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花》苏槿

5、鸩毒

　　夜湿露重，有女怒目如鹰鹞。翠袖红裳，浮花浪蕊尽难寻。
　　夜行紧随，弃驿馆明珠如无物。锋芒初露，奏淇奥古琴似寻常。

　　紫朔抱琴，在极其僻静的小巷之中行走，那一场舞蹈之后，已然很晚，身边女伶都纷纷倦极告退。他见人渐渐稀落，便以折回驿馆需时为由，辞了完颜弋，然而就在走出有凤来仪阁之后，他猛然看见一袭绮色衣裙翩然而去。
　　许是方才那一场舞蹈实在惊人，他多年未曾有过的好奇心刹那间复活了他的年少轻狂，他也不顾及敌友之分，不顾及自己未戴上那一贯不离身的银色面具，只是跟在那女子身后，保持着一个不能察觉的距离。
　　百花姬似乎并未察觉，只是静静地走着，似乎没有目的的这么走着。
　　这种奇怪的追逐，没有任何理由的，在茫茫夜色之中，两个乱世之中最坚强的生命同行同走，谁都没有打破那一个距离，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嗖——”
　　一支羽箭飞过的声音！
　　紫朔抱紧了淇奥古琴，纵身跃上了附近的屋顶之上。

　　水袖萦绕在红裳翠袖的周围，自成一番高洁风度。那一枝羽箭的源头，是一群金兵中的一个，比较胆怯的一个。
　　那金兵似也有个头领，那头领长着胡子，年纪颇大，他对着那发箭的小兵怒斥道：“谁命令你发箭的！百花姑娘是皇上邀请的贵客，伤了一分一毫，尔等万死难赎其罪！不过……如果姑娘不肯受邀的话，便是两败俱伤，也是值得的！”
　　百花姬并不答言，将水袖环绕住自己的周身，美目含威，红唇轻启却没有听到一句话。
　　金兵头领道：“姑娘备受皇上推崇，理应知道皇上生平三大心愿是什么。”
　　百花姬默然颔首，轻轻点头道：“皇上生平三愿，我自知道，皇上曾言‘国家大事皆自我出，一也；率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二也；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三也。’不知道足下与我说这个有什么深意？”
　　身藏屋顶的紫朔蓦地一惊，原来竟是海陵王的手下，怨不得深夜之中，他竟未曾察觉。
　　金兵头领笑道：“姑娘是决定聪明的人怎会不知道，姑娘是天下最美的女人，皇上自然希望能够与姑娘共结秦晋之好了。”
　　百花姬也不领情，只是轻轻眨了眨眼睛，道：“动手吧。”
　　“姑娘好生爽快！”说毕，那金兵头领登时下令，十几个金兵一齐发箭，百花姬被围在中间，竟是闪的慢一些便要成活靶子了。
　　然而中央绝美的女子轻轻的一个转身好似舞蹈，微微张开红润的唇，闪过了羽箭，而射向中央的那一支被恰到好处地咬在了口中。因为一瞬间的旋转，百花姬鬓上的一支簪子掉落在微微潮湿的青砖之上，长长的秀发翩然散开，如夏花般绚烂的惊艳，无比的惊为天人。
　　他认出来了。
　　百花姬，原来是……那个马腹之下的女子。那个，乱世中无须担心的坚强生命。
　　紫朔一刹那啼笑皆非。
　　“嗖——”又是一阵羽箭的射出，百花姬连忙将口中的羽箭吐出，那羽箭落向地上的瞬间，她的身子低了下去，躲去了第二阵羽箭，将未来得及落地的羽箭纷纷抓在了手中，细细一看，左手三支，右手四支，共有七支羽箭。
　　她将七支羽箭笼在袖中，在第三阵羽箭来临之前，她右足轻点潮湿的地面，跃然而上，对着七个金兵发出了攻势。
　　七支羽箭，伤七个金兵。
　　均打在金兵的咽喉之上，然而却没有一箭封喉，七个金兵手足酸软不能动弹一般，浑身上下脱去了力气勇武，七支羽箭缓缓坠落，回到了百花姬的手中。
　　那七支羽箭，每一支的箭头，都被弄断，不再尖锐凌厉，而是秃秃的。

　　突然，一阵清音响起，就在屋顶之上。
　　略带忧伤的曲调，绽放在一个男子若即若离的指尖。
　　“好俊的身手！”紫朔轻轻弹奏着淇奥古琴，古琴的声音与他的赞叹糅合在一起，宛如梦幻，恍非人世。
　　百花姬并没有回头，她若回头，她的后背便会完全曝露在金兵手中，万一偷袭，她必定无法躲去这一轮的攻击。
　　紫朔心中暗忖：“天下第一美人……不是好对付的人……海陵王，你又如何能够对付呢？”边想，紫朔已然慢慢弹奏起淇奥古琴，曲调婉约惆怅。
　　然而奏琴之人的嘴角却带着笑意。
　　许是这张脸太久没有沐浴过月光，许是在南诏之地呆的太久，蓦地见到这引人入胜的对阵，便再也难掩心中的霸气。
　　他就这样在夜月之下奏起了淇奥古琴。
　　身边的鏖战似乎与他毫无关联，他的面容沉浸在月亮柔和的光晕之中，像是世间最美丽的玉石，最白皙的釉瓷。
　　那个屋顶，像是一场梦，一场活生生的梦。

　　夜色，在忧伤琴音之中，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十分突兀，便是金兵头领的话语：“百花姑娘，皇上一心求配，还望姑娘不要拒绝才好。”
　　百花姬却极冷漠地说道：“我方才下手留有余地，你也应当看见了。念及尔等不过遵他人之命，无死之罪，我也没有下重手。既然你只带了这些人来，必定也不需要动手的后果太过惨烈。如今两败俱伤，不知你是否想要玉石俱焚？”
　　金兵中大多数早已瘫倒，只剩下头领与几个金兵尚能够站立不倒，然而他们却几乎个个都受了伤，百花姬的右肩，被一支羽箭射中，羽箭尚未来得及拔出，血也没有流的很多，她似乎尚能够坚持。
　　那头领眼见情势不利，不再逼迫。
　　略显颓丧地说道：“姑娘走吧，在下方才说的事情，还请姑娘好好考虑，皇上之愿，其一已成，其二不过几年时间便可做到，其三……皇上对姑娘如此倾心，还望姑娘考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百花姬便转过身去慢慢离去。突然，一支羽箭向着她的左肩飞去，百花姬立即回首，将羽箭接在手中，一个转身，覆盖着翠色丝绸的手臂划出了一个美丽的弧度，将羽箭挥出。
　　“呃……”头领身边的一个金兵被射中了左肩，金兵连忙拔出了羽箭，黑血汩汩流出。
　　金兵一时全都惊诧不已，忽听得夜色中袅袅琴音，送来了一个女子轻柔得像是虚幻的声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是个惩罚。”

　　红裳翠袖的女子轻轻拂过光洁的额头，向巷子深处走去，走到头左拐走了另一条路。
　　夜色茫茫之中，美妙的乐曲还没有结束，琴声便戛然而止。
　　屋顶上紫色衣衫的清贵男子消失的毫无踪影，而走在左巷的那一袭绮色衣衫，慢慢地委顿下去，瘫软在地。
　　右肩被射中的地方，羽箭早已被拔出，此时正握在百花姬的手中，那个伤口，流出的血，只是吝啬的几滴，然而每一滴血，都带着黑色的光。
　　那支羽箭，是淬过毒的。
　　而后来的那一支羽箭，和这一支完全相同。
　　那是鸩毒。
　　虽然常见，却狠毒。金兵的羽箭之上，只有头领的箭淬过毒——那是女真兵将共同的习惯，破军无方，便上鸩毒。

　　方才鏖战过的小巷子中，金兵尚未离去，一袭紫衣翩然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