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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司空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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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画舫都以松木打造,有点档次的会用浮空木,再有点情致的会用鸢香木,最最高端的则是用鱼蝶木,既能行水路千里而稳如泰山,又能乘风万里而轻盈如燕。鱼蝶树甚为娇贵,只生长在温度适宜、水分丰沛、灵力充盈之地,需要人精心照顾。平民百姓常用鱼蝶木做赠礼,在重要的日子送给亲朋好友,寓意鱼水之情、破茧成蝶。唯有富贵人家,才舍得做成画舫显摆。
这艘画舫不仅用鱼蝶木打造,舷艄舱舭无处不精巧,还遍布机关暗道。放眼望去,处处是坑人的陷阱,只有年方十四的少主知道如何规避。
少主从小聪颖过人,不仅十二岁就画出这艘船的设计图,还全程参与建造,吃喝拉撒都在船上,有一点不合意就推倒重来,可苦了东奔西跑的各位工匠。这艘船造好后,少主将其视为珍宝,除了最信任的亲随,其余侍从都不准踏上甲板。正因如此,足以容纳三百人的画舫上只有四人,随舫小船却有五六条。
此番出行,除了送少主去书院读书,还兼顾与东黎国维系邦交、互通贸易的重任,由使臣带队领航,画舫处在船队外沿。
此时,少主忽然要离队,穆生虽不赞同,却还是照做:“少主,歌声诱人,怕是陷阱,要不要通知江大人?”
“通知他干什么?两百艘船同时转向多费劲!我们去去就回,耽误不了多久。”白衣公子“啪”地展开折扇,把头发扇得飞起,“水域归皇族管辖,真有什么妖孽早就灭了!快点快点,别耽误我向越霆献宝。”
穆生无奈,默默转动船舵。
画舫静悄悄地偏离航线,待大部队走远后,才加速向东北方驶去。
船队中央的舰船上,闭眼打坐的使臣对身后的暗卫说:“跟上去,有什么情况及时汇报。”
“是。”
不足十平米的帆船上,苍澜唱累了,回到船舱休息。
外面太阳大,晒久了眼睛疼。
舱里有水,装在一个深棕色的葫芦里,打开盖子有股茶香,喝下去润泽全身,应该是好东西。
苍澜喝了一半,把盖子盖回去。
船停在这里已有两三个时辰,丝毫没有挪动的迹象。距离东黎国还有两三日路程,到东黎国后,还需要几天到醉卷轩。八日后是入学仪式,醉卷轩一向不收迟到者。就算国师面子够大,他也丢不起水如君的脸。
要是他会开船,或者腾云驾雾,就不会在此处受制于人。
苍澜心里不是滋味,躺在床榻上假寐,躺着躺着就真睡着了。
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走到榻边,取出暗格里的被褥给苍澜盖上,还细致地掖好被角。
苍澜睡得熟,不乱动。明知不能碰,却挠得人心痒。
面具遮住了黑衣人的表情,他的背脊微微发僵,动作也有些不自然。
一丝海风掠过窗棂,带来胭脂的暖香。
黑衣人抬头,闪身出了船舱。
一盏茶的工夫,画舫已近在咫尺。
穆生悄悄拨开了袖箭的锁扣,上前挡住少主的命门。
从船舱里出来的黑衣人看着年轻,却一下子站到了最有利的位置,说明洞察力和实战经验不容小觑。好在对方只有一人,不像特意设的埋伏,解释清楚应该无碍。
“刚才是你在唱歌?”他家少主忽然吆喝,惊得他冷汗直流,“唱得不错!可否交个朋友?”
黑衣人不回答,背着双手与之相对。
司空阕心下已了然八分,却没往船舱里看,眉眼还带了笑:“宿雨餐风,烈焰灼人,萍水相逢即是缘分。兄台若不嫌弃,可上画舫小叙,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
“少主——”
司空阕抬扇打断了穆生的提醒。
“这画舫可日行千里。兄台不管想去哪里,我都可载你一程。只需让我见见唱歌之人,留下姓名,司某绝不纠缠,如何?”司空阕踏上栏杆,居高临下,却又声声诚恳。
黑衣人依然静默。
“兄台这身气度,必然出自钟鼎之家。小姐少爷出海游玩,怕不是吟风赏月这么简单。既然被我撞见了,何不——”话音戛然而止。
少年身着白衣,如瀑的黑发直到腰际,皮肤泛着珠玉的光泽,顺滑的腰线比柳枝更柔,平平无奇的一张脸,却让司空阕莫名地窒息。
妈呀,坏了。
居然对一个男的有感觉。
这他妈的说出去还不被越霆笑死?
司空阕内心波翻浪涌,一时间忘了开口。
苍澜瞟了眼珠光宝气的画舫,视野定格在黑衣人身上。
看身形、发色和装束,记忆中没有这个人——这个人就是国师派来保护他的侍卫?为什么要遮着脸?
“你是谁?”苍澜站在舱门前,海风吹乱了鬓角的碎发。
黑衣人不说话。
“把面具摘了。”苍澜戒心骤起,往后退了两步。
“您别怕,我不是敌人。”黑衣人转过身,正对苍澜,“我来自死门。这是我的令牌。”说罢递过来一块金色的牌子,上面镂着一条凶恶的蟒蛇,背面还有字。
“你是水如君的人?”苍澜把牌子看了两遍,没有还给他。
“是。二皇子命我保护您。您的性命高于一切。”
“国师呢?他没派人来?”
“不清楚。我只执行二皇子的命令。”
苍澜把牌子还给了他:“你会法术吗?”
“会。”
“那你能送我去醉卷轩吗?国师的船停了,还剩下八天,我不能迟到。”
“二皇子并未要求您去学道。我只负责保护您,不负责帮您四处乱跑。”
苍澜抿了抿唇,隐隐有些不快。
他的心思太明显,黑衣人看在眼里,语气不易察觉地带了笑意:“国师不会犯这些小错误,也许这是对你的考验。”
苍澜垂眸片刻,转向那艘画舫。
司空阕坐在太师椅上,抿了口上好的香茗,整个人已经恢复镇定。
“少主,他们谈完了。”穆生在背后端茶递水,眼里多了几分忧郁,“真的要继续?”
“继续。现在回去岂不太丢人了?我倒要看看他嘴有多硬。”司空阕霍然站起,穆生差点闪避不及,“你觉得他们是什么来头?”
“也就是小户人家的公子,外出游玩迷了路,等人来救他们。”
“我的想法和你不同。”司空阕看到白衣少年朝自己挥手,笑了笑没回应,“这片海域多灾多难,普通船队都会避开,我们也只敢在外缘航行。他们一艘普通木船,要没点保命的法宝,怎么敢驶进来?那个白衣服看着像普通人,但那个黑衣服可不简单——连你都看不出他的修为,要么他用了秘法,要么他境界在你之上。小户人家哪请得起这样的人?”
穆生点头称是:“那他可能是哪方权贵?”
“身份显贵的柔弱公子……我记得上岭国孙丞相的六公子是这个年纪,但上岭国离这里太远,走水路起码要二十天,干嘛不走空程?”司空阕皱起眉头,“他们这是想搭船?也太看不起我了吧?才这么点钱,我看起来很穷?”
穆生轻咳:“他们可能是没钱了。”有钱哪会坐船?公子想得太复杂了。
“哼!之前对我爱搭不理,现在让你高攀不起。晾着他们,不许他们上船。告诉朴稜,今晚我不回去了,三天后乘风码头见。”司空阕“啪”地展开折扇,哼着小调扬长而去。
苍澜站累了,坐在了甲板上。黑衣人递来水葫芦,苍澜接过喝了一口。
“他们是不是不想载我们?”苍澜擦了擦嘴,仰望三层楼高的画舫,第一次感受到“卑微”。
“真不想载早走了,他们可能是想谈条件。”黑衣人坐在苍澜右侧,距离他一尺远。
“他们想要什么?”苍澜转头问道。
“你觉得呢?”黑衣人反问,见苍澜久思不得其解,不禁提点道,“能坐这种画舫的人非富即贵,他们不缺钱,也不缺乐子。但是普通人拥有的东西,他们反而没有。”
“我就是普通人,我有什么他没有的呢?”苍澜认真思索,“我想不出来。”
“新鲜。他们见惯了大场面,在觥筹交错里摸爬滚打,对什么都见怪不怪。普通人收到翡翠镯子就很开心,他们却把翡翠做成踏跺,天天看,天天踩,跟铺路石没什么差别。除非遇到与众不同的石头,才能被他们当成宝贝。”
“与众不同的石头……”苍澜把头埋进臂弯,借以缓解尴尬,“哪里与众不同?”
“一个为国尽忠的将军儿子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童养媳,儿子随父从军,临行前嘱咐媳妇在家等待。媳妇日日牵挂郎君,渴望为君分忧,偷偷溜出家门外出求学,不料在海上迷路,所幸遇到了好人。”黑衣人捻着一根发丝,尾音意味深长,“这份情谊,便是与众不同。”
苍澜茅塞顿开,顿时想出很多细节。
黑衣人看他又陷入沉思,将指间的发丝扔进海里。浪花轻拍船舭,不知是悲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