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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父与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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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炉内的篆香娉娉袅袅,蜿蜒直上,宛如仙人吐息,勾勒出瑰丽又迷蒙的虚影。
皇帝还未起身,殿内殿外都静可闻针落。
许拥轻手轻脚带上殿门,踱步往侧殿偏房走去。
昨夜东宫那边时不时就有不太好的消息传来,宁兆熬了半宿,就枯坐在殿内,不许任何人搅扰。
直至烛奴燃透,天光熹微,他才勉强歇下。
等他一睡,许拥和漆如隽终于能跟着稍微喘口松快气。
“大监。”
漆如隽见许拥过来,束手立在原地,恭敬地唤了一声,他垂着脸,却遮不住眼下显目乌青。
许拥抻了抻僵硬的脖子,抽出交叠于腹部的一只手朝漆如隽抬了抬,示意他跟着自己入内室。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偏房,此处是许拥的休憩之所,别说不相干的外人难以靠近分毫,就连张临袁也没这样的殊荣。
“怎不睡上片刻?”许拥坐在罗汉床上,未敢松懈,虽神情倦怠,可眉间依旧紧绷着。
漆如隽上前一步,屈膝跪地,弯腰便要去褪下许拥的皂靴。
许拥稍一抬腿,便动作自然地躲开了。
“这些小事如今用不着你了,那是伺候陛下的手,别乱了规矩。”
漆如隽依言收回手,但仍半跪着没有起身。
许拥落下眸光,盯着自己这个徒弟。
视线从玄色官帽一路往下,最后滞留于那张清俊面容上,“过了今年,你也二十了吧?”
漆如隽不明其意,但还是点头,温声回道:“是,大监记性好,日日牵挂繁事,能分出一丝心神在奴才身上,是隽之幸。”
许拥听了他的奉承话,脸上表情未有丁点变化,只缓缓眨了下眼睛,“若你以这个年纪入朝为官,倒真当得起一句年少有为。”
语气中携着两分微不可擦的叹惋,漆如隽听出来了,却还是故作没有听懂。
他稍扬下颌,澄澈目光与许拥相接,“大监提携之恩,奴才没齿难忘。”
许拥摇头,“你是聪明人,我们之间说话,不必太过曲折。”
漆如隽又低下头。
他跪着,许拥坐着,难免会形成不容忽视的强弱和上下对比。
从膝盖里蔓延出来的酸软逐渐往骨头缝隙里钻,漆如隽清楚这是许拥在罚他。
不动刀不见血的处罚。
侍奉在皇帝身边的人皆是进退应矩的体面人,野蛮的、残暴的、嗜血的刑罚是过于尖锐的利器,会成为把柄,轻易不祭出。
可他们又是无情、坚决且残忍的,对枕边人和心腹尤其。
“我收到秘折,陆淮年从柬州入京述职,不日抵达,说是述职,实则为升迁,他在柬州这几年没有任何可供指摘的地方……你该明白他回京后,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漆如隽将脑袋压得更低,他没应声,沉默着,像一尊已经姿态凝固的人偶。
许拥没管他情绪如何,继续说:“这件事本不应告知与你,然我怜你幼时家中遭难,也知你沉浮泥潭挣扎艰难,但以卵击石乃极钝之举,你可明白?”
漆如隽如何不明白?
他比谁都清楚这个道理,比谁都更有感悟。
深刻的,无法忘却,印在心底深处的痛。
陆淮年便是那个在璠州造下杀戮的督运官,漆如隽在进宫第三年就查到了。
查到又能怎样?
当年皇帝对督运官在璠州所做之事一清二楚,陆淮年打着功过相抵的算盘,背后又有谢家掌腰,宁兆重拿轻放,免除死罪,仅打发去了柬州。
陆淮年是个能伸能屈的,脑子灵活,手段毒辣,从他在璠州当机立断的行事作风便能窥出一二。
去了柬州,亦是如鱼得水,没有半分不适应。
这一待就是十数年,政绩漂漂亮亮,加之谢家暗地操作,从柬州回王都那是迟早的事情。
只不过漆如隽没能预料到消息会来的这般突然,他瞬间出神,完全没法做出反应了。
许拥淡淡瞥他一眼,又将视线挪至那盏璀璨宫灯上,“还有张临袁,不管你手上捏着什么,现下可不是拿出来的最好时机”
“陛下那头正忧虑着太子殿下,身边缺人,张临袁好运道,能回来伺候,是他的福气。”
“切莫莽撞,触怒陛下,于你而言也没有好处。”
话此处,许拥叹了口气,仿佛累极了,再没有精力继续说什么。
停顿几息,他又出声:“你这段时日私底下动了几次手,别看做的隐秘,但只要有心人故意深查,逃不过追究……”
“我们是这宫里伺候主子的奴才,手别伸的太长,无论皇子还是公主,他们那边都不是我们能随意去搅和的,你自己该有分寸。”
“这话,我不想重复第三遍。”
许拥说完,脸上倦意更浓。
漆如隽被他用言语敲打,面上神情不动如山,心底却早就泛起了涟漪。
片刻沉默后,他轻声应着:“奴才晓得,多谢大监提点。”
父母惨死之仇得报,然时机不对,他不是那种会被恨意和怒火冲昏头脑的人。
这么多年下来,璠州漆家铺子的那个不谙世事的小东家早死了,活下来的漆如隽最擅长的事情便是隐忍和蛰伏。
他其实比谁都虚伪,比谁都心思缜密,也比谁都清楚将自身弱点暴露出来才能发挥到极致。
不怕孤掌难鸣,怕的是被群起攻之。
许拥能看穿他,但不会揭穿他,小子能记住自己如今的权势和地位都仰仗谁便罢,记不住也无妨,都是皇权下的蝼蚁,论高贵低贱也论不出个所以然。
他会怜悯他,不是出于善心大方或感同身受。
顺手扶持一把,对许拥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不求回报,只是愿意去做,就这么做了。
更别论什么值当不值当,许拥行事,考虑的除了皇帝,剩下的便是自己。
把人带出来,立起来,往后造化也全看漆如隽自个儿。
许拥只是享受这一过程。
“好了,你去守在承德殿外吧,陛下醒了要去东宫,你随同一起。”
困意席卷,许拥半阖着眼皮,动作弧度极小地冲漆如隽摆摆手,让他出去了。
宁兆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一枕黄粱,竟梦见了卢青绾。
自她离去,从未入过他的梦,走得干脆利落,干干净净,毫不拖泥带水。
这么多年来,没施舍给宁兆半点再见到她的机会。
她应当是恨他的。
她也理应恨宁兆。
卢青绾逝世时还年轻,二十出头,花颜月貌,嫣然娇丽,又出身大族,乃皇后的不二人选。
彼时和宁兆成婚后,王都里谁不盛誉一句天作之合?
可叹……
命太薄。
漆如隽听见殿内传出细微动静,连忙推门入内。
大殿中的烛火尽灭,窗牖上覆着厚重帘布,即便殿外早已天光大亮,却透不进分毫。
“什么时辰了?”宁兆问。
“巳时六刻。”
漆如隽一边应了声,一边快步去衣桁上取下宁兆的袍服。
宁兆坐在床沿处,面上神情有些怔忡,似在恍惚,半晌都未回神。
收拾好,他迈步出承德殿,踏过门槛时,险些被绊倒。
漆如隽眼疾手快,忙不迭地将人给搀稳了。
至东宫,漆如隽顿步,目送皇帝入内。
不知为何,他居然从皇帝的背影上看出两分佝偻。
思绪一闪即过,如抓不住的幻觉。
东宫侍奉的下人不甚尽心,满屋子都氤着那股散不去的苦涩药味,加上窗棂半合,愈加沉闷。
宁钊脚步微顿,目光虚虚游离着,落不到实处。
殿内静得悚然,除却他的呼吸声,再难觅得第二道气息起伏。
榻边摆着一张圈椅,宁兆缓慢地走过去坐下。
袍脚轻错,顺垂而下,蜿蜒着在椅腿旁晕出褶皱轮廓。
宁兆想坐得端正些,几番调整,挪动后,还是将肩脊贴在了椅背上,微微塌陷着,暗敛颓丧。
他面无表情地坐着,眉目紧锁,眼底流淌着复杂又莫名的神色。
这种掩藏的隐痛如风暴,侵蚀着,将他身上一贯携带着的冷厉和属于帝王的睥睨模糊。
“堇芝,太医说你伤重,很难再醒来,朕却不信。”
他开口,嗓音沉哑,一个一个字地吐出来:“也许这是报应,是上天给朕的惩罚。”
“当年你母亲离世时,她不肯见我,宫门紧闭,朕站在外头,听着她低低的痛吟,犹言在耳。”
近几年宁兆和宁堇芝的关系愈发剑拔弩张,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和自己这个孩子平和地交谈是在什么时候了。
无休止的争论、无意义的对抗。
他们越来越不像父子,更像君臣。
“朕还记得宫人把你抱出来,掀开襁褓时,你冲朕笑的样子,小小一团,脸上鲜血还未干涸,那是你母亲的血。”
“后来你一日日长大,跟在朕身边研学为君之道,事事以我为先,满目孺慕。”
往日他们吵架,总无所顾忌。
如今太子伤重,宁兆却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
“你恨朕,朕知道。”
“你母亲也恨朕,所以朕还不想死。”
宁兆闭了闭眼睛,叹息一声,“朕总以为我们父子间还有很长时间去相处、去磨合,甚至最后刀戈相向……”
他咽了咽喉头,嘴角颤动着,失态的模样和一个平民百姓没有任何区别。
又沉寂良久,宁兆再次开口:“三年前的那场祸事你怪我冷眼旁观,怪我故意引导,我斥你不臣之心、妄自揣测、目无尊长。”
“但现在朕得同你道歉……”
宁兆深吸一口气,胸腔内堵着什么强硬的东西,难以驱散。
他说得十分困难,毕竟对于帝王来说,承认自己的错处或者向别人道歉都是一件极其罕见的事情。
“那场祸事,的确是朕引导。”
宁兆偏了头,视线盯着自己放在圈椅扶手上的胳膊,“以秦家为首的武将氏族日益壮大,这对你很不利,朕要削弱他们的势力,牵扯无辜者是在所难免。”
“你不理解朕的苦心和用意,朕不怪你。”
“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太子,心有光耀,受孔孟之礼教养,秉性更趋于你的母亲,眼里容不得沙子,亦无法忍受黑暗和污浊。”
“朕欣慰过,也失望过。”
“然独独没有想过废太子。”
“从来没有。”
宁兆絮絮叨叨着,违反常态,仿佛今日一过,他就再没有机会同宁堇芝说出这些话。
一如当年,他那些未曾说给卢青绾听见的话,随着时间,尽数湮灭了。
他彻底失去了他的皇后,现在,也快要失去他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