听身后人道:“这位小哥,恁可算醒啦!”那人捧一碗温水给他,笑道:“秦相公也真敢下手嘞,我看恁脖子都青了,可还好?”
传志看他陌生,接过水喝上两口方问:“你是谁?”
那人这才想到不曾报上姓名,忙道:“小的叫张一刀,在青虎门手下——哎呀小哥别怕,要不是秦相公好心,我跟夫人都要没命嘞。昨儿个出事,是咱给恁俩准备的马车,着急忙慌连夜跑出来的。”昨夜他在偏房给南宫晚樱包扎伤口,手足无措之际,阿笙忽进来赠了他几粒丹药,要他备车出城。青虎门非久留之地,张一刀正想带夫人逃走,他晓得阿笙两人功夫高强,便央他同行。本以为要好说歹说一番,哪想阿笙并未拒绝。思及阿笙,张一刀又道:“秦相公在车上给夫人换药嘞,恁要去看看不?”
传志头脑昏沉,顺着他话点点头,站起身来。他适才躺在地上,身下是一条绒毯,身上盖了件素色外袍,想是阿笙的,便拾起挂在手上。此时再打量四周,触目皆青山绿水,荒无人迹。马车停在林中,三匹马都解了缰绳,在附近悠闲踱步。两人上前,传志掀开车帘,见阿笙背对自己,南宫晚樱睡在他身侧,尚未清醒。阿笙将她臂上纱布解开,用温水洗去药汁,再抹上新的药草,动作似轻车熟路。末了,手指在她腕上一探,回身对张一刀道:“她会冷,你要小心守着。今夜在此留宿,明日赶路,天黑前可抵商丘,你再找大夫诊治,便无大碍。”
张一刀连声道谢,上前照顾夫人。阿笙这才下来,传志立在车旁,始终未发一言。阿笙看他一眼,撑着竹杖缓缓向水边走去。传志亦步亦趋,看他坐下来将手上血污细细洗去,给他披上外衫,也并肩坐下,半晌方道:“阿笙,我,我昨夜……”水上凉风习习,令人清醒些许,阿笙也不催促,他踌躇半晌才继续说下去,“我很害怕。”
阿笙点头。
传志低下头,望着自己双手,颤声道:“我,我杀了好多人。阿笙,我从未想过杀人。只是……等回过神来,地上都,都是……”话到途中,又觉回到了前夜,他好像看到了地上每一具尸身扭曲痛苦的神情,至死都未曾合上的眼睛阴惨惨盯着他。他从未杀过人,从不知杀人的滋味如此可怕,他怕自己余生都不能从这个血腥的夜晚中走出来,拼命想要忘记,却又惧怕忘记。“我小时候,有,有一只很喜欢的松鼠,它待我很好,总是,总是陪着我……后来,阿笙,后来……”
阿笙低叹一声道:“我不能次次都打晕你。”
传志双手抱头,将自己缩成一团,通身颤抖,讷讷道:“怎么办阿笙,我好疼。”
沉默片刻,阿笙问:“你下山来,是要报仇吧?”传志身体绷紧,陡然噤声。“你以后还要杀更多人。”
传志半晌方才抬起脸来,神态凄然:“阿笙,那怎么办?”
阿笙垂下眼睛,淡淡道:“我不知道。”
传志喃喃道:“竟连你也不知道。”
阿笙瞥他一眼,拉过他受伤那只手,解开帕子,见伤口溃烂,皮肉绽开,从怀中取出瓷瓶,细细地撒上一层药粉,道:“车上还有纱布,你自己换上。不要碰水。这手帕我洗过再给你。”传志怔怔望着手心,信口应了一声,阿笙轻笑:“人家姑娘一片痴心,竟给你这样糟蹋了。”传志无心答话,他也不再多言,俯身将手帕洗净。
这一日,传志始终郁郁寡欢,呆坐在地。三人吃过饭坐在火边,张一刀看他精神萎顿,有意讲些奇闻异事,他武功低微,对江湖掌故倒如数家珍,信手拈来,阿笙面上冷淡,却不打断,静静听着。他讲得生动,到头来传志也不由认真起来,问他后来怎样。张一刀不免得意,愈发口若悬河,末了神秘道:“这些事其实都不是大事嘞,不过是死上一两个人,手段厉害些,恁不知道,早些年里,小的亲眼看见一桩大事!”
传志面色一白:“死上一两个人,岂是小事。”
张一刀哪知他心结,摆手笑道:“小哥恁们昨儿夜里办的,才是大事嘞!不过敞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恁们都瞧不上青虎门,搁恁这儿,这算啥事?我见那件,才是大嘞!那是十八年前,小哥恁估摸着还没出生。那时候江湖上有个忒厉害的人物,仁义无双方携泰,有多厉害,恁猜?”
传志一愣,正待开口,阿笙按住他手,道:“我听师叔说起过,方老前辈是江南一带豪侠,当仁不让的武林泰斗。”
张一刀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道:“那秦相公,恁肯定知道落梅庄的事情咯?”
阿笙冷道:“知道的恐怕不比你少。”
张一刀舔舔嘴唇,火光下露出阴惨惨笑容,幽幽道:“秦相公是少年英豪,老是瞧不起人,小的服气。不过这件事,除了当时那几个人,天下间就我张一刀知道,一会儿说出来,恁要是不知道,可别说我骗人。”
阿笙下巴微抬,淡淡笑道:“那要看你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