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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8、人生谁能无惧意 爱却偏能生孤勇(又名:自古温柔是必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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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离凌见到赫炎时,已是半个多时辰以后。
赫炎回话让他再多睡会,自己则关在书房继续忙碌,出来后让御医重新换药包扎,又换了身洁净衣物,才让林裳过来看他是睡是醒。
沈离凌自是醒着,听了林赏传话,便披衣而坐,静待人来。
人来后,却是几步站定,默了良久,才小心开口,“咳,你醒了?那些文书我都处理好了,该发的也都发出去了,你……安心休养,不必挂心。”
沈离凌颔首抬眼,见他负手而立,眉宇肃穆,颇有君威,却又身姿僵硬,眼神闪烁,状若汇报,不由抿住唇角,并不答话。
赫炎一阵踟蹰,试探开口,“……好点了吗?”
“嗯。”
“……吃药了吗?”
“晚膳后的还没。”
“啊……对,刘御医说那副药有个药材十分关键,所以不让我亲自去熬……那晚膳……” 赫炎明显顿住。
沈离凌垂了垂眼,仍是不答。
赫炎怔愣片刻,苦笑一下,“那晚膳你按时用,纵无胃口,也该多吃点……我……我等你吃完再……”
沈离凌蹙眉闭目,举手揉额。
赫炎哑了半晌,勉强又道,“……我是想等你吃完药睡了再走……今夜我不会硬要留下来……”
沈离凌长指一顿,这才从沉重头痛中缓解下来,听清赫炎所言。
“昨夜之事……我不会再犯……那种话也断不会再说……你好好休养……我……我一会就走……”
话音戛止,似被什么哽住,继而是一串粗重压抑的呼吸。
沈离凌困惑望去,见他衣衫严整,神色恳切,知他所言不假,但那紧绷身姿、微红眼眶以及几欲咬出血的下唇,却透着种言不由衷的奋力强撑。
他不由叹了口气,轻拍床榻,“过来……炎儿。”
赫炎一震,眼底骤红,强硬身姿瞬间崩塌,如受伤狼崽遑急归巢,不顾一切地扑入他的怀里。
沈离凌尽力调匀呼吸,缓解腰身桎梏带来的窒息痛感,赫炎埋首在他胸前一动不动,像是一只乖顺撒娇的小兽。
他心下微软,抚上赫炎墨发,出声轻问,“饿不饿?”
赫炎不答,只轻轻摇头。
“不饿……那一会也陪我用膳,好吗?”
赫炎呆了呆,重重点头。
“膳后……不如留下。”
赫炎蓦地抬头。
沈离凌被他眼神一灼,瑟缩僵硬,赫炎忙又将头埋了回去,嗓音低微,“我都听你的……你让我走我就走……你让我留我就留……哪怕……让我单独睡角落也行……我什么也不会做……就这么抱一会……好吗?”
沈离凌深长呼吸,恢复沉静,“好……陛下也该累了,不如就这么睡会。”
“……不……” 赫炎嗓音难掩疲惫,却仍透着股倔强,“我不要睡……我不舍得……”
沈离凌哑然失笑,“陛下既已忙完,就该安心休息,又有何不舍?”
赫炎紧了紧手臂,呼吸沉重,并未答话。
沈离凌抚摸着他后脑,“那我陪陛下聊会天?”
“不是陛下……是炎儿……”
沈离凌手指一顿,咬了咬唇,“好,炎儿……”
赫炎气息骤促,埋头在他胸前拱了拱。
沈离凌实在拿赫炎这种行为毫无招架之力,便维持着手上动作,温和开口,“炎儿昨夜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
赫炎身子一僵,屏息静听。
“你亲自谋划下场,却未能如偿所愿,难免疲惫烦躁,心有不平,自然容易误会我话中真意……虽然我说那些只是想安慰你,但……也确是考虑欠佳,没能顾及你的感受,之后又过于冷淡,平白让你加深误会、焦躁不安……”
赫炎微微颤抖,紧紧埋头,似被说中了什么天大委屈。
沈离凌无声一笑,任灼热气息透过单薄衣物渗透肌肤,烫出一片悸动颤栗,“其实我昨夜……也是有些累了,怕跟你说下去不仅会说不明白,还会让情况更糟,所以才觉得分开冷静一下会更好。结果却是适事得其反……日后再有类似情况,我会尽量说清……你若心里受屈,也大可直言……只是别再……别再那般诉诸暴力……可好?”
赫炎深沉喘息,艰难开口,“我以后绝不会再犯……你信我。”
沈离凌静静听着,直到腰身传来的力度与热感将心底残冰尽数消融,才深长透了口气。
他本已倦怠懒言,却仍勉力柔语,“如此说来……我也有错……我知你那时需要什么,却还是狠心将你抛下……若论君臣,陛下需要臣时,臣无论如何都该留在陛下身边……可是……大概我还是因陛下厚爱而有所贪心了……想要陛下能像以往所表现的一样……无论何时都愿意……顾全我的尊严和心意……”
赫炎倏地抬头,灼灼望他,郑重咬字,“我可以的。只要你不愿意的,我日后定不会强迫!我若再犯……你就拿凤泠捅我! ”
沈离凌不由一笑,平静望他,“好,我记下了。总之,我信陛下,也信炎儿,所以昨夜之事……我们就此翻篇,如何?”
赫炎睁大双眼,有些不敢置信。
沈离凌神色虚弱,口吻却异常果断,“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我既已做到,何须再为此纠缠?”
赫炎听了,脸色微变,凝住了他,“……为何原谅我?”
沈离凌眨了眨眼,蹙眉不解。
“我明明做了你最不喜欢的事情……为何这么容易就原谅了我?你……是不是又在想什么大局为重,不想让你我关系影响局势,更不想让我为此浪费心力……?所以,就故意压抑自己感受,宁愿委屈也要善解人意,宽容待我?”
沈离凌一愣,无言以对。
身为臣子,身为长者,他习惯也觉应当忽略自己感受,以大局为重,作出最正确有利的判断。
严格来说,他自小便习惯如此。无论何时,都要竭力完成自己该做之事,达到父亲所要的标准,才更重要。
至于他的感受……
他还记得自己这次昏迷时的感受,浑身酸痛,彻骨寒冷,身上黏湿闷热,如冰火交重、蚁虫噬咬,反复鞭挞,只觉自己的生命之火如羸弱烛火,幽微闪烁,似要随时熄灭。可身上的痛苦却远不如精神上的痛苦,只要意识稍清,真相与命运的惊雷就会将他重新撕碎,弃入冰冷黑暗。
在那痛苦而绵长的黑暗中,却有人一次次将他从梦魇拉出、将他重新拼好、带他逃离冰火……朦胧中,他知道有人为他擦身换衣、喂药喂水,知道有人对他温声细语、不停安抚,知道有人在用行动告诉他,梦魇不过是梦魇,他也依旧是他。
醒来后,梦中记忆散了大半,真实虚幻也难以分明,可赫炎的温柔体贴和愧疚悔改,却是清晰可辨、真实可靠,让人无比心安。
他虽常有思虑,却也不愿过分纠结。感情未定之时,本心未明之时,他会为身上重担、大局之责和心底傲气踟蹰犹疑、进退反复、艰难固守,可一旦思明想透,真心交付,便不愿重蹈覆辙、彷徨不定,只想心无旁骛,坚定向前。
他二人身为君相,重担在身,绝不该把时间用在争执猜忌、对错拉扯之上,若再为此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便是浪费精力、耽误正事,实不可取。
更何况,眼下赫鸾,经不起君相不和。
更经不起……国相有变。
沈离凌心底沉重一叹,神思却已一片清明。
这些顾虑确实会影响他的抉择,但真正能决定一切的,仍是他的本心。
就像他确实是为了父亲遗愿,才不惜一切做好国相,但做好国相,也确实是他本心所求。
既是本心,又何谈委屈?
沈离凌神色安然,看向赫炎,“我昨夜是对你十分生气失望……”
赫炎气息一滞,神色刹那黯淡。
沈离凌又道,“可你既已知错,又确保不会再犯,今日还替我完成公务,我又何必再对你苛责埋怨?更何况,我也有未顾全你的地方,你我在……这些方面本也毫无经验,有些磨合碰撞,不也寻常?就如朝堂政务一般,总有需要探讨协商之处,遇到问题,你我说开理顺后,争取不再重蹈覆辙,不就可以了?我本身不喜被人揪住错处不放,也不喜揪住别人错处不放,更不喜让自己一味沉浸于愠怒自怜的心境之中,所以我是真心觉得此事可以翻篇,并无任何隐忍委屈之意。倒是炎儿,明明想要求我原谅,却这般反复纠缠,难道……就是想看我生气?”
“不是……”赫炎僵硬难言,方才那点逼人气势也已烟消云散。
沈离凌低眉浅笑,“我知道,你只是在担心我。”
赫炎浑身紧绷瞬间松懈,又挺直脊背坐正身子,一把将他揽入怀中。
沈离凌骤然靠在那温热坚硬的胸膛里,心底莫名升起一种怀中小兽长成猛兽可依的满足感,神思一荡,轻轻叹息,“炎儿自小就藏着这般细致温柔的心性,我虽从未表露,却一直都看在眼里……”
赫炎呼吸顿颤,双臂收紧,良久,才蹭蹭他头,自嘲笑道,“大概也只有离凌会这般说我……外人……只觉得我是君王心术……”
“心术还是真心,时日久了,人们心中自有答案。只是人活一世,各有难处,有的人怕是不敢信、不能信,若无以怨报德,倒也无须放在心上。”
赫炎重重点头,轻轻笑了,“只要有你懂我,其他人我才不在乎。说起真心……我对离凌之真心,正是天地可鉴,日月可明,海枯石烂终不悔……”
沈离凌闭了闭眼,无奈恼道,“莫要见缝插针、油嘴滑舌!”
赫炎低声又笑,慢慢又道,“方才刘御医还对我说起……当年他有好几次为我送药看病,都是受了你暗中引导掩护……我……我要是那时就知……该有多好……”
语末寂寥,听得沈离凌心下酸热,“是我……不想让你知道。我以为那样……对你更好更安全……”
“我懂……那些都过去了。只是今日……” 赫炎收紧怀抱,低下了头,“我好想你……离凌……”
尾音动情悠长,似从胸腔深处漫溢而出,隔着灼热体温渗入而来,平白惹人心跳加快。
沈离凌不禁屏息闭目,任由赫炎抚上他脸,气息逼近,在他额上小心印下一吻。见赫炎不再动了,他才彻底放松身体,偎在对方怀里,本想两人就这么靠着稍作休息,却听耳畔赫炎呼吸一顿,似倒吸了口凉气。
“伤口疼?” 沈离凌忙要查看他伤势。
“不是,没事。” 赫炎淡淡一笑,作势就要将他搂回,沈离凌抿唇避开,干脆直接上手。
他虽有气无力却是异常顽固,赫炎虽出手阻挡却不敢真地伤他,两相纠缠间,赫炎衣襟很快被扯开拉下。
赫炎无奈地亮了亮包扎完好的两臂,轻松一笑,“你看,没事……”
不等他说完,沈离凌已用力板过他双肩,随即目光一滞,惊愣呆住。
只见赫炎背上道道血痕,狰狞突兀,如受硬鞭猛抽,猩红可怖。
“这是什么……?” 沈离凌颤声发问,心里却早已有了答案。
这样的痕迹,他少时常有,已是再熟悉不过。
“没什么。” 赫炎口气寻常,握住他手放回衾被之上,自己低头理衣,“只是方才神思昏沉,借书房戒尺提了提神……”
沈离凌胸口一紧,忍不住含怒质问,“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
赫炎愣了愣,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扯出抹惨淡笑意,“我本来……就该受罚。你看,我一受罚,你就愿见我了……”
“……!” 沈离凌凝住赫炎,气息颤抖,说不出话。
赫炎忙将他搂在怀里轻柔安抚,“我说错了……我不是故意要让你难受的,我就是一时兴起……以后不会了。别担心,一点也不疼……”
沈离凌微微闭目,咬唇不语。
怎会不疼?那种疼到肉里的冷硬震痛,即使控制得当不伤本元,也足以留下难以磨灭的心悸和阴影。
他受过的苦,便不喜别人再受,更何况还是他一心守护之人。
赫炎见他不言,认真解释,“真的没事,比起战场上受过的伤,这点不算什么,反而又热又烫酥酥麻麻……” 说着似想起什么,忙又改口,“我不是说这个就不疼了,它还是很疼很疼的,一般人根本受不住……还好我皮糙肉厚,所以才没事。哼嗯……这样想想我明日就该下令,一律收缴,统统烧了!”
听他竭力戏谑,沈离凌微微一叹,终是开口,“我的那把也要烧吗?”
“当然是……” 赫炎故作郑重,“要听我家国相大人亲自裁定!”
沈离凌摇头苦笑,已是恢复自持,“陛下莫要再如此了……陛下的身体不只关乎陛下,还关乎赫鸾国运,关乎赫鸾臣民,关乎……我。陛下若连自己身体都不珍惜,又何能珍惜他人?所以日后一定不要再这般自残,受伤就该认真养伤,累了就该适时休息……”
“那你呢?” 赫炎反问,“不也同样是吃药硬撑不爱惜自己?”
沈离凌一怔哑然,蹙眉半晌,才勉强找回些底气,“你我不同……我没……没你这般恶劣……”
赫炎难得逮住他吃瘪,自是不会轻易放过,歪头略思,含笑感慨,“不同?你我所做明明都是伤身你却和我不同?嗯……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君子不器?不可轻易定之?”
沈离凌面上一热,微微羞恼,“自是不同,陛下这般不顾旧伤,自添新伤,完全不懂善待自己,最是容易毁了身……”
他蓦地咬唇,实在不愿说出什么不祥之语,话锋一转,肃然又道,“陛下以前还说我对待自己身体犹如暴君统治,我看陛下才是如此。我再怎样,也知把握分寸、顾及后果,日常吃食行止,皆想着如何爱护身子,让身底结实能抗重担而不能轻易病倒……”
听他这般认真解释,赫炎反倒不笑了,“你啊……”
一声叹息,两臂收紧,似有无限疼惜,又万般无奈。
沈离凌不由默然,这才觉得自己过于古板正经、郑重其事,苦笑又道,“算了……你我这般,不过五十步笑百步,争来也是无趣。”
“怎会无趣?我就喜欢你这般训我……” 赫炎埋在他颈间,含笑深吸,顿了片刻,又忧郁叹息,“离凌啊……日后你想怎样训我都行,就是……不要不理我……”
沈离凌心中一颤,没了声音。
“我定会好好做一个贤明圣主……也定会让赫鸾变成天下强国……这样你身为赫鸾国相,便是天下第一相!其他诸国……都配不上你!”
赫炎喃喃说着,又一笑转口,嗓音低沉泛软,似恼怒似撒娇,“诸国如今都知人才可贵,更知你为相之能、治世之才,我好怕他们会把你抢走……之前飞云那家伙就故意想对你施美少年计,还对我挑拨离间,想要将你拐去黑曜……!哼,真是不自量力!黑王派他来果然是没安好心!唉……人美招念,臣贤招窥,我赫鸾若少了你这么好的国相,千秋霸业又要如何完成?离凌啊……答应我,日后无论哪国想要聘你为相,你都不要答应,否则……我就见一个灭一个!看谁还敢打你主意!你说……好不好?”
语似调侃,又似藏威胁,却是含着难掩不安的微微颤音……
沈离凌无声叹息,轻轻点头,环住赫炎,与他紧紧相拥。
暮色将至,烛火未燃,室内昏黄柔暖,兀自温馨,沈离凌却蓦然想起梦中场景,残留惧意瞬间爬满脊背,微微渗寒。
他能感受到赫炎心底深处的恐惧,也能感受到自己藏于梦境的恐惧。
这恐惧,来源于他的身世真相,也来源于他对君臣僭越、对权相终局的迷茫忧虑。
但他并不想因恐惧而停滞不前,不想因恐惧而毁掉当下信任,更不想因不能确定之事,就毁掉自己一路打下的基业,毁掉一国臣民该有的安稳。
他昨夜难以清明,今日一番静养,终是彻底冷静。
黑王狡诈擅诡,不吝底线,荒唐造谣,并不是不可能。段瑞报复心切,临死一搏,故意误导,也不是不可能。这背后,有太多疑点奇点分辨不明,若无深入调查小心取证,实在不能随意妄断。更何况……他的父亲纵是对他冷峻严厉,也从未真正亏待过他,不仅对他一路陪护,还那般用心栽培,怎会不是生父?这背后若真有难言之隐,便是关乎他娘亲的身世生平,那他便该亲自查证,怎能允许外人诱导迷误,就此轻信而乱了分寸?
这一切,可待以后慢慢查明,眼下关头,终是该以国事为重。
沈离凌收敛心思,只想如何养精蓄锐、谋划当下。
不过眼下看来……最需谋划的,似乎就是安抚好怀中之君。
他心下敲定,病弱也似去了大半,端正身姿强行将赫炎按下身去,让他晾着后背半靠半趴在自己腿上,口上也是微显硬气,“陛下这是累了,所以容易多想,不如好好休息,过会好陪我用膳。”
赫炎怔了怔,不由唇角上扬,拢住他腰身满足叹息,紧绷的身子也渐渐放松,只是没安静太久,就哼哼两声,迷糊着问,“一会我睡起来……你不会又要不理我了吧?”
沈离凌莞尔一笑,不由触了衷肠,温言安抚,“我怎会不理你?很多时候,我都是因你陪伴才能开心许多……之前新政难推,朝堂攻讦,人心种种……没少让我心志受挫,限于沉郁,幸而有你,与我同心同德,共谋朝局,才有了如今态势、壮志可酬,也才有了……能坚定心志,继续向前的沈国相……”
“不是的……” 赫炎口气蓦地坚决,“就算没有我,你也还是会坚定心志,继续向前……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啊……”
一语轻落,透着与有荣焉,如春风拂过,醉人于无形。
沈离凌心中一荡,胸口似有热浪散开,留下点点酥麻浑身暖意。
若没有赫炎,若没有二人私情……他要走的路,确实不会有所不同。他还是会竭尽所能做好国相,还是会一心一意辅佐君王,还是会遇到同样的诘难和困境,还是会殚精竭虑为赫鸾平定内外纷争、推动国强民富……甚至病榻之上,也还是会昏迷不醒、深陷梦魇,但也终究会慢慢苦熬,尽力调养,让自己努力恢复,冷静处事,继续前行……就像他从小到大一次次挺过去的那些艰难时日一般。
可若真没了赫炎……
沈离凌捂住胸口,闭目沉息。
这种刀扎似的窒息痛苦,未免太过鲜明。
如此想来,赫炎的这种清明坦诚,倒是让他多了一份勇气与安定。
既然自己无论何时都还是自己,又何必患得患失忧心将来?既然命运终归难以预测,他至少该决定好自己当下的每一个选择。
他既已选了赫炎,便只能坦然面对,自负后果。日后,陛下之前,他是臣子,炎儿之前,他是离凌,这般问心无愧,便也了无遗憾。
从未有过的松弛平静笼上心头,让他内心充盈起更为温和包容的力量。
他拂开赫炎乌黑浓密的墨发,揉捏起他修长有力的脖颈,温和开口,“也许是……但若没有你,这一路终是少了美景,多了些遗憾……也因你我这般纠缠,才让我更好地看清了自己,打磨了自己……”
赫炎嘴角微动,似也在笑,身子在按摩下愈发松懈绵软,没多久便发出梦呓般地轻声低喃,“其实我还怕……怕我日后做不好这个国君……怕我会一时贪心穷兵黩武……怕我会热血上头滥杀滥战……怕我会神智不明误民误国……怕我会让你……让赫鸾臣民皆后悔追随……”
沈离凌一怔,又是一笑,这一笑,却是多了些臣子的热忱和敬意。
他凝神若思,温柔低语,“身为一国之君,担负万民之责,若没有任何不安思虑,才是危险之事。国君是日月青天,也是山河泥地,是天命强者,也是普通凡人,所以,即要照耀万民,也要与民同命,既可无坚不摧,也可胆怯迷茫。陛下这般,是向往明君而心存敬畏,是有心图强而自省自察,正是明君霸主该有之资。若说怕……这天下之人,谁能无怕?你我世人,自出生时起,从蹒跚学步到咿呀学语,从离家涉世到苦心攀峰……每一步都是举足轻重、前途未卜,也就都逃不开思前虑后、忐忑惧怕……”
随着轻声絮语,赫炎心神安适,缓缓闭目,呼吸渐匀。
夕阳余晖透窗倾泻,晕出一室金色柔光,微凉轻风吹拂窗帏,送入桂花清新沁人心脾。
窗外,云海如涛,霞光漫天,瑰丽晚霞下,桂花金灿,醉卧绿丛,随风摇曳,满院飘香。
香气飘至后院,顷刻融入一片热烈之中。
一场府卫和军士之间的对决之战,已在几轮肉搏后演变成盾牌长刀的真枪实战。虽是以划破对方衣角即能为胜的点到为止,但战场主打野蛮求生,即使演练也是同样规则,一群人又热血方刚、径自逞勇,便难免让对决多了些紧张刺激的危险气息。
五对三的对抗中,叶方略施小计拿下何叶辰,另有三人声东击西与冷言“同归于尽”,还有一人拖住单勇被一招“毙命”,如此下来,胜负关键,便成了叶方和单勇的单独对决。
单勇身强力大,但年纪还小经验不足,常会输给叶方,这次有心雪耻,自是全力以赴,与叶方刀盾相接,铿锵来往,好不精彩。众人目不斜视,屏息旁观,不由都跟着紧张。
何叶辰紧紧盯视,沉稳观战,远处落日残晖,如金似火,绚烂夺目,晃地他微微闭目,微醺如醉,几日积累下的身心疲惫也不知不觉渐渐侵袭。
就在这时,长廊下珠翠叮当,倩影袅袅,是林裳带着侍女端着瓜果酒水奉命“犒军”来了。
单勇心神骤动,眼神不由自主瞥向林裳,身上动作立刻慢了一拍。叶方眉眼一弯,瞅准空隙,运动飞袭。单勇下意识要在林裳面前显勇,所以一瞥回神,当即反击,几个狠招之后,便已打落盾牌、震飞刀柄,咄咄逼向叶方面门,叶方双脚速动,紧急后撤,却因情急势盛,运功不稳,明显有些招架不住。
何叶辰看地发怔,不知何时已是脑中昏沉混沌、眼中酸痛模糊,仿佛置身于一片战场,只觉刀光剑影、漫天飞沙、红霞似血、似曾相识,耳边刀锋割破风声,有人粗重喘息,似在对他惶恐嘶吼。
他心跳加快,呼吸艰难,浑身僵冷,仿佛又听到了那句一生都挥之不去的噩梦咒语。
“哥……快!……杀了我!”
容锦楼中,孟月也正自心跳加快,呼吸艰难,浑身僵冷。
眼下,身旁三人正就着赵日那诗的毫无押韵调侃笑辩,他本也听得忍俊不禁,却忽感一阵恶寒,偏头望去,正对上何颜一双死死瞪他的眼。
那眼神,怨毒阴冷,仿若在看生死仇敌。
他一阵心惊胆颤,想起赵日说过的,赵元死后,他那批狐朋狗友中哭得最伤心的,就是何颜。
孟月不由瑟缩了身子,抓住衣襟拼命收紧,仿佛身上那早已淡去的伤痕正自狰狞撕扯暴露在众人之前。他这才想到,若他真能进入学宫,以何颜势力,以后的学宫生涯也定会是……
眼前渐渐发黑,似有浓云密布压地他喘不过气,却听“啪”地一声,光亮闪现,空气流动,是赵日晃着扇子在他眼前温柔低语,“孟月,怎么了?”
他倏忽回神,这才发觉三双眼睛正齐齐望他。
“没、没事。” 他松开衣襟,擦了擦额头细汗,赧然一笑,“可能是有点着凉,一会热一会冷的。”
“我就说你该穿披风出门,哼哼,还好我聪明自己穿上了!”
赵日得意勾唇,起身将披风披给了他。
“哎,孟兄这是久病未愈,需要滋补,来来来,多吃些肉。” 吴越睿智一笑,给他不断夹菜。
“我看小月兄是在担心大典之后的学宫选拔,嘿嘿放心,以你我各人优势,随便彼此传授一番,就保准都能通过!将来咱们准是响彻洛京的四大才子!怎样?睡觉都得被乐醒吧!我告诉你哦……” 楚扬嘻笑凑近,讲起他在梦中学宫争霸的精彩经历。
孟月同时收到三位友人的温良善意,不由心口暖融眼底生热,什么不安难受、旁人冷眼全都荡然无存,只剩下四人齐入学宫携手并进的憧憬期待。
相府后院。
何叶辰咬牙清醒,正欲出手,却见叶方猛地一个滑跪,顺势捡起地上大刀,柔韧腰身飞速一转,已是人闪刀落,割破了单勇前胸外衣。单勇力大身重,应变不及,只下意识后退闪避,继而呆楞片刻,颓然认输。
何叶辰重重吐了口气,浑身冷透,正沉滞恍忽,叶方已穿过欢庆队友朝他而来,一把便揽住他脖颈笑嘻嘻道,“看方才把你紧张地,小爷是那么容易输得吗?与其瞎担心,不如把你之前那个杀敌绝招教给我咯!”
何叶辰感受着身上热度和重量,瞬间无比安心满足,旧日阴霾心底恐惧似也烟扫云散,他看着意气风发的叶方,温和笑道,“好。”
院中肃杀消散,花香又浓,飘飘散散,又入寝室。
室内,沈离凌仍在俯首低语。
“……好在这世上总有一种情感,可以扶持于微弱、相伴于迷茫、携手于困顿,无论这情感来自父母、友人,还是欲共白首的……命定之人……人生漫漫,能得一样,已是幸运,有情在心,自生勇气,又何惧畅游天地、试攀高峰、搏击长空?所以陛下无须担忧将来,只要步步稳扎,勇敢直面,自会做好一切……”
话音轻落,怀中之人微微一动,左手四下摩挲,竟准确无误地握住了他的手。
沈离凌一怔,右手已被赫炎五指相扣,紧紧攥住。
空气宁静,呼吸沉缓,攥住他手的人似已安然沉睡。
沈离凌不禁一笑,眸光轻动,也牢牢攥住了对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