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驻九华》雪清砚

7、黑巫

　　树林中的阴气似乎很重，潮湿的空气萦绕在这片参天古木之间，有些阴森恐怖，庞大的树干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分不出层次，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穿过密实的植物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
　　林中偶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雪城、琴喑停了步子，抬眼望去，远处叠嶂尖峰，回峦古道，棵棵青藤挂在树梢，幽僻得让人心惊。
　　“你？”琴喑顿了顿，“身上可有什么乐器？”
　　“乐器？”
　　“黑巫……我怕遇上，他是用琴音控制身边的事物为其所用，我自然也要以乐音回击。”琴喑双手握拳，牙齿咬得紧紧的，几乎听得见声音。
　　雪城自腰间取出一支白玉箫，递去：“仅此一支。”
　　琴喑接过白玉箫，却是微微一笑，道：“你一直带在身边？”
　　未等雪城言语，一阵狂风袭过，扬尘播土，倒木催林，巨大的声响在古木与山峦之间往复激荡，不住增强，声波一叠叠席卷而来，肆虐地侵入二人的耳朵，整个世界昏昏沉沉，日月无光，树枝疯狂地摇摆着，阵阵松涛如惊涛骇浪般，虎啸龙吟。
　　琴喑强遏住毫无规律且剧烈波动的心脉，足尖轻点，飞身跃上树枝，白玉箫顷刻横在面前，一曲婉转悠扬的曲子飘渺而出，似天际浮动的层层轻云，悠悠袅袅，浩渺如烟。雪城闭目凝神，心间似有一泓清泉荡过，沁凉凉的。
　　“哈哈哈哈！”林间一阵猖狂而肆虐的笑。
　　琴喑的箫声微微起了波澜，转而大起大落，柔和之音全无，铿铿然搏击在群山怪石之中，一曲萦魂绕赫然腾出。
　　黑衣鬼影霎时端坐于林中，古琴置于身前，十指飞速舞动，在丝弦之间不住跳跃。两股声波带动林中气流，漩涡般旋转，在二人之间的空地上勃然炸开，树倒鹰飞。二人身边冰冷的空气好似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在交汇处砰然相撞，天崩地裂般震耳欲聋。
　　猛虎出山般的嘶嚎，四周的树影飞快转动，林中不断跃出大大小小的野兽，和着琴音奔腾而出。雪城双眼倏然睁开，墨色的眸子里似有烈火喷涌而出，他双手合十于身前，真气瞬间逼上玉枕穴，身形凌空而起，双臂骤然打开，十指怒张，全身银针齐发，刺入野兽双目，哀嚎怒吼之声响彻山谷。
　　银针插入被剧烈波动的空气之中，转瞬弯成几折，零零散散洒落一地。
　　萦魂绕音调颓然增高，颤抖的旋律竟仿佛做着最后的抵抗，琴喑额际渗出豆大的汗滴，颗颗滚落，睫毛上附着的雾气几欲朦胧了双眼，脑海中满是碰撞的音符，快要将整个头颅炸裂。琴喑吃力地靠在树枝上，唇片颤抖地翕动着。
　　雪城升至树间，跃至琴喑背后，食指中指并用，直击琴喑背心，一股暖流顷刻间泻入琴喑体内，并在奇经八脉间快速流走。琴喑双手将白玉箫用力握了握紧，深吸气沉至丹田之中，又忽然迅猛提起，口中霍然冲出一丝力道，萦魂绕的音律恍若万千丝线，丝丝缕缕，抽甩而出，直奔黑衣鬼影双手。琴音有片刻的停滞，耳畔呼啸的狂风也微微转弱。
　　黑衣鬼影登时起身，丢了古琴，似被什么鼓动一般，双臂大张，口中念念有词，批泄在身后的长发跟跟分开，直立于风中，钢丝般坚固不可摧残。
　　一声狂啸。
　　琴喑颓然后仰。雪城双手将其紧紧抱住。两人一同飞出数丈，跌至怪石之间。
　　起身时，不由得惊呼。
　　黑衣鬼影此刻已然不是孤身一人，他的身边，一个更为高大的身影矗立在那里，长而宽大的袖口里只隐约透出十根漆黑尖利的指甲，低低的帽子遮住了那张不见光的脸，看不出模样。
　　“黑巫？”两人异口同声。
　　“不错，正是我！”那声音恍如从几万光年外的星空奔跑而来，空灵而阴沉，悠远而凌厉。
　　琴喑啐出一口血来，指尖拂过嘴角，眼中有幽幽的光，她将头转了转，低声道：“黑巫的玄术确实高深莫测，可是对武功却一窍不通，他身边的黑衣鬼影也是受他催动，纵然有些本事只要黑巫完了他也支持不下去，我会尽力抵挡他们的玄术，你要趁机找出破绽，我们才有一线生机。”
　　四周的怪石愕然发出沉闷的声响，不多时，石影乱舞，且速度越来越快，将二人死死围在其中，速度之快，直叫人头晕目眩。琴喑闭了眼，努力平息着起伏不定的气息，白玉箫被她大力地握着，好像就要断裂一般有细微的声响。
　　忽而，两道身影自乱石中一跃而出，恍若离弦之箭，一左一右，迅速分开两路。
　　琴喑掌风吹过，一瞬间断了古琴，旋转的怪石，嚎叫的猛兽，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天边赤红色的火烧云又向西移了移。箫声乍起，黑衣鬼影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杀了她！”遥远的声音再一次响起。黑衣鬼影若被闪电击中般，全身挺直，血红的眸子泛起杀戮的快感，眼角那黑色而狰狞的花纹丝丝抽动着，他在笑，在狂笑，无声无息地狞笑着让琴喑不觉心口一冷。
　　一股暖流冲入背心，雪城自身侧掠过，似有呢喃，转而在黑巫斜前方站定。
　　四人两两互视，那一瞬，就连被震动得七零八落的空气也停止了流动，世界死一般的沉寂。
　　有银针擦过指尖时发出的窸窣声。
　　有空气荡入白玉箫时发出的呜呜声。
　　有紧握双拳时骨节间发出的咔嚓声。
　　有双唇翕动时发出的嗡鸣声。
　　几乎同时。
　　四人纵身而起。
　　白玉箫抽动空气发出浑厚的鸣响，细长的箫身直逼黑衣鬼影缓缓张开的掌心，却在五指骤然缩紧的那一瞬悄然偏了方向。
　　两枚银针刺破空气，笔直向前，直击上下开合的唇片，却在十根漆黑狭长的指甲轻轻抬起举向眼前的一刻默然转了角度。
　　幻影般交换了身形，分立于左右两端的人瞬间汇聚又转瞬分开，如此快速地转变了进攻的招式，使那两席黑衣人始料未及。
　　白玉箫自由地穿过黑巫抬起的双臂，不偏不倚正中左胸，一声闷哼，黑巫右手护心，蹲地不住地喘息。而银针分刺中两只手的掌心，两团紫雾翩然腾出，像这夜幕笼罩下林中的瘴气，氤氲着邪恶的湿雾。渐渐的，黑衣鬼影从脚底一寸寸化为黑色的烟，像滴入水中的墨，由最初的一团慢慢涣散开来，浓烈的黑色在流水的冲刷下越来越淡，直至完全融入明澈的水中一样，黑衣鬼影的身形在不知不觉间融入这无边的夜色，缀成夜空中不被肉眼所见的一点黑。
　　琴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瘫软地跪倒在地上，不远处，黑巫的背脊毫无声息地起伏着。雪城静静地抬起右手，正要劈下。
　　电光火石之间。
　　黑巫几乎擦着地皮飞身向前，一把掐住琴喑的脖子。白皙的肌肤在黑色而狭长的指甲下格外刺眼。
　　“喑儿！”
　　“用你的命，换她的命。”黑巫狡黠地笑声游荡林间。
　　指甲在一分一毫地深入细腻柔嫩的肌肤，一丝殷红抹上黑色的指尖。
　　“等等。”雪城一步步近前，“你可以……”
　　“咯咯咯。”话音未落，树林里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带着女子娇憨的气息，一点点逼近三人。
　　一袭白得剔透的绸缎衣衫，瀑布般直泻而下的墨发，碧蓝色的双目，眸光荡漾，秋水四溢，整个人没有一点修饰却周身散发着足以摄魂的妩媚的气息，月华如水倾泻在女子身上，更增添了她耀眼的光华。她弯身，右手纤长的手指绕上黑色狭长的指甲，轻柔的将其一根根掰开，左手环在黑巫颈后，双唇微启，仿佛山涧间流淌的清泉，话语悠扬悦耳，眸中始终含笑：“放了她。”
　　“你……”黑巫话未出口，那绕在颈后的臂弯紧了紧，左手遮在他唇前。
　　“嘘！”她依旧是笑着的，“我不要你说话，只需你放手。”左手从黑巫颈后拿下，轻轻拍了拍他仍掐在琴喑颈间的指甲。
　　他真的放了她。
　　琴喑推开一旁的黑巫，起身快步跑向雪城，却被那女子一把扯住：“你急什么？”
　　琴喑、雪城皆是一愕。
　　只见女子温柔地将琴喑拉至眼前，绝美的脸庞慢慢凑近她的脖颈，深深地呼吸着，就如同在享受一顿丰盛的美食前先沉醉在它的香气中一般，琴喑恐惧地看着自己颈间那张笑意盈盈的脸。
　　“如此诱人的鲜血，喝了会年轻多少呢？”女子一手撇开琴喑颈间的乱发，一手压住她剧烈颤抖的肩膀，缓缓将头抬起，那一刻，碧蓝的双眸忽而闪出幽绿的光，涨满了对血的渴望。
　　就在她再一次俯下头去之时，一道银光劈开她的视线，一抹身影风一般闪过。怀中已然空无一物。女子的笑声戛然而止，随后传来一阵狂怒的嘶嚎。转身看向雪城时，她的眼中溢满了猩红的血色，她的墨发因狂怒而漫天飘舞，她舞动的指甲甚至长过黑巫。
　　琴喑深深地躲进雪城怀中，别过头不敢看眼前发生的一切，那个女子，已经不再是掌握玄术而让黑巫畏惧这么简单。她的年龄绝非她容貌所展现的那样年轻，而这可能就是她嗜血的原因。
　　那时自己还在冰川上，师傅曾说过人间有一种驻颜术，就是不断吸食少女的鲜血，而越是有灵性的少女的鲜血便越能激活青春，不过，如果长时间无法补充体内所需的鲜血，每三天便会经受一次裂肤之痛的折磨，全身每一寸肌肤如同刀割般痛及每一处神经，每月月圆之夜最甚。而这荒山野岭之中，是不可能出现像自己一样的少女的，如果她今天不食到自己的鲜血恐怕就要经历那种疼痛罢。
　　琴喑将手指悄悄伸入衣袋，取出四枚在老婆婆那里带出的绣花针。提气凝神，一手用力猛然推开雪城，执针的手运尽全力将四枚针掷出两个方向，分别封住黑巫与那女子的穴道。她不敢肯定自己是否会成功，可是眼下只有一试。
　　空气停滞了片刻，连呼吸的声音都消逝了，那轮明月也在云间隐去了自己的光芒，有些昏暗。
　　黑巫不懂武功，这一招自是起了作用，只是那女子经过短暂的沉默后突然迸发出张狂肆虐的笑声，声音越来越嘶哑，最后近乎干涩的没了声响。她的双眸奇异地变化着各种阴暗的色彩，面色却愈发红润。
　　琴喑神色一滞，不晓得她是被自己封了穴道，还是那痛就要发作了。
　　“哈哈哈哈——”黑巫倏然发出一阵快意的狂笑，“你不要挣扎了，你的容颜会一天天老去，你所拥有的一切都将消失，我才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巫师！”
　　“住口！”一声怒斥，一片浴血的龟甲与黑巫的头齐齐飞出。
　　那蹲坐在地的身体缓缓向后倾去，颈处碗口般大小的血窟中不断地喷出灼热的血液，腥气四溢。
　　白衣女子的怒容渐渐敛去，化为一丝淡淡的柔和的笑：“怎么样？把她交给我，否则他的下场就是你的榜样。”
　　“你坚持不了多久了，不是吗？”雪城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这深邃的树林中静的冷清，空气间的温度骤然下降，连流淌在林间的月色也被冻结了一般，阴沉沉地笼罩着浓重的夜色下这片诡异的森林。
　　“咯咯，哈哈哈——”女子由恬静的笑声转变成暴虐的狞笑，右手悄然伸进左袖，玉臂一点点变换着最初的位置，“杀了你，我还是有把握的。”
　　五根纤细的指甲赫然划破凝固的月色，清透而凌厉的光一瞬间好似闪电，掠过天际，两片龟甲裹夹着死亡的气息，穿过这凝重的夜色，奔腾而来，空气迅速转动形成一圈圈不断扩散开来的漩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齐齐扫向雪城。
　　琴喑一声惊呼。
　　雪城左袖大力掠至空中，劲风鼓动，转而旋至胸前，紧紧护住心脉，整个人硬生生接下了白衣女子的攻击，顷刻间飞出数丈，将那群怪石哗啦啦撞个粉碎。
　　“雪——呃——”琴喑跑向雪城的那一刻，冷不防被白衣女子从身后扼住了脖子。
　　“喑儿——”
　　蓝色的双眸泛起红色的血光，狰狞布满了那张原本妩媚多情的脸，红唇大张，狂野地咬向拼命挣扎的琴喑。贝一样的皓齿顷刻染红，几滴血珠溅出口腔，一丝薄薄几近透明的血流沿着粉嫩的脖颈缓缓流下。
　　一声轰鸣，白玉箫笔直射来，剑一般直击向白衣女子脑后的风府穴，刹那间，晴天霹雳般，女子全身耸直，目光一丝丝变化着，越发昏暗下去。被她咬住的琴喑被瞬间推出，跌在她身前不远处。
　　女子双手猛然冲出袖口，锐利的指甲在暗淡的四周抓出十道寒光，龟甲飞出，未等看出它的轨迹便已深深切入雪城腹中。眸光再一次显出暖暖的温和，款款向琴喑走去，鲜红的嘴勾起圆润的弧线，温情而阴森。
　　琴喑一寸寸向后挪动着身体，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恐惧的色彩。
　　很小的时候，尊主便对自己讲过，皇帝身边那个容颜永远是十八芳华的女子，那个掌握着日月星辰人事变化的神一般的女子，那个吸食六宫嫔妃鲜血的嗜血的女子，那个令黑巫也望而却步的白巫。没有人知道她确切的年龄，没有人知道她究竟辅佐了几代君王，就连当今圣上对她的宠信也夹杂着几分畏惧。
　　此时，这个女子正一步步逼近着自己，脖子上那湾血流还保存着体内的温度，蜿蜒出一种令内心的恐惧无限增大的瘙痒感。
　　赫然，扑棱棱一团白影在女子面前飞过，三人皆是一震。
　　“啊——”一声响遏行云的惨叫。
　　白巫颓然跪倒在地，双手遮住面颊，全身剧烈地颤抖。血流从她十指间汩汩流出，她移开自己的双手，不可思议地看着手心里的两汪鲜血，那是她的血。琴喑这才看见她右脸被抓出了三道深深的血痕，鲜血四溢，流满了她此刻苍白的脸，抓痕处翻开的肌肤被月光晃得几乎透明，露出的肉色红得刺目。她的双手在身前胡乱的上下挥动，血珠四处飞溅，白如冰雪的衣衫上星星点点的血花像极了冬日雪原上的寒梅。
　　她一次次地嘶嚎着，撕心裂肺的痛呼不断刺入夜空，那张妩媚到极致的脸在血的冲刷下狰狞而恐怖，双眸像干涸的大地，昏黄暗淡，墨似的的长发凌乱地散落满地，她伏在地面恸极而泣。
　　那团白影扑簌簌飞落到琴喑肩上，丢下一只竹签，又扑簌簌地飞走，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琴喑将竹签放于袖中，跑至雪城身边，两人趁白巫还在哀嚎之际迅速离开森林，踉踉跄跄向山下奔去。
　　山脚处，一泓清澈见底的溪水绕过陡峭的山壁奔流而去。雪城靠在溪边的巨石旁，将切入腹中的龟甲用力拔出，血流喷溅而出，染红了雪白的袍子。琴喑紧张地看着他包扎好伤口，虚弱地倒在石边。
　　“星子送来尊主的话。”琴喑小心翼翼地看着雪城的面色，轻声说道。
　　“什么？”
　　雪城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他将大半真气都传入琴喑体内助她奏出那曲萦魂绕，又中了白巫全力打出的一掌，眼下才刚刚拔去腹中的龟甲，失了大量的血，显然已再没有力气来调控自己的气息。琴喑伸手在他胸口轻轻抚平几下：“尊主已离开黎都，如今边境全部城池已归入尊重掌中，他要我们绕过凤城，直接取道洛都到达神郡。”
　　“好了，出了这山应该便是洛都了吧。”雪城举起右手，指尖轻触琴喑被咬开的皮肤。
　　雪城指尖的凉意让琴喑全身神经霎时一惊，本能地向后退去。
　　“没事了，我们走吧。”良久，琴喑近前，将雪城的右臂绕过自己的双肩，用力将他托起，蹒跚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