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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笼中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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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在东宫进进出出,加之暌澄协助,虽无法彻底疗愈,但他在此,至少安了不少人的心。
暮色四合,太子才停下惊厥,昏睡过去。
宁兆很早便离开了。
他来东宫看望,抱着太子惶恐惊惧,大声嘶吼着叫人救下太子……这一幕幕都在他离开后慢慢从众人的记忆中褪色。
帝王无心且无情,那转瞬狼狈仿佛根本不存在,他就又恢复如初。
倒是宁浮蒻还在东宫多留了一会儿,听到太医说太子已脱离危险后才返回鸾明殿。
夜雾朦胧,如一层浅色的纱,沾了蟾光,皎白得好似伸手就能摸到实物。
吊在胸前的手臂泛着痛意,还有一种难以忽视的痒麻感,很想不管不顾地去抓挠,可宁浮蒻忍住了。
她继续走着,从环廊过庸道,顺着宫墙,孤身一人。
光影忽明忽暗,翻飞的蚊虫绕着萤笼,次次顶撞,似要越过油纸,尽数扑进里头的那簇光源。
脚步声有两道,前者沉而缓,后者轻而慢。
“有本事跟着,却没胆子和本宫说话吗?”
宁浮蒻蓦然止步,毫无前兆地转身看向身后。
她的动作太快了,快到漆如隽几乎连躲避的间隙都找不到。
他手上提着一盏琉璃宫灯,冷黄的光偎于灯罩内,淡淡的暖色,仅照亮方寸之境。
也有小虫子在绕着飞舞,撞得晕头转向,又锲而不舍。
漆如隽还是穿着那身赤红的掌印服制,戴了冠帽,身姿颀长挺拔,又清瘦了些,夏风微燥,仿佛能轻而易举地穿透他的身躯。
宁兆离开东宫的时候把他给落下了,没特意吩咐什么,但他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太子安然睡下,他便又能再多喘一口松快气儿。
提灯跟上宁浮蒻,此举冒进,当时他没想那么多,只因她身边没有随侍的宫人。
东宫与鸾明殿相距甚远,道上即便有萤笼,一路过去,也令人挂怀。
如今被人抓个现行,漆如隽反而镇定了。
他抬眼,对上她视线,眸光不被宫灯眷顾,密密匝匝,正如夏日连绵又厚重的夜雨。
“本宫最厌恶自作主张的人,漆如隽,你跟在我身边那么多年,该明白这件事吧?”
“还是说,才离开没两年就全然忘记了旧主的习性?”
宁浮蒻看着他,语气虽如常,但其间冷意不减反增。
漆如隽低头,不愿对上她的眼神。
那种冷漠到像在看陌生人的眼神。
心脏的跳动在这种注视之下变得缓慢,窒息感上涌,他捏着灯柄的指节不断收紧,好似能听见刺耳的骨裂声。
“殿下,是奴才逾矩了。”
他其实并不清楚宁浮蒻质问的到底是他跟在她身后送她回鸾明殿的事情,还是其他事情……
心思百转,揣测也许是她进东宫时瞥到他和睽澄交谈,转而联想到了什么。
能联想到什么呢?
左不过是她那日所说的天谴,不管是随口胡诌,还是正肃笃言,漆如隽的心中都像是被插进去一根针。
他找到睽澄,不抱希望,只是奢望着或许修道之人真有不被外人知晓的秘法,能参破天机,顺势改命。
代价他能给,所求不过是一人安。
时辰不早了,值守的宫人也生出惫懒心,两人结伴,提着照子,沿途巡过。
有轻微人声传来,低低絮絮,像是夏日隐于花丛间的蟋蟀,含糊不清且极为明显。
宁浮蒻盯着一言不发的漆如隽看了片刻,旋即抬步往他那儿趋近。
她一动,漆如隽就下意识往后退。
夜风轻掠,刮着宫灯不住摇晃。
烛火忽明忽暗,像是不稳定的浪,轮回反复,漾出不规则的光波。
小声交谈的宫人离得近了,一墙之隔,转过身就能瞧见站在墙角下的两人。
漆如隽不再后退,而是直接伸手拽着宁浮蒻偏身压进宫墙与钱门的阴影处。
宁浮蒻任他拉着,不说话也不挣扎,乖顺的仿佛他是主子,她成了婢子。
只是手臂长久保持一个姿势会让骨头生出滋味难言的饱胀酸麻感,宁浮蒻动了动胳膊,难耐的叹了口气。
漆如隽听见声息,把人又往阴影内挪了几分。
待到值守宫人过去,他松开了攥着宁浮蒻的手。
“刚才躲本宫,现在又抱着本宫,反复无常……漆如隽,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
宁浮蒻出了声,漆如隽才发觉两人靠的太近。
她的半个身子都被漆如隽挡着,若非顾忌那只吊在胸口的手,差不多是要把整个人纳入怀中拥住了。
过于亲密的姿势,实乃僭越。
漆如隽向后退去一步,动作戛然而止,她伸手扣住了他的腰间革带,迫使着人退无可退。
“躲什么?装模作样,早就对本宫大不敬了,现在补救有用吗?”
宁浮蒻冷笑,挑眉去看他。
漆如隽无言以对,索性闭口不言。
“又哑巴了?我看你不仅是胆大包天,还不怕死得很。”
“知道本宫最厌恶什么样子的人,装又装不像,何苦敷衍我?”
“还是说,你在叛主后,本宫真成了碍眼的那个拦路虎?”
字字珠玑,命中靶心。
她靠近漆如隽,两人间不过几寸之距,近到能嗅出彼此身上所沾染的熏香。
照例是浓郁的虎头茉莉,还混着些药味,颇为冗杂,不仅是她自己用了药,在东宫呆久了,衣裙也难免会挂上里头的味道。
漆如隽从不熏香,他要近身伺候皇帝,万事皆谨慎,但仍忽略了一点,那用以助眠的榠罗安息香经年累月下来,早就浸进他身体里了。
极为浅淡,清透温润,暗藏一丝不易察觉的辛烈。
“你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的?”
宁浮蒻用左手去捏着他的下颌,将人的脸抬起来,四目相对,漆黑眼瞳里倒映出她小小的影子。
光线昏暗,她的影子被镀上一圈虚幻的边,并不清晰。
“本宫问话,不答视为大逆不道?”
漆如隽的喉结滚了滚,终是开了口,“殿下恕罪,奴才该死。”
宁浮蒻闻言,指尖收了力,几乎是要捏碎他的颌骨,“前言不搭后语,本宫要饶恕你什么罪?你又为何该死?”
她注视着漆如隽的眼睛,眸底仿佛盛着厚重积雪,是化不开的冷意,“回答本宫,几时开始的?”
漆如隽低眸,同她视线相接,目光晦暗不明,“是奴才胆大包天,罪该万死,请殿下赐罚。”
听了这话,宁浮蒻是真想如他所愿的那样下令鞭笞他。
反正前世的两个人已经敌对了十几年,纵然都是她单方面的凌虐,可那桩桩件件‘恶事’是洗不褪的证据。
是她做过很多次,游刃有余且坦然自若的针对。
但现在的漆如隽尚且年轻,年轻到让她会去怜惜这一副美好皮囊,不舍得再动手伤他。
不舍得再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斑驳痕迹。
是从上一世残留的那点微弱心软延续到了这辈子,渐渐汹涌。
携着凉意的目光从他的眉峰滑到下巴,一寸寸,似无形的一双手在没有遗漏地轻抚着。
轻抚着属于她的宝物。
完美的、稀缺的、独一无二的。
卑微又柔软,还夹杂些许不常示人的暗芒。
令人上瘾,令人心生歹念。
漆如隽还未及冠,恰好处于少年和青年的分界点,俊眼修眉,容貌清绝。
是漂亮到没有一丝一毫的艳俗之气。
身形挺拔,肩背瘦而不薄,即便日日卑躬屈膝,可瞧不见丁点奴颜媚骨的劣根,是浑然天成的不似宦官的气度。
她在看他,他避不开,只得敛眉顺目,任由宁浮蒻打量。
如此一来,显得其人愈发温和俊美,莫名生出一股子勾人的味道。
只可惜他伤了一只眼睛,右眼望着人时,总不自觉露出异样,譬如此刻,宁浮蒻抬高他的脸,便对上了他的眼。
左眼和右眼真的完全不同,明澈和阴翳并存,算不上突兀或不协调,但很明显。
宁浮蒻挺喜欢他那只看不太清的眼睛,瞳孔带了点深褐,阴晦且模糊,宛如初生幼兽,蒙着胎膜,软趴趴的没有任何攻击性。
她的恼怒和火气在看见这样一只眼睛后顷刻散了大半,随之升腾起来的就是被蛊惑到的悸动。
宁浮蒻吞咽了两下,权衡过后,忍住了想亲漆如隽的冲动。
“回答本宫,到底是在什么时候?”
按捺着情绪的宁浮蒻不由拔高嗓音。
既被看穿,漆如隽也没再遮掩,只轻声回道:“那日在花圃中。”
得了确切回答,使得宁浮蒻猛地蹙眉。
居然这么早。
“因为什么?”
“因为那副单片叆叇。”
宁浮蒻歪了歪头,不解更重,“说清楚些。”
“去年奴才将到陛下身侧侍奉,因差事做得好,加上大监体恤,陛下将南洋上供的那副叆叇赐给了奴才。”
他一字一句说着,宁浮蒻最开始有些茫然,掩埋的前世记忆有了松动痕迹……
大约是有这么一件事,不知被丢弃在记忆的哪个角落里,无足轻重。
漆如隽停顿须臾,接着道:“陛下仁慈,特许奴才伺候时将叆叇随身相携,以备不时之需。”
“奴才便将叆叇装在荷包内,悬于腰间,碰上需要远眺或细观之际才拿出来使用”
宛如死灰的记忆里燃起了火光,让宁浮蒻想起了那么一件小事。
一件她亲手将那个荷包扯下来掷于马蹄下的事情。
宁浮蒻忍不住扶额,“所以被马蹄踩出清脆声响的是那副叆叇?”
漆如隽颔首,稍稍吁出一口气,后背和宫墙相贴,冷硬到有些硌人。
刚想换个姿势,还未动脚,身前人就仰头凑在他耳侧,问道:“本宫是不是还放了什么狠话?但我忘记了,你复述一遍。”
漆如隽身子一僵,进退两难,虎头茉莉的香气铺天盖地霸占着他的呼吸,几欲要呛进肺里,身体内外全是她纠缠的痕迹。
“复述!”
她呵斥,漆如隽照做。
“殿下说……”
十六岁的公主殿下说了什么呢?
她双手环胸,神情倨傲又冷漠,目光锋利如刃,割在漆如隽的面容上,更切入了他的血肉和心脏。
“漆如隽,真以为攀上高枝,本宫就奈何不了你了?”
“东西是陛下赏的吧?践踏在马蹄之下时,你为什么不扑过去抓回来呢?”
“真叫人惋惜,本宫还有点好奇荷包内装的是什么,倒忘记去看了……叛主的奴才来告诉本宫,里面装的什么?”
她勾唇轻笑,那笑却饱含讽刺意味。
这般尖锐,这般不留情面,且这般直白又张扬的态度,只有在面对漆如隽时才会显露出来。
他该受着,该惊惧着,该永远活在她的折辱和威压下。
垂着脑袋和手臂的漆如隽回答了她的问题吗?宁浮蒻有些记不清了。
可现在的漆如隽,温声回应了,“荷包内装的是一副叆…叇。”
最后一个字咬得很轻,像是刚蹦出来,又囫囵地吞了回去。
究其原因,是宁浮蒻垫脚突然亲了上去。
如蜻蜓点水的吻,含着薄唇厮磨,把他要说的话全堵住了。
听话的漆如隽格外好欺负,喊他复述,便真的规规矩矩地复述了。
软趴趴的,真被方和说对了,是没脾气的掌印大人。
不过不像幼兽,更像围着萤笼的飞蛾,白日不见踪迹,夜晚便满心满眼环绕在光源处。
笼中烛焰全然未觉,任由飞蛾隔着看似单薄却永远无法撞破的油纸盘旋。
可飞蛾扑火,身不由己,注定不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