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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说与痴翁总不知 ...

  •   十八年前,青虎门在京城已小有根基,门主姚一正倒是厉害,但手下喽啰多是地痞流氓,不足挂齿,是以被江湖中人视作末流。落梅庄方携泰孙儿出生,邀请天下豪杰,请柬上只有姚一正,连“青虎门”三字都见不到影儿,何况他“张一刀”?他能前往苏州,只因加入门中有些年份,蒙门主信赖,得以随行驾车备马。

      二月初九夜,两人抵至苏州城落脚。张一刀兴奋异常,翻来覆去难以安睡,不到天亮便收拾妥当,吩咐客栈小二备好清早饭,便去敲门主房门,哪想竟无人应声。张一刀大惊,当门主身逢不测,顾不上失礼,使蛮力撞开房门,一个踉跄跌进屋里。床上被褥整齐,房中空无一人。正自惊讶,又见桌上一张信纸。他不识字,赶忙揣上信到城中抓了师爷询问,方知门主要他带上贺礼,自行前往落梅庄。

      “我那时候就是个没啥本事的小喽啰,这种大事,门主交给我干,恁知道我多激动不?”回想当日情景,张一刀仍觉得意,看阿笙两人无动于衷,又道,“两位小哥都是好手,哪知道咱们底下人的辛苦?这差事可美嘞很,落梅庄是啥?天下第一大庄呀!方老爷子跺跺脚,江湖就得抖三抖!我张一刀,要替青虎门给方老爷子上礼,那个滋味儿呀……哎,我这辈子都没这种机会咯!”

      知道门主平安,他当即换了身体面衣裳前往落梅庄,路上遇到三两豪杰一同前行,相互吹捧夸耀,很是愉快,直到南华剑众弟子迎面而来,他给带头的青年拂袖甩出,胸口大震,足足过了一刻钟方缓过劲来。这件事太过丢人,他本想含糊带过,忽听阿笙道:“此人想是南华剑大弟子郑竟成,那尸体是掌门人徐九霄了。徐九霄在落梅庄身故,郑竟成继任掌门,行事偏激,宣告除非寻得真凶,替徐九霄雪恨,否则便与南武林势不两立。”

      张一刀讪讪一笑:“秦相公,我那时候见识短浅,咋知道这人是谁?”

      传志忙问:“他可有找到真凶?”

      阿笙摇头,张一刀笑道:“小哥,那要是找到了,现如今南北武林还吵个球?不过周英雄担任南方盟盟主以后,就一直想跟北武林和好,他南华剑是北武林头头,这次英雄盟会,南华剑也去嘞!听人家说,郑竟成打算把闺女嫁给周英雄的娃娃,这跟当年落梅庄南华剑联姻不是一模一样嘛!我看以后,他俩肯定要争个武林盟主,统一武林嘞。”

      他提及落梅庄联姻,传志便想到生母,思及她死前惨状,昨日景象又再度浮现,不禁大骇,面色苍白,怔怔地想:我娘死得那样惨,青虎门那些人又何尝不是?我娘不该死,他们便应该吗?我要给娘报仇,他们也会有人报仇吧?

      阿笙见状,淡淡道:“那是之后的事了,现在想又有何用?”

      传志一愣,看向他。张一刀道:“秦相公说的是,又扯远了,再说我给那郑竟成打伤,疼得起不来身,便让其他人先去,我且就地歇一会儿。”传志一心望着阿笙,并未听他说话,暗想: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才说这话吗?嗯,他一定知道的,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的事,他都知道。想到此处,又见阿笙垂眼望着溪水,睫毛又黑又长,煞是好看,不禁有些发痴。

      张一刀又道,他在林中休息时,见两三拨人马原途返回,皆带惊恐之色,暗自诧异,知落梅庄有变。他平生头一次到苏州,能替青虎门门主给落梅庄献上一份贺礼,只怕此后再难有这等际遇,眼看到了门口,难道就此打道回府?赖好摸摸天下第一庄的门槛,回去也好给兄弟们吹嘘。心意一定,他便不多犹豫,走得几步,又想:人家都从大路回来,我要迎上去,岂不是太显眼?不如找条小路偷偷溜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回去怎样添油加醋夸耀,也不怕有人拆穿。他绕进林中,不知七拐八转走了多久,竟当真歪打正着,寻见落梅庄院墙上,有一处狗洞,虽然不大,使把劲儿定能钻进去,所谓天赐良机,也不过如此。

      周遭杳无人迹,他也不怕丢脸,脱掉外衫趴在地上,脑袋先探进去,只见院中断壁残垣,荒草丛生,想是方家后院。方家人丁不旺,却占了这么大的宅子,也难怪如此,他对此景稍作品评,便撅起屁股,身体前杵,向里头钻。可惜人到底比狗笨拙些,辛苦半晌,人只进了半截,此时进退维艰,只能继续努力。正忙得大汗淋漓,忽听稀疏人声响起,虽听不清楚,却渐渐靠近。

      这番情景若给人瞧见,哪里还有牛可吹?他赶忙捂上口鼻,尽力趴低身子,隐进草丛,又忍不住支起耳朵,想听听究竟是何人,来这破败院子中又有何事。

      人声渐响,约有三两人在讲话,听脚步声,怕要更多。他只听清楚零星几个词,什么“张三不”、“藏宝图”,在江湖中早有流言。然而,在意识到一件事情之后,他忽然通身大震,冷汗直冒,不得不紧紧捂上嘴,才能遮住牙齿打颤的声响——这人声,竟是从地下传出的!

      对方声音不大,只因他贴着地面,才将这对话听了下来。

      “一会儿将出口封死,绝不能露出痕迹。”

      “是。”

      “这件事不可跟任何人透露,那位说要让他彻底消失,而不是死,你们可明白?”

      “是。”

      “此事事关重大,若有半点风声走漏,这里的人都要丧命。那位不杀我们,其他人也要杀。”

      “是。”

      阴森冰冷的声音清晰可闻,飘进张一刀耳中。

      他特意换的新衣裳已给冷汗浸透。他不敢挪动一毫一厘,因为真正的高手,轻而易举便能知道他在偷听。

      声音越来越大,他们已经靠近地面了。

      “今后都在同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诸位好自为之。”那人浅笑一声,再开口竟是颤抖不已,喉中嘶嘶作响,显是极为兴奋,“今后,天下人都将知道我落梅庄新主的名字!再没有什么狗屁的仁义无双、什么方剑阁,落梅庄主人,将是我!”

      他笑声怪异,似悲嚎哀鸣,凄厉阴冷,扭曲而不像人声。

      张一刀感到耳畔阴风阵阵,荒草沙沙作响。他趴在地上,像一个死人。他已经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嗒,嗒,嗒。

      他们从地底走出来了。

      张一刀觉得时间变慢了,他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时间。他听到有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听到他们搬动石块,投落在什么地方,不断地发出闷响,咚——咚——咚!还有武器掘地的声响,灰土高高扬起,顺着风飘到他脸上。

      他几乎要昏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终于又安静下来,一丝声音也没有。这座院子像是死了一样。

      他始终趴着,直到夜幕降临,才咽口唾沫,缓缓抬起头来。

      院子里还是白天的模样,一切好像只是他的幻梦。

      讲到此处,张一刀不由打了个哆嗦,压低嗓音:“这件事,我可从没说过。秦相公,恁别不信,小的半生夸口不少,独这一件,那可是千真万确,没有半点是假的嘞!”

      阿笙垂眸沉思,并不应声。传志见火光在张一刀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摇曳不定,脊背一阵发凉,向阿笙靠近一些,问道:“你是说,十八年前落梅庄的事情,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

      张一刀笃定道:“正是。”

      传志蹙眉,想了想又说:“落梅庄遭难,定是背后有人捣鬼,这件事谁会想不到呢?但想找出这人,却难得很了。当年身在庄中的英雄们都死了,逃出去的也不知身在何处,该怎么找他。”

      张一刀恼道:“小哥,我又没说我知道那人是谁!这不过是个故事罢了,都过去十八年了,谁还想找这人嘞?就是找到了,死无对证,又能咋弄?”

      这话戳到传志痛处,惹得他当即反驳:“你岂知没人要找?杀人偿命,欠下这等血债,哪里是说忘便忘的!若,若是无意也就罢了——”他双拳紧握,目中充血,死死瞪着面前火光,颤抖不已:“要你这么说,那人定是有心谋害,害死那样多的人,只为了、为了做落梅庄的主人……不可原谅,岂能就此罢休!”

      张一刀嘿嘿一笑,反问道:“小哥,恁几个在我青虎门干嘞事,跟这有啥区别?落梅庄死的是人,青虎门死的就不是了?还是说恁没心谋害,杀了人就能不算了?”

      如当头一棒,传志登时噤声,脸色苍白,牙齿将双唇咬得血迹斑斑。

      阿笙低叹一声,抓过他右手,见掌心纱布上已渗出血水,冷冷道:“你想要废一只手便早些说,我的药粉有限得很。”传志一愣,又是两滴眼泪滚落下来。阿笙将纱布扯开,见他疼得胳膊一抽,怒道:“忍着!现在怕疼,早先干嘛去了?”传志哪见过他发火,再不敢乱动,乖乖伸手让他查看伤势。阿笙低着头,他瞧不见表情,却能察觉他暗藏怒气,恍惚中想:他过去说不曾生气,竟是真的不曾。

      张一刀双眼眯起,舔舔嘴唇道:“小哥,秦相公待恁可真不差嘞!”昨夜阿笙要他将传志抱上马车,那句“别给弄醒了,哭哭啼啼太麻烦”不带感情,此时再想,竟能品出些许旖旎暧昧的味道来。又想到车中昏睡的夫人,不免丧气,低声道:“恁俩一条心,双宿双飞嘞。我张一刀过了大半辈子,夫人连正眼都没看过我。”

      阿笙本已取出药瓶,正待打开,听他如此说话,信手将瓶子扔给传志,转过脸道:“你自己洒。”传志不明就里,探头看他神色,忙道:“我知道你真的生气了,是我不好,一心只想着自己的事,我……”在青虎门中,他忘了阿笙腿脚不便,头脑一热便跳出去救人,将阿笙一人抛在暗处,是那时候便惹他生气了?还是因为他不听劝阻贸然出手,才惹他不快?三枚暗器里,玉佩是清宁掷的,铜钱定是阿笙的,阿笙那样聪明,肯定早就准备出手,他却跳出去乱了计划,所以阿笙恼他?传志更加迷惑,只觉得自己哪里都做得不对,也不知该为何事道歉。

      他苦恼不已,都露在面上,惹得张一刀捧腹大笑:“哎呀我就说,小哥好福气嘛!秦相公这般才貌,肯跟恁好,那可是捡着宝贝了!恁还傻——”他说到一半,忽给阿笙冷冷一瞥,不禁打个哆嗦,立刻闭嘴。

      传志丧气道:“什么叫我跟他好?我俩确实很好的,不,是阿笙很好,我想跟着他才是。阿笙想不想跟着我,我却不知道。两人关系要好,总要彼此都喜欢待在一起才算。”传志对人间男女情事尚且所知寥寥,遑论张一刀话中所指。张一刀见他讲话驴唇不对马嘴,心想这还是个不解风情的雏儿,暗自偷笑,又忌讳阿笙,不敢表露在面上,憋得双脸通红。

      阿笙看看他两人,起身道:“我去看她伤势。”说罢便走,走得几步,张一刀便哈哈大笑,几要滚倒在地。他低头,静静望着自己双手,指尖沾了传志掌心的血,想来是刚从他手上流出来,竟有些热。

      南宫晚樱仍是面无血色,好在脉息平和,不必担忧,他对医术只是稍有涉猎,仅能暂保性命而已,做不了别的。既然如此,他年纪虽幼,再与妇人同处一室也不免失礼,便坐在帘外,偎着车轼闭目休憩。自给李小娃暗害起,他便不曾合眼,此刻心神放松,渐渐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有人靠近,当即横杖在胸,脊背一挺坐直身体,抬眼看去,却是传志,这才松懈下来,面露倦色,轻声道:“你来做什么。”他重新蜷回去,半合着眼睛,声音懒洋洋的,语调温软,传志心头一暖,跳上车在他身旁坐下,给他裹上一条毯子,答道:“张大哥睡觉太吵,我又想来看看你。”

      一路上精神紧绷,此刻委实倦怠,他只喉间模糊应了一声,垂下头去。传志揽过他肩膀,要他躺在自己腿上,他也并不客气,寻了个舒服姿势睡去,临了又喃喃道:“你困了便叫我起来守夜。”

      传志说是,一双晶亮眼睛细细端详着他睡颜,又想到张一刀的话。

      “小哥恁连这都不知道?嘿嘿也是,好这一口的人不多。魏二门主就是,他从前跟夫人交好,后来也不知咋地从象姑馆的小相公那里得了趣,此后就专好男风,只喜欢十五六的漂亮娃娃,夫人这才恼他。”

      阿笙睡着的时候也很好看,传志心想,那日在樊楼打起来,就是因为魏二虎看上他相貌吧。此后又把两人抓入门中,也是为了这个。

      “小的说话不过脑袋,小哥恁别生气。我可不是把恁俩跟那卖身的少爷比,就是看恁俩都生得标致,又形影不离嘞,才想岔了嘛。不过要我说,这也没啥。二门主还得给夫人叫声干娘嘞,不还是照样提枪就上?俩小娃娃交好,再不合礼,能有这过分?”

      他后来再说的话,传志却大半听不懂了。眼下静静瞧着阿笙,看他睡得舒服,只觉得胸中很暖:阿笙像只猫儿一样,就在我膝上睡着呢。想到这里,又面上发烫,觉得不该这样比。他又想到初次见到阿笙的模样,他站在桃花树下,仰着脖子,冷若冰霜,却比盛开的花儿还好看。

      一夜里胡思乱想,不知不觉便已天亮。阿笙睁眼,正迎上他痴痴目光,传志粲然一笑,柔声道:“你醒啦。”

      阿笙从他怀中坐起,按按肩膀,问:“你昨夜没睡?”

      传志笑:“我睡了那么久,并不困。”

      阿笙不再多问,下车走向溪畔。传志跟上,问:“你还生我气吗?”

      阿笙淡淡道:“我并不爱生气。”

      “那便好。”传志点头,与他并肩同行,“我昨天想了一夜,还是想不明白,只要一想到我杀了那么多人,心里便很疼。”

      阿笙稍一迟疑,道:“清欢功夫不如你稳妥,却敢下狠手,杀人毫不留情。你的刀满是戾气,人倒很是平和,师叔祖怕是下了很大功夫。姚一正虽厉害,却不是你两人对手,之所以能支撑许久,他人干扰是一,你刀下留有余地是二。不必太愧疚。”

      传志苦笑:“张大哥说的是,无心杀人也是杀人,没有不同的。”又看向阿笙,感激道:“你这样安慰我,真的很好。”

      阿笙不答,在水边停下,只听身后那人道:“阿笙,你说的没错,我还要报仇,还要杀更多人。我还是很害怕,还会很难过。我只求你,求你到时候……”

      他深深望着阿笙背影,缓缓道:“我只求你,那时候能陪着我,好不好?我心里难过,却不知怎样说,别人便都不明白,只有你懂,是不是?”

      阿笙低头,看到水上倒影,那影子并不像他,却也不知何处不同。他用那素来冷淡的声音道:“好。”

      这日歇息过后继续上路,传志要张一刀在车厢中照料南宫晚樱,他与阿笙驾车。两人坐在车外,传志握上缰绳,才发觉自己从未学过御车。阿笙不得已手把手教他,小半时辰才稳妥。见他双目大睁,丝毫不敢分神,阿笙抱着手冷眼旁观:“你倒是好心。”

      传志脸上发讪,只得道:“阿笙你真厉害,什么都会。”

      “是你会的太少。”

      他语带嘲讽,传志也不生气,忽想起一事,便问:“你的医术,也是岑叔叔教的吗?随身带着恁多瓶瓶罐罐,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大夫。”

      阿笙垂下眼睑,沉默片刻道:“是我妹妹。”之前他也曾提到妹妹,传志想他不肯多说,应了一声正想另起话头,他却继续道:“我跟筝儿是孪生兄妹,生下我们之后,娘身体便不大好。爹要照顾娘,很少顾念我俩,筝儿总是哭闹,问我为何爹爹不肯疼她。等她长大了,便只同我亲近。”

      “那岂不是很好?我也想有个妹妹。”

      阿笙轻叹一声:“六年前爹爹去世,将我托付给师叔,筝儿是女孩子,便要云姨照顾。云姨是江湖上有名的大夫。”

      传志忽道:“我知道她。”若不是她,也许他跟九叔早已命丧他乡。想到此处,传志遂想起眼前这人是方家的仇人、惊鸿剑秦茗的亲子,胸口一阵钝痛,随即茫然不已:我早知阿笙身份,为何这时又在意起来?他爹爹怎样,与他又有何干?但是……倘若秦茗不死,两人还能像现在这样并肩坐着吗?

      阿笙不知他心中想法,道:“筝儿不肯,死活要同我在一处,哭得厉害。我便说‘不要哭,你跟着云姨要更好些’,她哪里懂?只说要跟着我,绝不肯分开。我那时只知云姨照顾她会比跟着我更好,并未在意她心思,还劝她不要任性。”

      他从小便是冷静自持的性子,妹妹哭得声嘶力竭,他却不为所动,如今回想,方才满怀歉疚。

      “爹爹要我们离开青石山再不回去。筝儿没有爹娘,没有容身之处,只求我陪在身边,我却不肯答应。”阿笙低声道,“六年间,我只见过她一次。她长高不少,亭亭玉立的,学得一手好医术。我叫她筝儿,她却不肯理我。她还在生我的气。”

      传志心不在焉,随口道:“竟是这样。”

      阿笙笑笑:“临了,她扔给我一只小箱子,里头整整齐齐都是药瓶,治风寒的、止血的、化瘀的,我的筝儿已是个独当一面的好大夫,却不肯叫我一声哥哥。”他已察觉传志怠慢,便不再说了。过了半晌,忽听传志问:“你爹爹,是个怎样的人?”

      提及父亲,阿笙双眼一弯,浅笑道:“他功夫很好,很疼爱母亲。筝儿不知,他对我兄妹二人也很是关切,只是极少表露而已。爹爹生性傲慢狷介,友人甚少,常说世上都是沽名钓誉之徒,不值一提,他只要三两知己便足矣。”若是往日,他哪里会说这许多,只因此刻无事烦扰,道旁杨柳依依,清风拂面,身边又坐着传志,才心神俱安,露出些少年人的活泼来,不想话音未落,传志便打断道:“够了。”

      阿笙看他双眉蹙起,面容紧绷,便敛了笑容。传志话说出口已然后悔,见他一言不发,更是懊恼,半晌方道:“我,阿笙,我……是我不好。你提起你妹妹,我便想到我的家人。”

      “我知道。”阿笙拿过他手中缰绳问,“你仍在想青虎门的事?”

      传志一愣,细细思忖片刻,方道:“我不知道。我想到青虎门,就会想到方家,又总觉得是我害了方家。九叔总要我给方家报仇,直到这两日,我才明白为何如此执着。若我亲眼看到落梅庄的惨状,我恐怕也是如此。阿笙……”他考虑再三,仍觉此事不当隐瞒,暗下决心,心想便是说出来他再不理我,也应当说:“你可知我的仇人都有谁?”

      阿笙瞥他一眼,回身掀开车帘,张一刀正坐在南宫晚樱身侧打瞌睡。阿笙拾起竹杖在他脑后一敲,看他轰然躺倒,才道:“我岂知道。”

      传志抓过他手,垂下头,轻声道:“我不该瞒你的,你不要生气,我将那些事都讲给你听。”他脑中乱得很,将所知之事颠三倒四讲过,阿笙始终默不作声。他提到秦茗,偷偷抬眼瞧他,他也无甚表情。待他磕磕巴巴讲完,阿笙方道:“你适才生气,是因为我说我爹是个好人?”

      传志赶忙摇头,又点头,丧气道:“我,我还想,幸好你爹爹过世了,我不必找他报仇,若是那样,我,你跟我……你既然知道了,我只请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有意瞒你。”

      “哼,在你心里,我倒是个随时都生气的火药桶?”阿笙挑眉,本想嘲讽一番,见他忐忑不安,只得轻声道,“姑且不说我爹,谢慎山、狄松名动江湖,都是响当当的汉子,若当真是你方家的仇敌,你又如何?”

      传志咬牙:“我自然想过这些,却想不明白。”

      阿笙略一思忖,道:“付九只凭一面之词,便认定此事与他们相关,只怕未必。听张一刀所言,那落梅庄新主定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且他身后另有其人。你要报仇,总该先知道仇人是谁。封决对付九用‘千里追魂香’,是在变故之前,想是他一早知道有人谋害方家。付九不过是方家下属,何以忌惮至此?”

      传志道:“九叔功夫倒是很好。”

      阿笙冷哼一声:“能杀了方携泰、徐九霄这等高手,谋害庄中数十英雄的人,会忌惮他的功夫?何况他们不止一人。”他凝神沉思,忽见传志始终握着他手,轻轻抽回道:“他们忌惮付九,是因为你。”

      “我?”

      阿笙点头:“若我所料不错,此人对落梅庄内人事恐怕很是熟稔,他既知庄中地道,又能支使封决为其效命,而且,他对付九了如指掌。二月初九落梅庄遭难,付九送信未归,此人对方家极为忠心,拼了性命也会护你周全,也势必要回来报仇,因而他才派人追杀你们以绝后患。”

      传志称是,又想到一事:“那‘天下至宝’又是何物?他们追杀九叔,不是为了这件宝贝?”

      阿笙道:“倘若确有什么‘天下至宝’,那人谋害方家,一是想夺得落梅庄,二是为了此物,要么他宝物到手,为绝后患才放出流言,令各路人马追杀你主仆二人;要么,他与张三不并非同路,他也以为那宝贝确在你身上。倘若没有……”他抬眼,定定望着传志:“那便是张三不有心陷害,在樊楼里放出话来,引得有心人到你方家夺宝,借刀杀人。”

      传志面色煞白:“若是这样,你爹爹他们,他们……”

      阿笙轻笑:“以他们才智,岂会猜不到这层原由。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若知道方家有件天下至宝,何人不想一睹为快,或是据为己有?此话一出,方家必将处风口浪尖。”

      传志喃喃道:“你不是说,他们都是好人吗,你爹爹、谢慎山,都是大侠,为什么不阻拦?”

      阿笙默然,许久方叹:“你可曾想过,万一……你方家才是坏人呢?”

      传志胸口大震,呆若木鸡。道上裹着黄沙的风迎面击来,顿觉满口苦涩。

      两人都是沉默,一路上再不说话,是夜抵达商丘,张一刀负了南宫晚樱到城中寻大夫,与两人就此别过,临行前看传志颓靡愈甚,对阿笙附耳偷言几句,说得素来面色冷峻的少年脸上发红。阿笙将马车赠他,只牵了两人马匹到客栈住下。夜里同塌而眠,见传志神情呆滞,叹息一声道:“我只是信口胡说,你莫当真。你可记得,真相如何,总要你自己问问方知。”

      传志眨眨眼睛,坐起身来,像个孩子似的蜷在他身边。阿笙心想,遇到这人之前,他叹息无奈的时候从未如此频繁。他捏捏传志脸颊,又觉过于亲昵,再想到张一刀的话,忙收回手来。他脱了外衫,见到怀中洗好的手帕,便放在传志手中,冷冷道:“清宁姑娘的帕子,我给你洗干净了,你好好收着。”

      传志低头看上一眼,信手放在一旁,喃喃道:“我要它又有何用。”

      阿笙一愣,敛下眼睛,迟疑片刻才缓缓道:“你心里很难受,是不是?”

      传志苦笑:“阿笙,我下山之前,从不知世上有这么多烦心的事。我不想杀人,也不想报仇,现在又觉得不能不报仇。但如你所说,落梅庄里若都是坏人,我还要不要报仇?万一我的仇人都是好人,我还要杀了他们吗?”

      “世上的人,从来不是非好即坏的,世上的事,也从不是非黑即白的。你眼下愁苦,又有何用?”阿笙并不看他,双手紧紧攥着放在膝上,低声道,“你只要记着,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食言。”

      初次遇到阿笙,他讲话傲慢清高,似拒人千里,此后重逢,更是高高在上,时常语带嘲讽,冷若冰霜,传志知他诚心待己,便不以为意。然头一次听他如此温言软语,竟心中一荡,胸口火热非常,呆呆望着他眉眼,惊得语无伦次:“你对我这样好,我,我……白日里我不该对你生气的,我真是笨蛋,我不该……阿笙,我真的,真的……”

      “我刚告诉你,从没有非好即坏的人。”阿笙低叹一声,忽抬起眼来,倾身在他唇上轻轻一吻,随即退开,又低下头去,“便是我,也有告不得人的心思。”

      传志愣住,舔舔嘴唇,道:“张大哥,张大哥教过我,说,说……”

      阿笙一手撑起额头,面露窘态:“那小老儿信口胡说,你莫当真了。你什么都不懂,快睡吧,明日还要上路。”正打算躺下含混过去,忽被扣住双臂按倒在床,他仰脸,迎上传志双眸,饶是他也有些面红耳赤。

      传志胸中气息起伏不定,白日里烦扰的事情顷刻间烟消云散,眼下他眸中只烙下阿笙模样,忽觉天下间一切困扰都不必担忧了,便大声道:“我不懂的事,你教我便是了!我,我心里……阿笙,我不如你那样聪明,对人情世故不如你通晓,你都会教我,是不是?我,我能遇到你,能同你一起去苏州,我真的很高兴。你亲了我,我也很高兴。我……”他怕阿笙吃痛,松开双手按在枕上,不意摸到那条手帕,愣了一瞬方道:“我不要清宁姑娘的帕子。我受了伤,你会给我包扎,我不要她的帕子。阿笙,我只想,我真想……我想同你在一处,伤心的时候、高兴的时候,我都想同你在一处。”他越说越笃定,竟似终于找到了心里话似的。

      待他磕磕绊绊说完,阿笙白皙脸颊已涨得通红。他抬起手背遮住,却连手指都有些烫了。传志低头审视他面容,咧嘴笑道:“阿笙,你脸红什么?不过你这样好看,便是脸红,也还是好看。”

      他到底是懂,还是不懂呢?阿笙咬牙,再克制不住,一掌将人挥开,看他吃痛倒在床里,左掌向桌上奋力一甩,冷声道:“睡觉。”

      烛火给他掌风扑灭,传志兀自惊讶:“你内力竟如此强悍!”

      屋里漆黑一片,目不视物,隔了许久,才听阿笙淡淡道:“我双腿有疾,只能尽力练掌上功夫,这招劈空掌所学日久,也不过拍熄烛火而已。”

      传志大喜:“那日你在樊楼,便是将劲力灌入竹杖,才得以格开他两人兵器的!体内力量四处流转,又可随心所欲灌入他物,劈空掌也是这般道理吧?”

      阿笙冷笑:“你倒是聪明得很。”

      传志嘻嘻两声,摸黑凑至他面前,也倾身轻轻一啄,亲到他鼻尖,这才低声道:“阿笙,我真高兴。有你在我身边,我便觉得什么都不怕了。仇人怎样,方家怎样,我都不怕。”

      房中又是一声低叹,无奈之极。

      翌日醒来,传志已是神采奕奕,心无杂念。与阿笙并马同行,他又问起那劈空掌,阿笙便骑在马上演给他看,内力随心收发,不单能隔空伤人,亦可取物。他在这头端着竹杖,阿笙手指隔着半尺凝神一抓,竹杖竟自跳起,给他提在手中。传志大惊,阿笙只淡淡道:“只因腿疾,学这个图方便而已,算不上功夫。你有青石山内功根基,自然也可学得。只是不大好练,进境甚缓。”

      传志笑道:“我始终同你在一处,总有一日学得会。”

      阿笙一愣,转过脸去,低声道:“你不要总说这种话。”

      夏时五月,天光正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说与痴翁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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