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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有什么我不能听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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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没一会儿,除了苏辞,所有人下意识地看向言淮。
——丽贵妃,辰王殿下生母,后宫最得宠的妃嫔。朝堂上曾有传言,当年韵贵妃在京城外被追杀,幕后主使就是丽贵妃及其母家。而曦王殿下当年回京之时,丽贵妃母族镇国公府更是极力反对,这么多年曦王一党、辰王一党更是纷争不断,两派就算谈不上你死我活,也是势不两立。
事到如今,丽贵妃找人杀害当朝太傅、设计舞弊一案引起剧烈民愤栽赃曦王府,是极其可能的。
而丽贵妃的一切特征,都与苏辞方才的推论相符,包括姓名、年纪、家世、动机...
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里,苏辞转动轮椅,抬头向后看去。
并不明亮的光线下,言淮静静站着,望向张酖的目光里透出一股无形的肃杀与冷然,那目光算不上有杀意,但却十分冷漠、敏锐且专注,就像是猛兽盯紧了不远处的猎物,正在脑海中无声进行判断。
余光见到苏辞望过来,他怔了一瞬,身上那层森冷警惕的兽皮一刹那褪去,身形微微俯就,看人的目光不自觉变得安静又认真,很轻声地问,“怎么了?”
“......”苏辞迎着这目光,却没有把这双眼睛真正看进心里。
张酖八成是在做戏,说的是假话。加之上月初九的事,丽贵妃不太可能与此案有关。
可言淮并不知道上月初九背后的内情,再者,丽贵妃确实有陷害曦王府的动机,甚至符合先前推论的所有特征。
这种情况下,如果无凭无据否认张酖的说辞,就相当于在为丽贵妃开脱,恐怕会引起言淮的怀疑。
而来自曦王府的怀疑与厌恶,不是自己能招架的东西。
短短须臾,苏辞眼底闪过无数情绪,最终,他敛下双眸,只是淡淡地委婉提醒,没有把话说得太死,“张酖说的未必是真话。”
出乎意料,言淮“嗯”了声,“我知道,不会轻易信他。”
他知道?
苏辞有一瞬的诧异,还以为言淮会直接笃信丽贵妃之事。正这时,只见朝这边走来一个曦王府的暗卫,手里拿了一张薄薄的信纸递给言淮,附耳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言淮一边静静听着,一边没什么情绪似的往张酖那边看了一眼。
不多时,那侍卫回禀完毕,匆匆又离开了牢房。
一片沉默里,见言淮和苏辞两人都没有对刚才的招供给出什么回应,周仰儒只得再度看向牢房,沉着声又确认一遍,“张酖,你方才说的,可是真话?”
张酖低垂着头,“真话,绝无虚言。”
“......”
事关皇族和后宫,且骇人听闻,饶是周仰儒,一时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转头看向今日专门前来听审的羽林卫副统领,叹道,“林统领,今日此事,恐怕得麻烦你一五一十向陛下回禀了。”
林超正色点了点头。
周仰儒又看向张酖,沉着声道,“张大人,你既肯招供,那便将两桩案子背后的细节一一从实说来吧。”
张酖沉默了一会儿,“暂时恐怕不行。”
周仰儒皱眉道,“你说什么?”
张酖一字一顿道,“还请御史大人承允,不要让我夫人知道此事。另外,想办法护她性命长久无虞,我若觉得周全,届时会将全部真相告知。”
周仰儒气得一拂袖,“张酖,你!你这是不信老夫?”
张酖垂下双眸,“周大人见谅,我现在赌不起。”
周仰儒气得无话可说,只得转头看向苏辞这边,迟疑道,“殿下,你们看...”
言淮瞥了一眼铁栅栏内,乌黑双眸闪过一丝冷意,少顷,他俯下身,随着这动作,冷彻的目光刹那间有了温度,用一种商量似的口吻,轻声请求,“新调了一匹张酖的卷宗,就在外面,我让人拿给你看看,好么。”
这是要让他出去?
苏辞沉默了一下,“是我什么话我不方便听吗?”
明明表情没什么变化,言淮却下意识觉得面前的人有些不高兴,心里不由一紧。
“是...”
他确实有些话想和张酖说,而这些话,他不想让这人听见。
苏辞向来很会看人眼色,短促沉默了下,旋即很识趣地一垂眸,“我这就出去,殿下请便。”
说罢转动轮椅,不声不响离开了这片地方。
言淮呆望着那背影离去,垂于身侧的手指轻轻一蜷,有些无措。
是不是生气了?
见状,其余人都愣了愣,按理说,每一次审讯都该有三司一同陪审,不能私下与张酖谈话。倘若连苏辞都不能听,难不成他们也要出去?
周仰儒不禁皱了皱眉,犹疑出声,“殿下,你这是要做什么?”
转过身来,言淮瞥了他们一眼,已然恢复成在众人面前一贯的模样,语气淡漠,“我有些话要和张酖说,不是什么好话,你们随意。”
“......”
几人狐疑地对望了一眼——看起来没有要赶他们出去的意思。既然如此,什么话他们能听,苏辞这个主审却不能听?
言淮没再理会他们,手里不知掏出一把什么,几下撬开了牢房的重锁,径自走到了张酖面前。
张酖还跪在地上,见他靠近,脊背不自觉绷紧,身体本能进入了一种防御的戒备姿态。
苏辞的审讯虽然每每诛心,攻人心防,但给人的感觉一向是春风化雨,能动口绝不动手;可是这位曦王殿下,却向来是睚眦必报、狠辣暴力的作风。
张酖还没忘了,自己曾经谋杀过这位殿下。
言淮在张酖正前方两步停下,长身玉立投下一片阴影,淡淡问,“你说背后指使你的人,是丽贵妃,是吗?”
张酖双拳紧握,声音发沉,“是。”
言淮微微俯身,漠然的目光在对方脸上扫了个来回,须臾,修长如伞骨的手指倏地环上张酖的脖颈,一边用力慢慢收紧,一边端详着他的神情,语气没什么起伏,“我再问一遍,真的是丽贵妃?”
如铁钳般收紧的力道逼得张酖喘不上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见状,周仰儒如梦方醒,从震惊从回神,下意识想要上前阻止,“殿下,你——”
言淮淡淡回眸一瞥,眼瞳漆黑冰冷彻骨,周仰儒不自觉心惊肉跳,平日里唇枪舌剑逮谁参谁,此刻却下意识将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只道曦王殿下小小年纪冷漠不近人情,可却从未见过对方这样的眼神。
平静、冷血、没有人类情感,像一尊煞神。
“......”视线回眸一瞥,便很快收回,言淮漠然开口,“放心,他死不了。”
说着,手下又是一紧。
张酖面部青筋暴涨,眼神逐渐涣散,濒临死境的最后一刻,喉咙里发出狼狈模糊的气音,依然不改口,“是...丽贵妃...”
这么多年的仇敌,早在当初被人冤枉的那一刻起,言淮下意识就把怀疑的目光投在了辰王一派,除了这对母子,几乎没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和足够的能力犯下这两桩大案,然后把脏水泼在他头上。
而那个“离”字,更是加深了这种怀疑。
只是张酖此人狡诈,沉寂多日突然招供,就算招出来的是符合预期的人选,也难免让人心生几分疑虑。
苏辞的提醒不是没有道理。
不知过了多久,言淮眸光冰冷,倏地一松手——
大量的空气刹时涌入肺部,张酖单手撑地,狼狈而又压抑地闷咳起来。
言淮从腰间取出方才侍卫递给他的那一张信笺,展开了举在张酖面前。
张酖缓慢抬头,待看清那上面的字眼,儒雅的面容忽然变得扭曲。
“去年这个时候,我在并州杀了不少人,有人说我丧尽天良,不择手段。”
言淮垂着眼睫,昳丽的面庞满是平静漠然,“张大人是孝子,每月皆为亡母上香,你母亲的墓我已派人把守。张酖,你觉得,你若骗了我,令堂有朝一日会不会被掘棺鞭骨,曝尸荒野,交由野狗分食。”
“......”畜生!
张酖双眼陡然变得赤红,一跃而起,猛地攥紧手镣袭来,试图用铁索将人脖颈绞住,只可惜他远不是言淮对手,还未近身便被抬脚重重一踹,眨眼间言淮欺身而近,一手提着他掼向墙壁。
“砰——”
言淮冷淡地松开手,退后两步,“我再问你一遍,是不是丽贵妃。张酖,你想好了再答。”
“......”张酖靠墙缓缓稳住身形,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半边侧脸,也遮住了里面的愧疚、茫然和恍惚。
没过多久,他抬起头,哑声冷冷道,“我说了,是丽贵妃...咳...曦王殿下再问几遍,我还是这个答案。”
言淮垂眸静静扫了他一眼,似乎在判断着这话的真假,片刻后冷声道,“说出你们串通的细节。”
“...我说过,只要御史大人能想出办法,长久护住路梨性命无虞,剩下的真相,我自会告知。”即使被威胁到此种地步,就这一条,张酖态度依然固执。
长久的对峙无果,言淮收回眼神,抬腿迈出牢房,面无表情将刚才打开的锁又上了回去。
“文府那边我会派人留意,尊夫人不会出事。周大人能给你什么保证我管不了,但我耐心有限。”言淮望向牢内,冷冷一抬眸,“明日此时,你如果还是嘴硬,或者说的是假话,你的小厮,你母亲,甚至路梨...张酖,你知道我的手段。”
张酖双眸沉了沉。
话毕,言淮抬腿走向外面的过道,脚步很快,苏辞还在等他。
监牢入口处,听见脚步声从过道传来,苏辞合上卷宗,抬头望过去。
言淮微微加快了步伐,待走至跟前,人站在苏辞身侧,轻声道歉一般,“是不是等久了?”
“还好。”苏辞平静作答。话音刚落,就见周仰儒一行人也才从过道里走出来。
他们刚才没跟着自己一起离开。
所以,到底有什么是周仰儒他们能留下来听,而他这个查案特使却不能听的?
“......”言淮身体一侧,下意识挡住他看向周仰儒等人的视线,低声说道,“一会儿就晌午了,你饿不饿,我们回府用膳?”
苏辞不禁一顿,“张酖那边不继续审了吗?方才里面——”发生了什么?
言淮有些急促地截住话头,“方才...只是又逼问了一番。张酖提了条件才肯继续招供,还是路梨性命的事。我给了他期限,明日此时。”
逼问?
到底逼问了什么,他不能听?
苏辞愈发起疑,但观言淮的态度,明显是不想让他知道刚刚里面都发生了什么,便知情识趣地没有追问,但心里终究留了个疑影。
眼看周仰儒等人越走越近,言淮手搭上轮椅,俯身低低问道,“我们走?”
苏辞只能随他。
身后,目送两人的背影越走越远,朝堂上几个官位最高的人面面相觑,目光各有各的复杂。
一片无言中,京兆尹高斌率先打破沉默,叹道,“周大人,倘若曦王殿下真的违背人伦,作出挖坟鞭骨一事,您可会上奏参他?”
其余人不禁看向都察院的老御史。
周仰儒沉默须臾,感慨般摇摇头,“这位殿下......孤桀冷僻,野性难驯啊。”
这时,一直不怎么说话装鹌鹑的刑部尚书老神在在开口,“放心吧诸位,这个参奏的机会,曦王殿下不会给你们的。”
周仰儒从前一直看不惯曦王一党,经此一案,知道冤枉了人家,稍加收敛了些,但一时也装不出什么好声气,鼻孔轻哼一声,“闻大人倒是知道。”
刑部尚书一本正经点了点头。
众人:“......”
不多时,羽林卫副统领林超抱拳与众人行礼,“诸位,在下得将供词拿回宫回禀陛下,就此告辞。”
见状,余下众人皆是回礼,待人走远,目光更加复杂——
今日之事一旦传出,哪怕还没有最后的定论,势必也会在朝堂民间引起轩然大波。
一个一品亲王,为了嫁祸自己的亲兄弟,不惜私泄试题、搅乱秋闱,甚至杀害当朝最德高望重的老太傅,这样一桩惊天丑闻,不知会引得多少人物议沸腾,更不用说,此时还牵扯到后宫。
不知上达天听后,陛下作何感想,又会如何处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