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百里画廊

14、云回堂

　　水如蘅将木匣放回抽屉，挽起袖子研磨起金裘甲、水灵髓、魔鬼青——每味药都一寸千金。一旁的药罐发出“咕噜咕噜”的水声，蒸腾的水汽氤氲出蘑菇的形状，清苦的药香与甜润的花香混杂，竟调和出甘醇的酒香。
　　素雅的卧榻上，苍澜苍白如纸片，双唇乌紫，眼睑发黑，手脚冰凉。水如君握着他的手，用神魂驱赶神域的烙印，却不敢太用力，以免伤及苍澜的神智。
　　归遥境的烙印相当顽固，犹如附骨之疽，要彻底清除就必须刮骨疗毒。可苍澜的身体和魂魄都太脆弱，承受不了猛药，只能拉长疗程，徐徐图之。
　　水如蘅的建议是：每月用神魂冲洗一次，十八个月就能冲淡烙印，到时再考虑去除。为了承受神魂冲刷带来的机能紊乱，要提前把身子养好。药材、补品和诊金，每月大约需要三万灵晶。
　　“灵晶是用来储存神魂。”水如蘅用手语告诉水如君，“将灵晶投入药汤池，灵晶就融进药汤里。二嫂在药汤里泡三个时辰，烙印就能被冲淡。”
　　灵晶是灵力的结晶，其价值是灵力的强度。三万灵晶，相当于十万亩田地一年的用灵量，一名润光境修士半年的灵力消耗——却只够苍澜泡一次澡。
　　“好。还需要什么？”水如君朝水如蘅比划。
　　“为了确保安全，二哥需每月往灵晶里灌注神魂。三次过后，二嫂便只能接受二哥的神魂，再不会受其他人的神魂影响。二哥要安排可靠的人交接灵晶。”
　　“我知道了。我不在的时候，麻烦你照顾他。”
　　“二哥放心。我会一直站在二哥这边。”
　　水如君转向苍澜，对这张熟睡的脸端详片刻，忽然问道：“你之前认识他吗？”
　　水如蘅安静地站在原地。
　　“算了，当我没问。”水如君站起身，摸了摸弟弟的脑袋，走出了云回堂。
　　他还要去开战前会议。首领云集，是个不可多得的契机。不知道这次又要多久？
　　云回堂的牌匾落了些灰。水如蘅用灵力擦拭干净，回到药室继续煎药。

　　苍澜梦到了那只凤凰。
　　凤凰的利爪尖锐有利，撕开他的皮肉，刺穿他的眼睛。
　　他变成了那只鳝形巨兽，在凤凰的攻势下猛烈挣扎，缠住凤凰的翅膀，咬掉凤凰的翎羽。
　　凤凰凄厉地鸣叫，鸟喙如同利剑，在他身上戳出深可见骨的血洞。
　　他张开大口，利齿贯穿了凤凰的头颅，同时他身躯溃散，竟落得两败俱伤。
　　世界陷入了黑暗。他痛得睁不开眼，毒药游走在他的神经，把他切割成无数片。
　　“喂，你没事吧？喂！醒醒！”
　　苍澜大汗淋漓，睁眼半刻方能聚焦。
　　豆绿色的床幔，青棕色的木梁，双瞳翦水的病美人……狂乱的心跳重回正轨，胃里的酸液冲上喉头。苍澜克制不住，伏在床沿吐了一地。
　　肩背凌乱地起伏，秀发沾上了污秽。
　　水如蘅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还是覆了上去，贴着苍澜的脊背给他顺气。
　　屋里的花香更加浓郁，掩盖住呕吐物的异味。
　　苍澜的眼角红如彤云，仿佛要把整个胃给呕出来。梦里的一切已记不清楚，但那种身不由己被撕碎的感觉却深深扎进了脑海，连身体都不受他控制。
　　由于极度脱水，他恍恍惚惚，五感混沌，只觉得天旋地转。什么时候被喂了水，什么时候被灌了药，什么时候被放进浴池……他都记不清。再次睁眼，所有不适感都烟消云散，他坐在足以容纳五十人的浴池中，温水从池边的八个石蛇嘴里汩汩流出。
　　“你睡了八天。”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苍澜寒毛倒竖，僵硬地坐在原地，心脏快从胸腔里跳出来。
　　“水如君已经走了，你错过了见他最后一面。”
　　这句话刺激了苍澜。他自虐地强迫自己回头，死死盯着坐在蛇头上的白衣人：“水如君怎么了？什么叫最后一面？”
　　国师悠闲地盘膝而坐，银色面具半边隐藏在阴影里：“梦魇凶险，九死一生，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错过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你也别露出那种眼神。醒不来的是你，没能力的是你，要恨就恨你自己。”国师站起来，背着双手，踏着水面走向苍澜，“五年之后，你要生下皇孙、保你夫君、共担大任。如果没有第一条，我有许多路给你选；但有了这一条，你就只剩下一条路。”
　　“你究竟是谁？”苍澜暗暗咬牙，忍住后退的冲动。
　　“我姓云，你可以叫我云君。”国师在苍澜一米远处站定，弯下身，用折扇拍了拍苍澜的面颊，“你夫君回来前，就暂时用这张脸，省得给我惹麻烦。”
　　“别碰我。”苍澜忍无可忍，踉跄地往旁边躲。
　　国师一展折扇，用扇面托起苍澜的下巴：“小心点。把孩子弄没了，水如君可要难过了。”
　　孩子？弄没？
　　苍澜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却忍不住低头看去。
　　“按理说只有女性才能怀孕，但你实在特殊——既有生育的功能，又没有养胎的天赋。胎儿在你体内成长得慢，皇室的孕育一般需要五年，你需要十年。要在五年后生孩子，只能按我说的去做。”国师又拍了拍苍澜的脸，“服不服？”
　　苍澜别过头，态度软了下来。
　　“很好。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你夫君活着回来。”国师直起腰身，背对苍澜往回走，“东黎国的醉卷轩是人族权贵学习治国理政之地。我把你塞进去，你要成为孔明伏最优秀的学生。我给你的期限是三年，三年之内不成，孩子就不用要了。”
　　苍澜垂眸思索。
　　“可我还不识字。”
　　“我还是那句话：三年不成，孩子不要。”
　　苍澜咬了咬牙。
　　“好。”

　　国师没有同意苍澜回孤凉殿，而是直接启程去东黎。临行前，他交给苍澜半块玉牌，嘱咐他万不可弄丢，会有人通过玉牌认出他，确保他路上的安全。事关他和孩子的安危，苍澜郑重其事地把玉牌挂在胸口，拿起国师给的包裹上了船。
　　帆船无风自动。船舱里有充足的干粮、崭新的被褥和书籍。苍澜打开包裹，里面是三套人族服饰、一面镜子、一根木梳、笔墨纸砚。他把镜子和木梳拿出来，把其他东西重新系好，在船舱里看起了书。
　　书里的符号他看不懂，但不妨碍他欣赏书面的美观。流畅的笔墨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像水一样灵动，又像山一样恢弘。字里行间都是挥洒自如的潇洒，于大开大合间见意境，于小笔小画间见水平。见字如面，想必誊写人来路不凡。
　　水如蘅擅丹青，但苍澜直觉不是出自他手。这些字透着股纵观全局的从容大气，与他的经历、性情不符，更可能出自他的兄弟或父辈。
　　苍澜又看了几眼，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识字的渴望又迫切了几分。
　　船行得平稳，再大的海浪也无法让它飘摇。苍澜从窗外看去，偶尔有几只妖兽浮出水面，却都不敢靠近，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国师的气息。
　　国师虽混账，人却是靠谱的。只要他不瞎折腾，国师就不会食言。
　　苍澜的手抚上腹部，想跟肚子里的宝宝说些什么，却迟迟开不了口。
　　醉侠楼也有怀孕的侍女，大多会被客官领走，或者把孩子打掉，哪怕腆着肚子继续干活，苍澜也没听过她们跟胎儿说话。
　　所以，该说些什么呢？
　　帆船的桅杆上，一双漆黑的靴子如履平地，丝绸般的墨发在风中飞扬。远处一群商队正往这边来，所行方向正是东黎。

　　船停了。
　　苍澜走出船舱。海面上波光粼粼，碧空如洗，难得的好天气。
　　苍澜想弹琴，但国师不让他带琴，说弹琴会影响他求知论道，学有所成之前一概不得碰琴。
　　不弹就不弹，反正他目能视物，不需要凭借琴音。
　　只是，不弹琴，做什么呢？
　　要是他识字，还可以读书；要是他会画画，还可以写生；要是他会武功，还可以练习……呃，最后一个好像不行。
　　那就唱歌吧。
　　唱自己喜欢的歌。
　　苍澜从没开过嗓，甫一开口找不着调，但很快就发现诀窍，学着醉侠楼的歌姬清唱起来：
　　“万里黄沙，堵不住人间嘈杂；
　　红墙落瓦，碎一地相思无涯；
　　鲜衣怒马，天地是你的铠甲；
　　君临城下，愿许你一世繁华……”
　　桅杆上，黑衣人握紧了腰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而在十里之外的画舫，一名白衣公子踏上甲板，遥望歌声的方向，对身后的侍卫说道：“转舵，去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