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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不是人间富贵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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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立鸡群傲风标,霸路修罗道也迢。镜中重影似故人,到底同风双天骄。
音乐起时,紫朔凝眸于那颇为别致的舞台,手指不经意地,在淇奥古琴的琴弦之上,带出了一丝又一丝的清音。
此时舞台之上,没有一位女伶,然而几乎所有的宾客手中都端起了酒杯,包括身边一袭青衫的完颜弋,不知道是谁喊了第一声,接着便个个响应。从每一个宾客的神色当中,紫朔却没有发现太多的垂涎欲滴,大多是热切的期待和无比的思慕。
“百花姬!百花姬!百花姬!”
呼喊之声越来越高,紫朔在心中轻轻一笑——这样俗艳的名字,究竟配不配得到这样多的期待盼望?
一时之间,满座鸦雀无声。
原本已然站起的完颜弋此时仍旧归座,对着紫朔略带歉意地解释道:“这位百花姬便是我方才所说的百花姑娘了,百花姑娘的舞蹈,实在是世间最美丽的事物。原本今夜并不用如此急着与紫朔兄弟会面,只不过百花姑娘好不容易今夜舞蹈,我实在是不愿意令紫朔兄弟错失了这机会,所以才请紫朔兄弟来……”
完颜弋话未说完,紫朔心下便思忖道:“有凤来仪阁虽地方尚算清雅,只不过到底是烟花之地,来来往往行走的女伶个个穿红着绿,俗艳不堪。真不知道,这区区的一场舞蹈,会是如何?”
丝竹之声渐渐大了起来,清丽的瑟音低了下去,却没有就此消失,此时,两排女伶手中或是执箫,或是执笛,或是执笙,或是执竽,四色乐器件件光华流转,细数而去,共有十六名女伶,衣着一半为黑,一半为白,相间而站。十六名女伶之中四人吹箫,四人吹笛,四人吹笙,四人吹竽,音乐倒风雅,衣着也超脱俗尘。
紫朔心中暗忖:“照如此看来,区区奏乐女伶衣着乐器便如此上心,只是不知道跳舞之人究竟是否清拔如仙?”
不消片刻,盈盈走出来一个水袖萦怀的女子,便是百花姬了。
那是个大约双十年华的美丽女子,红裳翠袖,长裙曳地,裙裳的颜色与其他女伶相似,非红即绿,然而这样俗气的颜色穿在她的身上,却是天界瑶池的神女仙衣都比不上,气质出尘而脱俗。
她水袖曼舞,冰肌雪骨,红裳翠袖包裹着的秀颀身形在无比绮丽、无比雍容华贵的灯影憧憧之下,却升华成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姿势,绝世而独立。
虽说她的身姿有着春日所有的花朵加起来都无法企及的绰约,虽说她的气质有着连日月都为之惊叹的丽色,但是她的舞姿却最是翩然,那一个个寂寞的姿势,有如生长在绝顶之上的孤松,巅峰悬崖之上的梅树,以一种昂然的姿态直指乾坤。
尽管此时的乾坤,只是一间不大不小不上不下的有凤来仪阁罢了。然而终究如此,那柄被羁绊了剑锋的宝剑还是风姿超逸。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紫朔饮下一杯用以结友的酒,蓦地想起曹子建《洛神赋》里的这两句话。
轻轻地旋转,带着某种不管不顾的姿态模样,明明女伶舞蹈之时应当微露笑颜,而事实上她身边所有的女伶个个巧笑嫣然,却只有这个绮色衣衫的女子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她舞成了一株幽幽盛放的花,牵引着每一个人的心神,烫贴着每一个人的魂魄。
手,缓缓地拂过面前一片虚空,似乎因为她的触碰,连那一片什么都没有的虚空都变得缤纷起来。身边微笑着的女伶个个容貌姣好,身姿可人,但是在这个强大高贵的女子身边,都成了花瓶,并且,还是形同虚设的花瓶。
强大……
强大。
强大!
为什么?紫朔端着酒杯的手轻轻一抖,他自然地又想到了这个形容词——这个一贯被别人用于形容自己的词,这个一般用于形容男子的词。
然后就今天一天,他却连着将这个词两次用于女子的身上,一个是今日白天马战中马腹之下的女子,另一个,便是眼前这位烟花巷中的名花。
灯影憧憧,景象也都有些模糊依稀了,很努力了,却看不清楚。
是啊,有百花姬的地方就是满足了人几乎所有肖想的梦境,梦境原本便存在于虚无,原本便应当是模糊的,又怎么能看得清?
身边的那些凡夫俗子,沉醉于这样的梦境,匍匐在这个女子强大而富有震撼力的舞姿之下。百花姬,这朵烟花巷的名花,包含了世间每一种花的美好,却又超脱于俗尘之外,如果生硬的要用一种花来比喻她的话……那,一定是雪花!
夜,更深了。
晚露打湿了空气,令人不自制地感到了寒冷。那朵活生生却高不可攀的花朵,渐渐加快了舞蹈的速度,每一个旋转都包含了更多的力量,每一个舞步都更加扣人心弦。
终于,十六位负责奏音的女伶一个又一个地停下了正在吹奏的乐器,身边的舞姬们早一步停下了舞蹈,明明该是有一丝笑容绽放的时候,但是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僵硬了,没有一个人泛出笑容,就连一丝一毫笑意都没有。
终于,最后一丝音乐也停止了,那个鲜艳长裙曳地的女子,那朵高洁无比的雪花……伸出了柔软的手臂,水袖环绕在她的颀长身姿周围,她的手高举过头,旋即昂头,仅仅只是一个动作,却有着令所有人俯首称臣的神明一般的感召力。
明明,应该有着如同其他女伶一般冷漠的表情,然而百花姬的表情却是鲜活的,她的眉梢眼角,盛满了笑意,整一场舞蹈,似乎只有她笑过,似乎只有她能笑,似乎只有她敢笑。并且,她的笑并不是烟花之地常见的笑,而是一种傲骨天成、曲高和寡的笑。
那种笑容,是世间最为高贵纯洁的笑容,却也是一种蚀骨的毒药。
人知其美,难御其笑。
灿目的微笑最终消失在深邃如同古泉一般的眼眸之中,女子仍然带着萦怀的水袖缓缓退下,紫朔似乎感到那是一种熟悉无比的表情,就好象曾经有人在他的面前有过这种美丽的表情一般。
然而事实上,他并没有这样的记忆。
其实他懂得,他的面具,她的笑,都是因为强大,都是因为强大之中的寂寞将他们包裹得太紧、太久了而已。
百花姬,百花姬。
步步生花,步步美绝。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或许很久以后,紫朔才会明白,他看见她所感到的特殊感觉,和模糊记忆,只不过是最为常见的景象,这种景象,叫做照镜子。
镜子里的是谁?
镜子里的,是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