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不江湖》靥*花

15、霍府的怪人

　　霍琰的屋子一切皆从古礼，四壁书垒，琴几矮榻。有茶盘在几上，茶色尚清；杜沁霜便问：“弟子是打扰先生会客了么？”
　　霍琰笑道：“不是客，是我一个学生。他离去时琰尚在冥思，醒来未及收拾，小姐便来了。”说着，自己亲自动手，端了茶盘，拉开纸门，放到外面的廊上。他府中丫鬟书童什么的统统没有，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苍头；没多一会儿便端了茶盘颤颤巍巍的过来放下，换走了脏的茶盘。
　　霍琰将茶盘端置在几上，跪坐其后，细细的温杯、滤汤，一套繁琐的程序之后，奉到杜沁霜身前的茶水澄清碧绿。杜沁霜尝过，笑道：“弟子家乡就出茶叶，霍先生喜好茗茶之道，下一回我叫人挖几棵好茶树给先生移到这院子里来。”
　　霍琰躬一躬上身，笑说：“多谢小姐。”
　　杜沁霜说：“先生，弟子是乡下的野丫头，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不懂。我从小最喜欢练武，我哥哥说，我们家三代就出我这么一个大粗人。”
　　霍琰忍俊不禁，点头笑道：“何谓粗俗？何谓细雅？小姐自称粗人，其实天真烂漫，浑然天成，似粗实雅。”
　　杜沁霜高兴得满面都是笑容，她到了轶京以来，还是第一次这么开心：“我听人说，先生也是武功高手？听说先生拳剑双绝……”
　　霍琰笑着摇摇头：“武功于我来说，只是强身健体的技巧。我自幼体弱，先师只教过一套拳法、一套剑法，嘱我闲时修炼，或可延寿数年。除此之外，内家功法一概不会。拳剑双绝云云，不知道何以得来，想必也是以讹传讹吧。”
　　杜沁霜有些失望：“真的？”霍琰便笑，伸出一只细白的手腕给杜沁霜：“小姐不妨以衣袖覆手一试。”
　　杜沁霜果然用衣袖覆着手指，搭在他脉门上试了一试。她年纪虽小，毕竟出身名门，一试就知道霍琰果然毫无半丝内力，顿时难掩失望，小声嘟囔道：“我还以为，跟着先生，能学几门新鲜的武功。”
　　霍琰笑道：“武功之道，却也不可贪多。小姐的武艺已经相当出色，假以时日，想必成就不输父兄。”
　　杜沁霜笑道：“多谢先生夸奖。”想了想，又说：“可我还是想跟着先生学点什么。我知道先生除了偶尔给世家的公子小姐们开蒙之外，并不随便收受学生，先生的学问，弟子知道自己鲁钝，也学不来……”
　　霍琰笑道：“听闻令尊琴艺无双，杜小姐想必也善抚琴。你我师徒若能时常相对抚琴，倒也不负韶光。”
　　杜沁霜笑道：“弹琴我喜欢。先父藏有几具旧琴，很是精致。我想弹来玩玩，哥哥总是不许。”
　　霍琰挑眉喜道：“想不到令尊也喜欢藏琴？府上所藏想必是精品无疑。这却是巧了，我这里也有一具旧琴，据前主人说原是一对，另一具却不知所踪，小姐可愿鉴赏？”
　　杜沁霜拍手笑道：“那太好啦！琴在哪里，先生快带我去看。”霍琰笑道：“琴在室中，待我取来给小姐看便是了。”说着，缓缓起身。
　　他本是跪坐着，起身时先直起身体，两条腿依次起来，动作一板一眼，毫无瑕疵。杜沁霜使劲维持着脸上的微笑，维持得肌肉都酸了，等他一走，呼出一口气，身子一歪，赶紧伸腿出来使劲揉膝盖。天可怜见，这世上恐怕也就霍琰的书房里还是坐卧都是矮榻。
　　她毕竟不敢放肆，外面一有响动就赶紧收了腿跪坐好。却没有人进来，只听见自己带来的老嬷嬷温温的声音：“老先生请交予老身便是。”接着纸门拉开，老嬷嬷端了一托盘茶点进来，笑道：“霍先生说小姐还是小孩子，特意让那位老先生出门买的。喏，松子桂花糖，青丝玫瑰酥，外面的东西虽粗，难得是个心意。”
　　杜沁霜欢欢喜喜的笑，中午没吃饭，本就饿了，拈了块玫瑰酥大口小口的啃，生怕酥皮太碎掉在榻上，用一个手掌接着渣子。老嬷嬷没想到她真的吃起来，惊得汗都下来了，小声说：“哎哟，我的小祖宗，怎么真吃起来了，别给人看了笑话！”杜沁霜嘴里含着食物，憨憨的乐，老嬷嬷拿她没有办法，只得说：“就着点茶水，别噎着。”便退了下去。
　　杜沁霜吃着点心，眼珠子咕噜噜的转。霍琰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么久还不回来，他书房一边窗户虚掩，只透出些许绿意，看样子是后院之类的，前面收拾得那样精致，这后院想来也不会差。嘴里嚼着食物，支起身子膝行几步，爬过去推开窗。
　　后面果然是个院落，假山回廊小池塘，蔷薇紫藤茉莉香，虽然小，五内俱全，精致漂亮。蔷薇架再过去，回廊上露出半个白衣人影，却不知是男是女，杜沁霜一时好奇，起身到另一扇窗子那儿去，换了角度，果然看得清楚，回廊上的白衣人原来是个少年公子。
　　他仰着头，似乎在说什么，他面前想必另有一人，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了。杜沁霜看着那白衣公子的侧脸，只觉得十分眼熟，离得远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像的是谁。
　　她吃着的酥饼渣子掉了满手，一边看，一边随手扔出窗外。谁知这后院里有许多小鸟，也不知道是豢养着的，还是野外飞来的，给人喂惯了，半点也不怕生，渣子一扔出去便纷纷落下来吃，杜沁霜看着正高兴，蔷薇架遮住的那人也看见了，闪出来往这边看，顿时他也愣住，杜沁霜也愣住。
　　这人赫然是去郡主别墅那天，街上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去的少年。
　　杜沁霜那天受惊不小，对这少年印象深刻。那少年却马上就反应过来，低声说了句什么话，穿白衣服的公子立刻便起身沿着回廊走得不见了。杜沁霜料知这少年也要离开，顿时着急起来，叫道：“喂，你先别走！”顾不得脚上只穿了袜子，手掌在窗沿上一撑，便飞身跳到窗外，一落到实地，踏着满地的绿草往那边跑。
　　少年竟然真的没有走，就站在原地等着杜沁霜靠近。
　　杜沁霜跟他打过照面的，本来还担心自己认错了人，一看清楚，便笑道：“真的是你！那天你是出来救我和姐姐的吗？谢谢你！”
　　少年说：“你不用谢我，是你外公叫我暗中陪护你。”
　　杜沁霜愣了愣，有点吃惊：“我外公？这么说，你是我外公的手下？”
　　少年冷冷淡淡说道：“我不是任何人手下。”
　　杜沁霜莫名其妙：“可你这么听我外公话……”
　　“他付钱，我做事，仅此而已。”
　　杜沁霜恍然：“哦，原来如此……”接着笑起来：“那也要谢你啊，毕竟很辛苦嘛……对了，郡主姐姐认识你，她托我打听的就是你吧？你救过她的命是不是？”
　　“意外碰上，举手之劳。”
　　杜沁霜说：“可是她很惦念你的样子啊！”
　　少年说：“与我何干？”
　　杜沁霜咧嘴笑笑，笑得有些勉强，这少年跟他说话倒是有问有答，就是硬邦邦的好没意思。眨眨眼，笑问：“那……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也认识霍先生？”
　　少年说：“我暗中陪护你，你在这里，所以我在这里。”
　　杜沁霜顿时咧着嘴笑不下去了，半晌跳起来叫：“原来你跟踪我！”
　　少年歪过头，侧目看她，纠正道：“是暗中陪护。”
　　杜沁霜恼火道：“什么叫暗中陪护！你、你、谁让你来的！”
　　少年回答：“你外公。”
　　杜沁霜跳脚道：“我外公叫你来，你就来吗？他凭什么叫你跟踪我！”
　　少年像看怪物一样看杜沁霜：“他付钱，我干活。不是跟踪，是暗中陪护。”
　　杜沁霜叫道：“我不用什么暗中陪护！”少年说：“哦。”然后就不吱声了。杜沁霜瞪大眼睛，叫道：“哦是什么意思？我说我不用什么暗中陪护，你听不懂吗？”少年眨眨眼，看看她，就是不说话。杜沁霜大怒，问：“你聋了吗，还是哑巴了？为什么不说话？”
　　身后忽然有人回答了她：“他也是听命办事，小姐难为他也是无用。”回头一看，却是霍琰慢慢走了过来。
　　他停步在杜沁霜身前，回头微微点头示意，身后的老仆人将手里的托盘奉给杜沁霜，托盘上不知道用手帕覆盖着什么东西。杜沁霜好奇，接过来一看，却是自己的鞋子；她顿时面红耳赤，赶紧躲到霍琰和他那老仆人身后，急急忙忙把鞋子穿上。
　　霍琰背对着她笑道：“小姐是千金之体，且已许婚太子殿下，程公为你多操些心本也是应当的。”
　　杜沁霜穿着鞋子，心里却不服，愤愤的道：“我知道外公操心我，可是他要给我保镖，明说便是，为什么非要偷偷摸摸的？倒像是为防着我跑了。”
　　霍琰失声便笑，笑出来又觉得不妥，咳嗽两声，说道：“这个么……这个小姐自己也知道，您是武林世家出身，自然武功高强，程公若是安排保镖，岂不是小看了小姐的功夫？。”
　　杜沁霜已经穿好鞋子，绕回他前面来。她性子豁达，也就不再深究，只说：“好，我知道了，回家以后我不跟外公顶嘴就是了。喂，那个锯嘴葫芦，虽然先生开解我，可是我看到你就生气，回家我还是要告诉外公，就算要给我找个保镖，我也不要你。”
　　那少年翻翻眼睛，不搭理她。霍琰笑道：“小姐，请稍安勿躁。你想想，这位少侠他与你年龄相仿，程公为什么单单找到他？自然是因为这位少侠武功高明，为人也聪明机灵。确实是不二之选。小姐身为孙辈，还当细细思量，莫要负了令外祖父的一片苦心才是啊。”
　　杜沁霜骨突着嘴，看着那不吭不响的少年无论如何也没法子顺眼，一想到这些天多半是除了皇宫大内，其他地方自己走到哪儿这少年就跟到哪儿，自己竟然还蒙在鼓里一无所知，便气不打一处来。一跺脚，大声说：“好，我知道，你的本事一定不差。今儿是在先生这里，我不跟你动粗；赶明儿再让我看见你，我一定，哼哼哼！”说着，把拳头往那少年面前一举，晃了又晃。
　　霍琰笑着用手中折扇往杜沁霜手腕上一搭，轻轻地向下压。他一点内力都没有，杜沁霜不敢跟他别劲儿，顺着把拳头放下来。霍琰笑道：“天色不早了，有心留小姐晚膳，奈何时辰不等人，再多耽搁一阵，路上可就宵禁啦。”
　　杜沁霜想到回去路上那少年还是要跟着，心里一万个不乐意，说：“我只是舍不得先生。先生说要给我看琴，也被这小子搅合了兴致。”霍琰笑道：“来日方长。”停一停，又道：“明儿明泉郡主设宴请我，小姐若是喜欢，过去散散心也好。”
　　杜沁霜想到明泉之喜怒无常，有些害怕，犹豫着不说话。霍琰笑道：“郡主虽性子孤僻怪异了些，为人却是很好。你在京城，也该有个时时走动的地方才好。”杜沁霜恍然，知道老师也为自己处境忧虑，这是在点醒自己，急忙点头，说：“只怕郡主姐姐不来找我，怎么好自己去。”
　　霍琰笑道：“明泉提到过，明儿一早一定会去接你。”杜沁霜半信半疑，但也没别的可想，只得点头说：“那么弟子先回家去了。”说着回头瞪那少年一眼，说：“我还有话问你，你跟我走。”说着，给霍琰施了礼道了别，这才举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