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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7、有愧示好遇冷怯 国士风华乱君心 ...


  •   沈离凌昏睡初醒,眼神迷茫,呆了许久,才哑声开口,“……几时了?”

      赫炎紧紧盯他,“寅时……”

      沈离凌一惊便要起身,被赫炎一把按住,“别动,你还病着呢。”

      他扶住额头,蹙眉低喃,“文书……今日必须发……”

      赫炎不禁沉声,“你都病成这样了,还管什么文书?!”

      “臣没事……”

      “不行!”

      “或是…… 让人拿来……”

      “也不行,你今日只准好好休息!”

      “陛下……” 沈离凌闭目揉额,耐心解释,“……宁理司之案须尽快结案,兵器司内部也须及时稳固……重组裁撤事关重大,查证调停牵扯颇多,涉及之人也各有门户,若是拖延深究,必会给有心之人可趁之机……搅起浑水……到时党同伐异,内讧生怨……恐对大典不利……”

      赫炎无奈一叹,柔声道,“我知道,你别担心,我会尽快处理……”

      “不是……咳咳咳……” 沈离凌咳地眉头紧拧,愈发语重心长,“那些文书既有今日陛下必须决断的……也有交给下面人的……陛下想借这次机会提拔寒门,给他们立功之机……可他们没有亲信靠山,不懂背后牵连,有的保守自封,有的激进妄为,若把控不当,极易酿成大错……陛下与臣须为他们点拨造势,给予明令,才能助他们放开手脚,进退有度,更不至于被人迷惑利用……我知陛下这次想彻底清算段氏余党,但过分深纠株连,恐会人心惶惶,乱了局势……水至清则无鱼,这次清洗需快刀斩乱麻,但也不可为了一点嫌疑就弃人不用……以往整顿为稳根基,不乏杀鸡儆猴,这一次,却是该杀猴儆猴咳咳……对高阶之员严惩不贷,明正典刑,对协从小吏须知其难处,择才留之……更切忌……”

      话音戛然而止,赫炎忙回神望他,见他咬唇不语,神色惨淡,急问,“哪里难受?”

      沈离凌怅然一笑,“是臣又失言了……陛下英明自是有数……不该受臣左右……”

      赫炎一怔,想起昨夜所言,唇颤嗫嚅,“离凌……我……我不是……”

      “陛下,我累了。” 沈离凌疲惫闭目,口吻淡漠,“臣只是想说……臣再多吃些药,多休息会,就起来处理公务……不知陛下可允?”

      话语恭谨,气息冷硬,刺地赫炎心中一痛,面前宛若一座冰山阻隔,寒气逼人,拒人千里,再多温软柔情也一触封僵,寸步难前。

      再示好,便要踏过他的君王自尊,一时早已备好的愧疚道歉,再难出口。

      室内岑寂,空气冷凝,半晌,赫炎才叹了口气,沉声平和,“你方才所言……皆是我未想到的,我都记下了,也一定会照办。那些文书我会亲自处理,你先吃点东西,然后让御医看看,安心休养。”

      沈离凌默了默,回道,“……好。”

      空气复又流动,赫炎持碗端勺,喂得耐心,沈离凌沉静垂眼,吃得恭顺,两人配合默契,各有心事,相顾无言,神态自若。

      待用膳漱口后,沈离凌靠榻闭目,执意要单独见御医。

      赫炎见他脸色仍是苍白倦怠,只为他掖好被角,便如他所愿换了御医进来。

      刘御医目不斜视,专心问诊,又叮嘱一番,下去开药,沈离凌便又沉沉睡去。

      庭院廊下,赫炎负手而立,听着御医汇报,神色渐渐阴沉。

      “……沈大人想让臣激进用药,先压制痼疾,以确保这些日子状态可佳,等大典结束再停药调养,到时哪怕大病一场也是无妨……当然,臣断不会听。沈大人这是自知身底虽弱却耐受力好,便习惯强撑,甚至滥用药物,但如此久了,终是积重难返,加上大人心事太重,思虑过度,难以静养,这次又似受了什么惊虑急怒才会愈加严重……”

      刘御医躬身说着,小心抬眼,看看赫炎神色,忙又低头,竭力稳住声线,“不过陛下也无须担忧,眼下大人新疾症缓,微臣只需几方药剂便可药到病除,之后再慢慢调治虚寒痼疾,配之食补静养之法,减少繁政忧心之乱,自会日趋强健……”

      赫炎默默听着,良久,呼出口长气,“好,就按你说的,别忘叮嘱好府邸之人,去吧。”

      “是,陛下。” 刘御医暗暗松了口气,想起什么又道,“陛下……大人还特意嘱咐我要看看你的伤势……”

      赫炎一愣,颤了颤气息,道,“无碍,不用看了。”

      刘御医没敢坚持,恭敬一揖,晃着身子想走。

      “等下。”

      他身子一颤,忙又躬身,“臣在。”

      “……本王听说令孙最近迷上了各式弹弓木剑,便特意命人打造了一些,晚点送去。他小小年纪便有热血,长大后必成大器,你可好好培养,本王既能给他爹建功之职,也会给他成才之机。”

      “臣惶恐……谢陛下恩典……” 刘御医热泪盈眶,深深鞠躬。

      “下去吧。”

      刘御医恭敬退下,转身后擦擦额上汗水,又松口气。其实他心里明白,国君表面宽和内在狠辣,对自己并不全然信任,更明白,他之所以能成宫中医首,不只是因自己一心向医学有所成,也不只是因自己早年仁心,对这位冷宫公子多施援手,还是因为……他如今儿孙满堂,皆在国君严控之下,生死荣辱皆系于他身,他是无论如何不敢也无法作出任何背叛之行的。

      秋风瑟瑟,院内寂静,赫炎闭目沉息,吹了许久凉风,才前往书房。

      书房重地,最是明朗雅致,房中木桌方几,陈设至简,铜炉生烟,墨韵悠然,一进门,熟悉的清雅气息便迎面扑来,让人倦意尽扫,心神俱静,赫炎满足深吸,迈步而入,视线从墙上墨画看至两旁对联,不由心底默读,微微一笑。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正如其主。

      空气中暗香浮动,赫炎走至书案,旦见案头上一盆多株兰花,姿态优雅,质朴高洁,花开怡人,旁边摆着上等灵壁奇石,形似高崖,纹如蟠螭,苍茫古朴,两相辉映,刚柔并济,正自成趣。

      他长指轻动,抚过兰花柔嫩,摸上奇石嶙峋,不知不觉,心底沉郁渐渐舒缓。

      室内诸多物件,皆由他亲自选定。起初,他本想广征奇山异石,为相府装点庭院,沈离凌说太劳民伤财,强力反对,他便只从规制贡品中千挑万选,以契书房对联、又符文人心志、更显君王厚望为由,赠与这稀世兰花、罕见奇石、一室雅物。

      风吹卷帘,送进阵阵凉意,案上公文如浪翻滚、微微作响,奏折文书平铺一片,纷繁杂乱,又条理分明。

      赫炎视线横扫,细细翻阅,不由暗暗赞叹。

      为他备好的奏折,朱批备注,详略得当,有章可循,让他一扫便可明了决断。批给下属的公文,剖断如流,鞭辟入里,温辞含励,让人一看便觉如沐春风。已拟好的文书,纲领清晰,事无巨细,滴水不漏,看了条理清明,有法可依,再无后顾之忧。尚在拟的文书,简明扼要,有的放矢,持论公允,读来胸有沟壑,心有神助,更可大刀阔斧。这其中,分门别类,来去可寻,让他随时都可稽查明调,下派奖罚,可谓私心难藏,公正严明。

      如此,相位政务之重,所需实力之强,可见一斑。

      能担此任者,实力之外,更需细心耐心,不计得失,负责之余,更要千锤百炼,矢志不渝,功名与否,皆可不燥不贪,周而复始。

      赫鸾有此能臣,处变不惊,国事不误,无论何时,都能维持朝堂运转,顾及百姓安乐,才使得派系纷乱、新旧倾轧,却也党争可控不似诸国多有枉死,才使得外战内乱、历经大变,却也根基稳固不给他国窃国之机。

      想着念着,倾慕愈盛,赫炎心口滚烫,满腔柔情,思及昨夜种种,又闷痛难耐,满心漏风。

      他明知沈离凌最在意什么,却在他一日殚精竭虑后,那般怒气诘责、借故逞凶……他的离凌,自小受缚,克己复礼,洁身自好,祭一生以成贤相,却被他逼得君臣僭越,阴阳逆行,同流合污,冒天下之大不韪……稍有不慎,就是声誉尽扫、满盘皆输,可他却仍任性妄为,对他质疑诘责、毫不怜惜……!

      赫炎攥紧手指,嘴角一痛,口里多了淡淡血腥,他沉下口气,终是压下立刻冲到沈离凌身边的强烈冲动。

      此刻,比起扰人休养,他最该做的,是担起一个国君应有的责任。

      *

      “国君要裁撤宁理司?!”

      容锦楼内,宾客满座,才子云集,一片热闹。

      这些日子,赵元遇刺身亡、赵氏变天更主,旧事余热未散,段瑞通敌合谋、刺杀国相未遂,大案接踵而来,昨天更是日有兵器司蟠龙乍现,夜有宁理司段党劫狱,搅得内外震动、满城风云,可谓此起彼伏、惊心动魄。

      未曾想,今日朝堂安静,通报一个未出,众人心中猜忌,难免聚拢议论。眼下有人提及宁理司,不少才子端姿的端姿,轻咳的轻咳,皆是凝神竖耳,跃跃欲试。

      有人质疑,“通敌谋相的是段瑞,又不是宁理司,再说段瑞昨夜越狱自焚人都没了,事不就了?”

      有人附和,“是啊,处完余党就行,不至于灭掉整个宁理司吧?”

      有人深沉,“你们想得太简单了,谁不知国君最宠国相,段瑞那厮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岂能一死了之?更不用说还勾结黑曜了!听说灭族令都下了,那宁理司人多手杂的,国君能看着顺眼?还不都得……!”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众人一阵唏嘘,不寒而栗,有的拍手叫好,为国相不平而大感泄愤,有的慷慨陈词,抨击宁理司种种劣迹。

      待一波喧闹过后,有人忧虑沉吟,“宁理司虽不乏嚣张跋扈,冤假错案,但放之四海,也算是公正之绳,刑狱圣地,更不乏惩恶扬善、为民请命之辈,若是全当余党处置,岂不冤枉?这般大动,必会国内震动,刑典难为,岂不要乱上许久?”

      有人低声冷笑,“这你就多虑了,国君手里可还有个卫鸾司呢。我看国君这是瞅准机会,要给赫鸾典狱来个抽筋换血!如此错杀匹夫,瘫痪一时,又有何妨?”

      有人扬眉高声,“对,如此正可杀鸡儆猴,以祭大典!最好把和段瑞私下来往的通敌嫌犯都杀上一批,还有兵器司内不也有可疑?也该好好查查!”

      有人拍掌大笑,“哈哈观仁兄之意,是想让他们多腾些位置,好给我等青年才俊施展之机吧!”

      众人正说得起劲,忽见楼梯口一人迈阶而来,墨紫长衫,悠然负手,正是才子吴越。

      空气骤静,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吴越神色如常,环视一圈,想要找个空位坐下。

      “吴……!”有人刚想叫他,就被同伴捂住了嘴,“你疯了啊,还敢跟他同桌?!”

      “唔、唔!为何不可?” 那人扯开同伴的手,不解道。

      同伴低声急道,“你不知昨日吴忌已被抓入狱了?牵扯的可是通敌重罪!”

      “可他只是抓去调查还没定案呢,和吴越扯不上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万一吴忌罪名成立,那吴氏就是株连之罪,你跟他同坐,不也得被当作同党抓进宁……啊不对,抓进卫鸾司!倒时管你冤不冤枉,都得严刑拷打脱成皮!”

      那人吓得缩缩脖子,慌忙避开吴越视线。

      吴越淡淡转眼,施施然走向角落一张空桌,未等走近,紧挨两人就忙挤去了另外一桌,吴越无谓一笑,从容坐了。

      不多时,耳边便传来了低声议论,“哎,贵族就是好,都通敌了还能照样出来溜达,不像我们寒门之子,干啥写啥还得看他们脸色。”

      有人冷笑一声,“我看他啊,是平日装什么不靠宗族、不论寒贵的淡泊模样装惯了,这次族内一出事就还想靠此招撇清关系呢!”

      有人主动接道,“聪明啊!如此既得其利,还能独善其身,岂不妙哉?”

      众人一阵哄笑,有人本想为吴越说上两句,看如此氛围,也只得默默闭嘴。

      吴越斟茶慢饮,浑似未觉,只是听出几个平日对他颇为谄媚的声音,暗觉好笑。

      他是吴氏旁支,自然不能说未靠吴氏,但他始终记得父亲病亡家产被伯父侵吞后,娘亲带着他去找族长理论时,遭受了怎样的辱骂驱逐,最后还是回到了青州娘家才勉强度日。吴氏旁支众多,他一远房独子实在不算什么,若不是努力到了才子身份,吴氏怕是早不记得他这号人了。来了洛京,和宗族自然不能不来往,但他也知对方面上亲切,背地对他只是观望拿捏 - 日后若能入选学宫走了仕途,自然是亲上加亲,若是选拔失利打回青州,那他就依然只是个庶族远亲。

      昨日吴忌遭捕下狱,吴老太爷吓得昏迷半天,醒来就急召族人商议对策,又是揣测君王心思,又是派人四处走动,可这次宫内消息封锁得紧,竟毫无头绪,吴府一夜鸡飞狗跳,今日,便连他也被打发出来探听才子风声,还说什么未得有用消息不得回府。

      他倒是不在意能不能回府,只是出来了,除了这容锦楼似也无地可去。

      “吴氏本也不算名门望族,不过是给正统世贵溜须拍马而已,他们若是通敌谋财也不奇怪,就看陛下想不想斩草除根了。哼,这种时候,我要是他……不说为家族安危奔波吧,也绝不好意思再来此处安享才子名头。”

      清脆细嫩的嗓音,透着轻蔑冷傲,如破空之音,震慑全场。

      敢说这话之人,自然不是普通人。众人循声望去,果见一华服美少年,神色傲慢,一身骄纵,正是最近脾气暴涨无人敢惹的何颜何小公子。

      何氏式微,却仍势大,他说这话,无人敢驳,加上同桌还有胡宵、苟莽等才子随时帮腔,自也底气十足。

      吴越却不为所动,兀自叫了伙计点菜上酒,何颜暗自羞恼,嘴上愈加刻薄,“啧啧,怪不得一直进不了吴府大门,果然是散养于乡野之间难登大堂之雅,庶族就是庶族,学识教养不够,哪怕混个才子名头,也是早晚要原形毕露的!”

      他身旁的圆脸少年当即笑和,“就是!论看人,还是我们何小公子准!”

      隔了几人的苟莽也胁肩谄笑,“论出身外貌、学识教养,谁比得过咱们何小公子!” 说罢睨了吴越一眼,又故作羡慕,“哎呀,想来他是找好了退路可以不受吴氏牵连,毕竟人家和赵日熟着呢……””

      提及赵日,何颜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可笑,赵日接了赵氏就能一手遮天了?我看他是故作清寒想抱团取暖,结果人家鸠占鹊巢、鸡犬升天却没理他,就只能在这饮酒自怜呢!”

      苟莽听了不禁扬眉吐气,“怪不得,那赵日成了宗子后就再没出现,怕是忙着和以往穷友撇清关系呢!”

      吴越面色微沉,捏紧茶杯,未等发作,却听脚步铿锵,扇面哗啦,一个熟悉嗓音自楼梯传来。

      “近日城中喧闹,常有鸡鸣狗吠。兴风贯满楼,却是河涧作浪,胡闹,胡闹,旦看河枯狗散。”

      何颜一桌听出其中讽刺,面色难看,看看来人,却是敢怒不敢言。

      众人听得忍俊不禁,齐齐望去,旦见赵日挥着扇子,满面春风、步态潇洒缓步而来,身后,孟月面色羞怯略带病容,目不斜视低头紧跟,楚扬神采奕奕左顾右盼,一眼盯住吴越跨步上前。

      “好你个吴猪头,来这儿开荤也不叫我!” 楚扬狠狠捶了把吴越肩膀,大咧咧坐下给几人摆杯斟茶。

      吴越呆呆看着三人对他熟络招呼,如常坐了,声音微颤,“你……你们……怎么在这?”

      “我?我最近事务太多,难得今日不忙,就想过来蹭你顿大餐解馋。” 赵日挥扇微笑。

      “我……我好久没出门了,想跟你们聚聚出来透透气。” 孟月赧然抿唇。

      “我?哼,你说呢?” 楚扬抢了吴越酒杯一饮而尽,怒拍桌案,“昨日你一夜未归,今早派人送封破信就想弃我于不顾?没良心的!”

      吴越揉了揉眼,哭笑不得,“我不过是告诉你近日有事得回吴府,先别找我……让你说得我好像怎么招你了似的……”

      “还没招我?家母病费是你垫的,来这路费是你补的的,客栈钱是你出的,连地方都是你选的,说好了我给你做随从慢慢还,可我这狗腿功夫都练好了……”

      他斜了眼对面苟莽,气呼呼道,“虽说没旁边那位出神入化吧!可你也不能让我别找你啊!”

      苟莽顿时面色涨红,可看看何颜、胡宵二人,也只得忍气吞声。

      “我……” 吴越深深看了眼楚扬,苦笑道,“你啊,不懂,眼下最好别跟我扯上关系。”

      “哼,我才懒得懂呢!你不就是怕吴忌下狱再查出个什么,把你和你身边的人都连累进去?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有啥可怕的!”

      “唉,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吴越无奈摇头,嘴角却是不由笑了。

      赵日一把收了扇子,劝道,“吴兄,你就别说他了,这次,我站楚扬。其一,你我皆是好友,其二,如你当日对我说的,赵氏是赵氏,我是我,我眼下也还给你,吴氏是吴氏,你是你。还有,相信我,以君上之明,不会滥刑滥株。吴忌若问心无愧,也自会得以清白。”

      “是的,再说还有沈大人呢,绝对会公正严明!” 孟月认真补充。

      吴越环视三人,蓦然一叹,“你们啊……”

      楚扬拍着他肩,一本正经,“放心吴兄,真要受你牵连……十几年后我们照样还是条好汉!到时你再慢慢还也来得及!再说了,你不也常说自己只是个庶族远亲嘛,那就算当真株连,也挺多是个发配充军的份,到时……我们定会带着厚衣干粮看你的,说不定日后大战,咱们还能分在同一个战壕,虽说到时我级别肯定比你高吧,但我肯定还是会照顾你的。”

      吴越抽抽嘴角,“你这么一说…… 我好像……还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本来也没啥可担心的嘛!” 楚扬咧嘴一乐,接过伙计送来的一盘肉片豪迈开口,“兄弟们开吃啊,今儿吴兄请客,咱都别客气!”

      三人相视而笑,举杯拿筷,与其谈笑风生,旁人见他们其乐融融,自成一派,皆不敢再扰,各自埋头。

      酒楼内,又是三五成堆、聚拢议论,一片热闹,酒楼外,正是街道繁华,人来人往,秋光明媚。

      *

      相府院中,阳光跃动,透过镂花木窗,落于水亮墨砚,映出兰花奇石,残影起伏,如磅礴山川,尽在眼下。

      赫炎端坐书案,沉吟执笔,眉宇微蹙,凝着一抹沉稳大气的君王之威。手腕挥动间,笔走龙蛇,铿锵顿收下,如刀入鞘,一文写就,已是手腕酸胀,旧伤隐痛,但他全然不理,只认真默读,未觉有误,方满意收好。

      凉风习习,花香淡淡,赫炎深嗅一口,神思放松,不免懈怠。他撑头斜睨,长指轻动,抚过文书垒堆的沟壑凹凸,从未完之列中取出一本卷宗。

      卷宗厚重,笔书夹着档案,竟是一份针对宁理司和兵器司的人才择录详荐书,其中对两司官职一一解读剖析,对所需资质亦是阐述详备,对应着附上了多名候选档案,备注里也标明了受荐之由。这些候选名单中,有赫炎早已心仪之人,也有对沈离凌弹劾之辈,可谓不分出身,不避阵营,不论亲疏,不介恩怨,知人善任,公正无私。

      透过那工整字迹,赫炎仿佛能看见沈离凌烛下执笔,蹙眉凝思,忖着要如何才能下笔精炼,言辞合宜,又详尽得当,不偏不倚,如此,才能让他这个君王一目了然,洞若观火,又可不受迷误,决断公正。

      赫炎抚着那粗糙纸面,闻着那淡淡墨香,不由呼吸热颤,心口酸热泛甜。

      若不是自己执意要掌控所有朝堂政务,若不是自己无法全然信任下面之人,若不是自己想要建立独属自己的执政班底……沈离凌本不用这般事无巨细、处处顾全,也无须这般瞻前顾后、谨小慎微……他的离凌,一直都知他的君王执拗,却从未试图扭转,只默默隐忍,尽心辅佐,他却只因一个区区段瑞,就滥生嫉妒、肆意伤他……!

      赫炎咬牙闭目,捏紧卷宗,忽而想到,待沈离凌消气后,两人卧榻相倚,对着卷宗品评商定,该是何等惬意欢喜,不由定下心神,专心伏案。

      可这一次,他却无法专心太久。他想立刻去看沈离凌,又想做好一切让他安心,结果越想文思泉涌,越是思路混乱,越想快点完成,越是落笔艰难,如此往复,气血上涌,烦躁愈烈,连带着自责愧疚、迷惘担忧,无能暴怒争相在他体内冲撞,几乎让他捏裂墨笔,掀桌而去。

      刚登位时,他对文书政务,也常焦躁难安,毕竟多年沙场驰骋,野性惯了,蓦地这般沉闷用脑,实在难以适应。但为君王之责,为掌控之欲,为沈离凌对他刮目相看、真正臣服,他便一次次地逼着自己吞忍习惯,后来有了沈离凌常伴左右,对他教化引导,与他交流切磋,让他真正习惯,还能乐在其中,之后偶尔难耐,也只须练剑互搏,发泄完毕,便无大碍。

      此时此地,却不适合,可恶火不泄,他又实在难以平静……

      赫炎放下墨笔,闭目调息,再睁眼时,目光一扫,倏尔定在右侧方桌。

      桌上,正端端正正摆着一把檀木戒尺,一尺多长,厚薄适中,光洁朴素,上面还刻着细小文字。

      赫炎知道,那是沈父遗物。

      他眯了眯眼,起身走了过去,将戒尺握在手中,感受那比想象中更要厚重结实的硬物,周身戾气不由升腾。

      居然敢用此凶器,伤害他的离凌……

      赫炎沉了口气,不得不庆幸沈父早早病亡,否则,他必是影响他和离凌感情的最大障碍,又想起还在为沈父修墓的李伯,想起他派人一次次试探下,对方和他一样想要隐瞒真相的心思,心底戾气稍稍平静。

      说起来,他从未去想沈父对沈离凌的真正态度,从未去想他为何要暗自生养一个他国公子的复杂心情,但他……也不想知道,不想去了解,最好……与之相关的一切,永远都不要被揭开。

      他的人,就该一直陪在他身边,为此,他愿不择手段。

      赫炎眼底闪过狠戾,紧了紧手中戒尺,向着后背高高扬起。

      “啪!”……“啪!”……“啪!”

      沈离凌在熟悉的闷响中不安颤动,瑟缩低喃,“……痛……凌儿错了……再也不敢了……”

      林裳轻手轻脚推门而入,听到声音,知道大人这是又困于梦魇,忙放下托盘,走至榻前,轻声低唤,“……大人?……大人?”

      沈离凌艰难喘息,眼皮轻动,终于缓缓睁开,呆滞半晌,方渐渐清明。

      原来又是噩梦一场。

      他闭目半晌,挣扎起身,林裳忙放好靠枕,扶他坐好,又端来汤碗,一碗银耳梨汤,不知返工几许,软儒浓郁,温润香甜,他主动接过,坚持喝完,终觉胸口舒畅,神思愈明,只是身上痛感仍隐隐袭来,梦中闷响也似犹在耳。

      “……什么声音?” 他喃喃开口。

      “嗯?啊,是不是叶方他们在后院训练吵到大人了?我这就去……”

      “无妨。” 沈离凌闭目揉额,喃喃低语,“难得烈焰也在,他们难得切磋……不过那声……似乎不是从后院……”

      “嗯?声音?” 林裳侧耳倾听,什么也没听见,看看沈离凌脸色,眼珠一转,“大人,那个……可能是从书房传出的…… ”

      “书房?”

      “对啊,我刚才去后厨端汤,路过时听见里面传出了点奇怪声响,也不知陛下在里面做什么……他自从见你睡了就进了书房,谁也不让你打扰,就连我想送点膳食也被侍卫拦住了……”

      “陛下还没用膳?”

      “是啊,” 林裳摇头叹息,“他说没胃口,就把自己关书房了,唉,也不知他那么大个怎么做到一天不吃的…… ”

      沈离凌呆了呆,深长一叹,“你去备点陛下爱吃的,最好是能养胃的,顺便告诉陛下,就说……我醒了,想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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